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在解放初期上过几天扫盲班,能认识钞票、布票、火柴盒、购粮本以及墙面上一些常用字。我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讲故事,听她哼唱流行歌曲,听她说关于农时或天气的谚语,听她说儿歌。我能想起来的几段儿歌,比如“小红孩,推红车……”和“月朗咛,八丈高,骑白马,带削刀,……”等等,就是母亲教的。我的不少文化底子,是母亲给的。</p><p class="ql-block">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教我数九歌。数九歌,我现在还能记得八九不离十。冬至到了,母亲说:“从现在起,交冬数九。”接着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过冬,脚上的毛翁是母亲用芦花和苘绳编的,也曾穿过棉布鞋,那是母亲用几个月时间,搜集旧布打㸆子,再一针一线,点灯熬油,纳鞋底缝鞋帮做成的。棉裤棉袄,里子是去年的,面子是用刚领的布票买的新布,内芯是四毛五一斤的劣等棉花。盖的是带有圪塔蛋的破棉被,铺的是旧芦席,芦席下是母亲秋天积攒的干青草。母亲的衣服,都是打满补丁的老粗布。母亲还有一件酱色方巾,有时顶在头上,有时在风雪中护着嘴和耳鼻。总感觉,那时的冬天比现在特别特别冷,日子特别特别难熬!为什么呢?想起母亲常常挂在嘴头的一句话“身上无衣怨天寒”,就得到了解释。</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冬天,有空调,有羽绒服,有保暖鞋,再加上肚子里不缺油水,自然不会觉得冷。可在那时,饥寒交迫,不仅粮食不足,连烧柴也稀缺,取暖更难。大田里粮食产量低,柴草自然不多。夏季的麦草全部用来喂牛还不够,秋天的庄稼秸秆都被拉去大河工工地,不会有柴草分给社员。</p><p class="ql-block"> 记得很多冬天,母亲的脚后跟都有裂口,我也有。那是毛翁磨的,天气冷,冻的。我们家谁也没有袜子。母亲的双手布满老茧,大拇指和食指整个冬天都是皲裂的,裂口很深,常有出血。母亲说:“我这手,冬天只要沾凉水,必得裂。”全家人吃饭,母亲要一天不落地担水、洗红薯、淘粮食、刷锅洗碗、推磨烙煎饼,还要冒着严寒风霜去扫落叶,扫烂棉花叶当柴烧。里里外外,吃的,烧的,全靠这双手,又没有手套,更舍不得用热水,能不裂手吗?母亲对付裂手的办法,我记得很清楚。她在灶台上挖一小洞与灶膛相通,洞上放一瓦罐,拉风箱烧饭时,饭烧好了,瓦罐里的水也热了。晚上,母亲就用这热水泡手或者洗脚。泡完手,母亲还会嚼几粒花生搓手,那些花生是母亲专意收着治裂手的,花生在我们家是稀罕物。母亲跟货郎换过那种据说能治皲裂的如中指大小的油棍。热水泡手后用油棍抹抹。还有时把捡来的沥青块用煤油灯火烤化糊在裂口上。</p><p class="ql-block"> 熬过了三九严寒,母亲说:“春打五九尾六九头。春节到了,春天来了,天气快要暖和了。”其实,春节前后,天气依然很冷,有时是冰天雪地,有时是屋檐下挂满冰凌。这时,母亲又说:“乡下老头你别估,春冷还有四十五。”家家户户忙过年,母亲也忙。她把地窖里的辣萝卜扒出来,洗干净,切成片,煮好剁碎,加上熟粉条、豆腐和花椒面,做成馅子,预备初一包饺子。包饺子,一年到头唯一一次。可是曾经有几年,竟然没有面粉。有一年,生产队救济了我家两斤面粉。队里有一家九口人,男主人从外地回来过年,发现没有领到救济面粉,大年三十夜里把队长的头发揪掉一缕。母亲过年也炸辣萝卜丸子,那是用的猪油。母亲端了一年猪食盆,父亲用卖猪后余下的一点钱排了几天队,买了几斤猪肉。记得有一年,父亲把炼好的猪油,盛在一个大碗里,放在唯一的抽屉桌上,却被邻家的猫把油碗碰翻了。</p><p class="ql-block"> 春节过去不久,母亲又说:“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担。八九七十二,猫狗寻荫地。九九八十一,庄稼老汉田中立。”天气暖和,大地复苏,人们看到了新的希望。母亲挎着篮子,领着我和妹妹,去大田里挖野菜,去大路旁摘洋槐嫩叶。记得有一块地里长着一片茅草,新出的茅姑妞(茅草嫩芽),可以生吃,而且甜滋滋的。茅草根更甜,我竟吃不够。</p><p class="ql-block"> 九尽以后,恰是惊蛰,不久就是清明。母亲说:“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清明前后,种瓜种豆”,小麦“清明前后起三节”。这时到6月初小麦成熟还有两个多月。这段时间,对于大多数人家,最大的困难不是寒冷而是饥饿。母亲说,这叫青黄不接。生产队连续十几年分给社员的粮食每年不过百斤,秋天分的主要是红薯,人们把红薯放在地窖里,保管好的,差不多能吃到春节前后。要是有烂掉的,那就日子难过了。过冬,我家储存在粮囤里的主要是红薯干和少许自留地出产的杂粮。还有一些放在秫秸团里的干红薯叶、干萝卜缨子。到了开始数九时,粮囤里除了老鼠屎,就是老鼠洞,还有老鼠的打架声。干红薯叶,干萝卜缨子早已吃完。国家发的统购统销粮从1月份到五月份,不过不多,每人每月大约十几斤。这些粮食多是红薯干、玉米。需要自己拿钱买。不少人家买不起,国家还有少量救济款。记得我十八九岁时,青黄不接期间,母亲每天用秤称好一定的粮食,这些粮食只够喝稀粥的。不敢多吃,否则月底连稀粥也喝不成。母亲说,东庄有一家不会过日子,月初买来粮食,不到半个月就吃完了,后半个月只得拉棍要饭。母亲的精打细算,母亲的坚忍慈爱,护佑着我们熬过了饥荒,迎来了自留地小麦黄芒。</p><p class="ql-block"> 母亲漂亮聪明,善良贤惠,在她年轻时,我就没有看到她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没有看到她吃过一顿好饭。我能记起的,是她时时刻刻忙碌的身影,是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正当我有了工作,国家发展走向快车道,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母亲却因多种疾病缠身,溘然长逝。母亲去世的那天是八九七,即将春暖花开。那一年距今天整整二十八个春夏秋冬。</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几次听到母亲叹息,几次听到她自言自语:“不是为了这几个眼珠子,我还过什么的?”儿女胜过她的生命,是她最不能放下的割舍。她来到这个世界是受难的,受了九九八十一难。她的唯一使命和毕生心愿,就是把儿女带到这个世界并抚养成人。可惜自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每到交冬数九,每到母亲忌日,我总能想起数九歌,总能想起母亲苦难的一生,总能想起母亲慈祥的面庞,总能激起心中难以抑制的悲痛。</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小时穿过的毛翁,又叫毛窝子,芦花鞋。</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