澳洲故事 2.《坠落的天使》

齐放

那天，在微信的朋友圈，看见朋友发的照片，她们艺术组的一次活动。在墨尔本的一处老庄园，Montsalvat，记忆天窗随着照片展开。虽说只去过那里一次，还是多年前，却一直印象很深。

提起Montsalvat，第一个浮现在我脑眼里的便是那儿的游泳池。又叫做meeting pool，聚会池。

记忆中的还有，那些古老法式风格的建筑，树林旁的教堂，那儿的艺术展览，艺术家们的工作坊，闲庭慢步的孔雀，我们在庄园餐馆吃的中饭。

Montsalvat庄园在墨尔本的东北角，只有12顷地，和墨尔本西边的大庄园Werribee 相比，显得有些小，却是很古朴，如同一个幻影 - 一个法国普罗旺斯乡村的海市蜃楼。庄园的建造者和主人是个建筑师和艺术家，Justus Jörgensen，整个庄园和建筑都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利用了很多老旧建筑上拆下来的材料，和早已被抛弃的土砖技术。

Justus 把Montsalvat 作为培养聚集发扬艺术家和艺术的地方，从1930年代开始，Montsalvat 就吸引了大量的作家和艺术家们，被称作艺术家的属地colony。

Montsalvat 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富有想象力，它来自德国和英国神话里的Montsalvat 城堡，是圣杯(Holy Grail)的藏身之处。

Montsalvat，又和本文主题‘坠落的天使’有什么关系？ 谁是‘坠落的天使’？

“坠落的天使”，是墨尔本有名的天才诗人，一生传奇的Shelton Lea。有一本写他的传记，叫做《Delinquent Angle》。Delinquent 一词，在英文里，一般是和有坏行为和犯罪倾向的青少年用在一起的，Angle 是天使。

在参观Montsalvat庄园后，又过了一些时候，偶然看见《Delinquent Angle》一书，在书中，我看见一张Shelton Lea 和其他作家艺术家们在游泳池的照片，啊，那个不是Montsalvat 的聚会池吗！原来，他常上那儿去！此后，无论是提起Montsalvat，或者the Delinquent Angle，我便会想起另一个。（笑）

Justus去世后，他的儿子Sigmund把Montsalvat捐给国家，对公众开放。Sigmund每年在Montsalvat举办Poets Festival诗人狂欢节，Shelton是那里的常客。Jörgensen家把 Shelton看作是 Montsalvat的一个儿子。

Shelton在诗人狂欢节

(一时半会儿没找到我在Montsalvat 拍的照片，那老照片可能是在我们从胶片相机换到数码相机的时代，不知错放哪里了。这里的照片都是在网上借用的。)

从一出生，Shelton的生活就注定了与众不同。Shelton是个私生子，一个录属国家的被弃儿。

过去，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澳洲，有一种Maternity home产妇之家，政府或慈善机构办的，多数收留未婚怀孕的女孩子，让她们在那里把孩子生下，把孩子留在那里。那些孩子，从此便属于政府的责任，ward of state，如果有人愿意抱养，就会被送出去。

Sheldon出生的救世军管理的home

Shelton 就是在那么一个“家”里出生，长到13个月，他的生母才签署了许可，允许他被抱养。抱养他的，是澳洲有名的巧克力世家，富有的Derrell Lea家族。看来，他的福气来了。

其实不然，从此他陷入了深渊。

管理Derrell Lea家族墨尔本分支的，是Monty Lea 和他的妻子Valerie Lea，

Valerie 想要生15个孩子。不幸的是在生完第四个孩子之后，她生了腰痛病，不能再生。生孩子的同时，她还领养孩子，倒不是为了充实大家庭，只是想给她自己的孩子们找个玩伴。除了Shelton外，另外还领养并留下了两个孩子，Brett和 Honey。

因为只是玩伴，她一再跟他们强调，抱养的孩子是没有继承权的，这让他们感到他们不真正属于这个家庭，一直就没有归宿感，就像连根拔起的树，被放在了水泥地上，无以重新扎根。不知自己的出处，又不知归属何在，这为他们一生的境遇打下了伏笔。

Lea 家的孩子，亲生的和领养的

他们住在墨尔本的富人区，生活上倒是还舒适，和Lea家孩子们一样，上的良好的学校。Valerie 是个女强人，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放在工厂和生意上，每天只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给所有的7个孩子们。

虽然在管理生意上很能干，但在教育孩子上，Valerie似乎对孩子们的行为心理缺乏正确的判断和对待。她的教育方式就是惩罚，尤其在精神上和心理上。

Shelton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非常地调皮，喜欢自由自在，让他与他的严厉的生活环境格格不入，Valerie特别地不喜欢他，没有给过他母爱，还总是告诉他他不够好，威胁要把他送走。

从很小开始，她就把Shelton送去看精神病医生，送去精神病院，虽然每次医生的诊断都认为Shelton是个正常的孩子。

8岁的Shelton

对他来说，Lea家是个不快乐的地方，他的自由灵魂，时时想着离开，在他的高度智商的配合下，想尽办法做尽捣蛋的事儿，以便可以让Valerie有理由把他送离那个家。

Shelton试图离开那个家多次，时间都不长，后来还是回去了。

十二岁时，又离开了家，骑了个自行车，去了阿德雷德，因为老Harry Lea，Monty的父亲，就是在那里遇上的Monty的母亲。Shelton 和Harry很有感情，Harry在墨尔本儿子家的时候，他们住在一个屋，Shelton爱他并帮着照顾他。可是后来Harry又回去了悉尼。

在阿德雷德流浪了几天，呆不下去了，Shelton又回到了墨尔本，他没有回家，正好邻居度假去了，他就藏在邻居家中。邻居回来后，发现家里有人来过，床上的被子虽然叠的整整齐齐，却不是他们的方式，柜子里的食物也消失了很多。他们报了警，于是Shelton被警察抓了起来，被送去了少年教养院。

打那以后，Shelton便进进出出 少年之家home、 教养院、监狱之类，抽烟、喝酒、吸毒、偷东西，有时仅仅是住在大街上，在那时也算是犯法。

他去过4个少年之家home，在市里或郊区，都是教会办的，那里给他们教育，让他们劳动。

两次进少年教养院，那里更类似于监狱，把你关在大格子里，在里面的少年并不是都犯了当时的法，有的是孤儿，还有土著孩子‘被偷的一代’。（过去的澳洲政府，想把土著人融进英国文化，把很多土著混血孩子，从他们母亲身边夺走，送进孤儿院或少年之家一类，甚至少教院。）

在少教院里，他们把他一口的牙齿给拔掉了，没有用任何麻醉剂。

Shelton有着深色的卷发和眼睛，郁黑的肤色，他认为自己可能是土著人。之后多年，他都是上给土著人办的诊所去看病。

他的第一首诗，就是在少年教养院里写的，他那时十三岁。从此，他在诗里找到慰籍，这时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天生一个诗人。

打那以后，他就止不住了。他的诗歌才华是纯粹天然的一气呼出，就像地下泄漏的天然气，随时随地溢流出来，一经点燃，就不断散放出诱人的光魅。

他满了18岁以后，就开始进监狱。一次是墨尔本臭名昭著的Pentridge监狱。他从来不提他在Pentridge的遭遇。对他这种小偷小摸进去的，那里的犯人和狱警都是很可怕的。

Pentridge监狱

离开Pentridge监狱后，Shelton去了悉尼。过着bohemian巴西米亚式的诗人的生活，他具备英俊、魅力、真实、诚意、天分和智力，尽管把他的过去埋藏心底，那不可忍受的不知道自己出身的暗痛、和那磨灭不去的不快乐 童/少年的心哀，在他的诗里时有流露，隐隐约约。

年轻的他，已经变成习惯性的，还是经常在法律边缘蹚水。后来，又进了新洲的Goulburn监狱。

在监狱里，他看书，他写诗，给狱中人们读诗，甚至帮他们写诗以换取烟抽。

尽管他的经历，他从不肯埋怨任何人，包括Velerie，没有恨，对人总是充满着爱，天使般。

但他的过去并没有离开他，想知道自己出身的强烈向往也折磨着他，他的生活，除了诗外、也充满了酒和烟。

Shelton十几本诗集中的一本

他的养妹妹Honey Lea的一个同学好友，在学校时，就常听说Shelton传奇般的故事；在20出头做杂志编辑时，又见到听到关于Shelton，那时Shelton已经出了诗集，但还时常在法律的边缘踩荡；在40岁时去参加同学聚会，听着Shelton给她们读诗，她看见了一个完完全全的诗人。因为了解Shelton人生的三个时期，和他的诸多的传奇，她想，给Shelton写传记。

Shelton在二十多岁时，硬着头皮，去见过Velerie一次，想打听他生母的线索，又被数落了一番，尊严，再次被打进深渊，之后他躲进了酒里很久，再也不敢面对Velerie。十几年后，当Honey的同学建议帮他写传记后，他敦促她帮寻找生母。

其实Velerie只需告诉他，他是在哪个home家被领养的，就能查到当时的领养记录。传记作者Diana 帮他找到了他的生母，可惜晚了十年，他母亲早已去世。

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第一次见到他时，说是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和母亲长得很像。他们的母亲也是很爱诗，写了很多诗本，就连跟孩子们学校的老师交换意见都是用的诗句，她也是和Shelton一样，总是一手拿烟一手酒杯。这个基因遗传也太到位了！

再上一辈，他生母的父母也都是诗人，他们来自大英的威尔士。二战期间，他外祖母，在西澳，时常在家里举办沙龙，来的多是政界文艺界名流。而他外祖母的父亲在威尔士过世时，英国的首相也参加了他的葬礼。

Shelton的母亲怀着他时，独自来到墨尔本，在那家home生下他。在出生证上，他生父“姓 De Havilland，英国远征军的一个皇家工程师，二战时曾是日军的战俘，他们在西澳佩斯认识并结婚，但由于精神上受了伤，被送回英国去了。”

Diana特地去了英国寻找Shelton的生父，没有成功，De Havilland是个罕见的姓，筛过了所有姓De Havilland 的人，却还是在英国的资料里查无此人。

尽管这个父亲像是编造出来的，但并不妨碍Shelton后来给他的二手书店取名De Havilland。编出来的父亲还是比没有父亲强。

他幼年时，他的生母和继父，还有弟妹们，住的离Lea家并不太远，隔壁一个区。生母他们和当时的澳洲副总理兼财长隔壁邻居，虽然政见不同，不妨碍他们成为好邻居，时不时彼此戏曰他们和敌人在一起吃饭。

Shelton的生母 外祖母 和继父

外祖父 外祖母

Shelton当时的二手书店外墙现在仍然是街画，第一副还是他在时画的。画上面有飞行的书

当年澳洲文艺圈人对Shelton评价很高，人们称他为大师，maestro，有人将他相比于美国诗人Walter Ｗhiteman，和澳洲19世纪著名诗人Henry Lawson。也有受过他鼓励扶持的年轻诗人称之他为教父。大家亲切地叫他Shelly。要是形容他的话，他和诗一体，诗就是他，他就是诗。

他的自由外向 大方大爱 乐于助人，让他有大量的朋友，他们之中，有诗人、出版人、土著、雕刻家、演员、作家、过去的女友们、商店店员、电影制作人、…。

据说，他死的那天傍晚，2005年5月的一个黑色星期五，风吹快云的天空里，出现了一个blue moon蓝色的月亮。Honey Lea从悉尼赶来，握着他的手，一直到最后。他和生母一样，死于肺癌，一个58岁一个59岁。

在他去世后多年，诗人圈仍然会办诗歌朗诵会来纪念他。

Shelton 读诗会，一般是在酒吧 或者几个艺术之家

《Delinquent Angle》一书，不光是Shelton Lea 的传奇一生，同时也还原了Shelton的时代澳洲和墨尔本文艺界的状况和landscape景致，及当时圈中的很多文艺人。

如果Shelton的生母没有放弃他，告诉了并说服他的继父把他领回家，长大在一个中产阶层的稳定舒适的环境里，他会不会成为那个诗人他所成为的？他的传奇主要是来自他的遗传还是来自他早年的经历？

我的‘澳洲故事’系列：

澳洲故事 1. 悬挂岩的传说

澳洲故事 3. 《嬉皮首都Nim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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