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创作：年味 最是故乡年味浓（上）

小桥流水

文 字：小桥流水

图 片：网 络

小时候，我并不明白＂腊月＂是何意，只是心里巴望着，腊月到了，新年就快到了，妈妈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就要忙乎起来了。

我的故乡白霓桥，是有史记载的千年古镇，自古以来商埠众多，贸易繁荣。解放以后，随着公私合营，人口迁移，小镇商业气息淡了不少，残存的明清古石板街上夹居着城镇居民和附近生产队的村民。大家比邻而居，和睦相处，并无多大城乡差别，攀缘起来，大多沾亲带故，伯叔相称，其乐融融！

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计划经济时期，小镇的居民大多自给自足，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鸡和猪。居民们往往一年会养两头猪，上半年一头交任务，下半年一头就养着过年了。

一进入腊月，首先忙乎起来的就是杀猪佬了，东家请，西家叫，往往要提前预约。已经定下日子的主家则要提前借大木桶，宽屠凳，到古石桥下的小圳边洗刷干净，然后或抬或背进家中，摆放在后门口。再严肃的男主人此时也会露出笑脸，忙着给左邻右舍甚或是路过的熟人递烟掏火，估摸着年猪的重量，然后猛地吸口烟，任那烟雾随着笑声一圈圈地漾开去⋯⋯主妇们此时往往是最忙碌的，洗大锅，烧大灶，清洗接猪血的乌黑的大木饭盆，忙着宰鱼、剥蒜，准备条凳、案板，等会儿一大桌人要吃杀猪饭哩！最快乐的当然是我们这群小把戏了，杀年猪了，意味着从此开始过年啰！大家奔来逐去，呼朋唤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嗷呜一一＂随着年猪的惊天动地的嚎叫，孩子们不管奶奶妈妈们的再三呼喊阻止，一齐奔向了杀猪现场，兴奋无比地盯着那确实是血腥的场面，观看着在众多大人手下的那头大年猪拼命地挣扎着、嚎叫着，渐渐地没了声息，只听见杀猪佬的喘气声，吆喝声⋯⋯

厨房里，柴火旺旺地烧着，大灶上升腾起白雾，一担担开水挑出去，倒入硕大的大木桶里⋯⋯清洗过的大肥猪被倒挂在短木楼梯上，白白净净，圆圆滚滚，像极了小学图画课上老师教画的年猪庆丰图，那可是刚刚由杀猪佬憋足了劲像吹大气球一样给吹起来的哟！＂好一条发财猪哇！＂看热闹的街邻们啧啧称赞着，羡慕着，向主家贺着喜，送上吉利话。

杀猪佬将他的一篮子乌黑油亮的宝贝提出来，操起一把雪亮的弯弯尖刀，随手在身上油亮发光的黑皮围裙上擦拭几下，半蹲着身子，一个马步，手臂一划，手起刀落，白花花的年猪霎时开成两半，红是红，白是白，并无半点血水流下。红彤彤地冒着热气的猪肝、猪心、猪肺等被掏将出来，张挂在后门口青砖墙壁缝上的铁钉子上⋯⋯转眼间，被清理干净的两扇猪肉被杀猪佬和主家分扛上肩头，一闪一闪地穿过厨房，转移到摆开在堂屋里的大案板上。主妇忙将乌黑的大杆秤递过来，秤砣高高地翘起，一如主家主妇们咧开笑弯了的嘴。

主妇将还冒着热气的槽头肉提到厨房里，汆水、起锅，将整块的白肉装入大瓦钵，放置在灶台上，插入一根筷子，然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稍等片刻，随即置上砧板，操刀切块、入锅爆炒⋯⋯锅铲＂咣当咣当＂地响着，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急不可耐的小把戏们围在锅边，抢着＂试盐＂⋯⋯

当杀猪佬刚刚熟练地将年猪按主家的吩咐剁成一刀刀的条子肉时，手脚麻利的主妇已将一大桌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了堂屋正中的八仙桌子，斟满在火盆边温热的当年新酿的米酒，一场关于年猪的狂欢盛宴就达到了高潮！

＂多喜、多喜啊！＂杀猪佬打着酒嗝，扬着微醺泛红的油亮的脸，把主家再次递过来的纸烟夹在耳朵上，提着一幅作为报酬的猪小肠，跟随着前来邀请的街邻相熟，乐颠颠地奔赴下一个战场⋯⋯

麻利收拾好饭桌、杯盘碗筷，主妇们关于年猪的后续工作并不轻松。烫猪血、洗猪肠、灌心肺，抓洗猪肚、炼猪油⋯⋯主妇们一边忙着，一边想着，给娘家父母，婆家姑嫂，还有闺女外孙要分送点什么，猪腰、猪肝、猪心啥的，只恨一头猪的内杂还不够分呢！在彼时纯朴的居民眼里，这都是上好的东西哩！遇到哪个亲戚当年遭了灾，养猪不顺遂，那么，年猪肉一定要多送点，不然，人家怎么过年呢？

入夜，主家夫妇在忙完夜宵后，又忙着腌制已完全凉透了的一刀刀猪肉，这是制作过年腊肉的最重要的工序。主妇们将一大盆先前在锅里炒热放凉后的粗盐端进堂屋，弯着腰，就着案板，均匀地涂抹在猪肉上，反复揉搓、按捏，用盐多少，主妇们往往心中有数，拿捏恰到好处。否则，腌制的腊肉过咸或过淡，那都不招人待见的！入缸、码肉，一口缸少了，再腌一缸，猪头和猪蹄膀要放置在缸底，然后再仔细地盖好盖子，压上石头，提防那嘴馋的猫与老鼠。而厨房里，那心肺猪血汤的香味正在弥漫，飘散⋯⋯

也许是不能耽误出工与上班吧，年猪的宰杀往往在清晨或傍晚，那＂嗷呜⋯⋯＂的猪叫声在幼小的我们的心里并不令人恐怖与害怕，相反，它倒像是一首粗犷的欢乐序曲，揭开了新年即将到来的序幕！

杀年猪不仅是一家的过年盛事，也是左邻右舍、亲朋戚友们的一大乐事。谁家杀猪，必定要遍请本就沾亲带故、和睦相处的街坊，帮忙归帮忙，分享乐呵是正事！哪家杀年猪没有人去凑热闹，那真是丢脸没趣的事了！小镇古朴的民风一直都是如此。当然，去吃席面子，大多是男人的专利，而那些女人孩子呢，主家自然也不会怠慢，殷勤的主妇往往在杀猪当夜煨上一大鼎锅心肺猪血汤，掺入反复搓洗干净切碎的猪肠子，和上两盅当年新收的绿豆，一大瓢刚线好的薯线粉⋯⋯临出锅了，再加点从菜园里扯来的碧绿碧绿的大蒜叶，撒上碾得碎碎的胡椒粉。哇，鲜香诱人，让人垂涎欲滴！这一大锅猪血汤，被主妇分成一钵钵，东家端，西家送，被差遣的孩子们小心翼翼，不敢怠慢，将一份份杀年猪的喜悦传递给左邻右舍，亲朋戚友。

各家杀年猪的日子前前后后，并不一致，可说，整个腊月，孩子们都能喝到猪血汤。常常地，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们姐弟，被妈妈或奶奶从梦中唤醒，偎在被窝里喝那鲜甜的猪血汤，那滚烫鲜美的味道从此长存舌尖，令人回味无穷⋯⋯

腊月里头，似乎天天都是黄道吉日。你瞧：张家初六嫁闺女，王家初八娶媳妇。再看：李家在县城上班的老二初九要订婚了，曾家在外省工作的老小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了⋯⋯石板街上从上街头到下街头，从上新街到下新街，几乎天天都有人家办喜事，摆喜酒，鞭炮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鲜红的对联张贴在古老的门楣上，烫金的双喜字对贴在漆得通红的大门上，真是喜气盈门啊！

大概是农耕文化的遗传吧，冬闲腊月，正是小镇居民集中办喜事的最好时机。为何如此呢？细思起来，恐怕有几大缘由：一则耕作已完，时间有闲；再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三则年猪正肥，酒酿正香⋯⋯

古镇不大，几乎都是熟人，加之大多沾亲带故，谁家办喜事，如若不去道喜贺喜，岂不有失礼数？那个时代，提倡婚事新办，喜事简办，摆酒置席并不铺张，四盘、六盘多是常态，只是盘是大盘，扎扎实实，菜堆成尖。据说一盘大肉，一定是四斤不能少只角，每人名下有三块肥肉，一块瘦肉。那叠成宝塔状的梭子肉，经厨师炒糖上色，入笼蒸透，肉块散发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芒，鲜香的味道猛烈地撞击着你的鼻腔，诱惑着你的味蕾⋯⋯这道大肉，至今还占据着古镇居民宴席的菜品首位，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大菜。

那时的经济水平并不高，人们请客送礼讲究的是实心实意，礼轻情意重嘛！人家结婚随礼，红双喜搪瓷脸盆一个，或瓷器茶杯两对，送个铁壳的开水瓶就是高标准了！至于送个绸缎被面，那真是娘舅姨姑一一嫡嫡亲的亲戚了！

腊月里头忙嫁娶，正是将年味渲染得最旺最火的浓墨重笔！办喜事的主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相邻的街民似乎也沾上了喜气，格外精神。

那年我大哥新婚，佳期就定在腊月十六。刚入腊月，父母便备办了一桌酒席，请来伯公叔爷商议婚礼相关事宜。操办过多次酒席的四叔父当仁不让地成了总管，酒席摆几道菜，设多少桌，厨师请谁，何时杀猪，何时过礼，哪些人去迎娶，哪些人陪上亲，哪些人借桌椅板凳，哪些人端茶倒水⋯⋯方方面面，林林总总，唯恐考虑不周，唯恐稍有差池。经验丰富的四叔父安排周密，令哥哥的婚礼圆满顺遂，嫂子娘家一致满意，我们全家当然是欢天喜地！

犹记腊月十六那天，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正是冬天难得的好天气！迎亲的队伍乘坐着我大姐夫驾驶的解放牌大卡车，到达古镇石桥边，车头上，哥哥的老师一一县文工团的匡庆云老师亲手用纸板裁制，用烫金箔纸粘贴的双喜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队伍下得车来，首先是两担扎彩的箩筐装着四床红红绿绿绸缎被絮，紧接着是一担描金绘漆的大木箱，然后是一担火盆木炭（寓意红红火火哦）以及其他各色生活器具用品⋯⋯

嫁妆队伍走在前头，紧接着是送亲的男性队伍，人数只能是双数，由媒公在前方引领，最后才是媒婆引领的新娘子及女性送亲队伍。梳着一双乌黑长辫子的新嫂嫂，内穿枣红色小袄，外罩黑色呢子大衣，步履从容，面带微笑，在两个牵轿娘的搀扶下，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跨进了张灯结彩的石大门古宅，成为了石大门家的新媳妇，开始了人生的新一页！

那是1979年，正是改革开放的头一年，也是百废俱兴的好时期！那年，我家的年猪破开荒地宰了260斤，请人酿制的米酒也格外香甜！妈妈将四叔父特地腌制的桂花和入糯米酒糟，用纱布包裹着浸入酒坛，那个香啊，用妈妈的话说，真是闻着就醉人！那年腊月，也成了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