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父行军旅:“我为爸爸买酒壶”

孤竹君子天下客

<p class="ql-block">这把酒壶,是我12岁在青岛游玩时为父亲买的。</p><p class="ql-block">1969年,67军高炮团驻防山东胶县,父亲兼任胶县军队“支左”办公室主任,部队很忙,穿梭于各部门单位协调各造反派之间的关系;学校混乱停课,无所事事的我们,经常在部队东西两个大院奔来跑去,翻墙爬树,也常到周边四处游逛。</p><p class="ql-block">记得在夏季的一天早晨,我与最要好的小伙伴邓久双、邓久宁一家搭高炮团的卡车从胶县驻地大院去青岛,他们是看望在青岛“支左”的高炮团后勤处长邓墨林叔叔。我们在青岛栈桥海边玩耍一天,第二天我自己要乘卡车返回胶县大院,走前在中山路逛街无意中看到了这把酒壶,便把它买了下来。</p><p class="ql-block">今天算来它已经有了半个世纪的“包浆”,看上去普通又传统,是过去北方常见的陶瓷酒具。它外观的杏花颜色深浅有度、栩栩如生,与家乡山杏花神色一致,这或许就是当时我的心缘和眼缘吧。</p><p class="ql-block">这把壶跟随父亲的军旅生涯从胶县到淄博再漂泊到西北边疆,最后落脚在秦皇岛。2009年父亲去世后,我把它带回北京摆在家中的书架上,并买了高射炮和军用卡车模型陪伴它。看到它,我会浮想联翩:当时为什么要买它呢?是当作礼物还是什么?会想到“父子情结”,也会思念故乡;时常觉得有点复杂,既亲近又遥远,记忆中的情景和边界模糊不定……</p> <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十多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常萦绕于心,也曾想写些纪念的文字,但总是提笔又不知从哪里说起……</p><p class="ql-block">后来看到布列松《替爸爸买啤酒 》(1954 巴黎)的著名摄影作品,我心怦然有所动,有所悟。作者抓住了社会生活场景中的“决定性瞬间”,从男孩张扬的笑脸中可以想见,其所表达的重要主题就是父子情怀!不是吗?</p><p class="ql-block">这张照片使我眼前的这把酒壶灵动起来,也犹如自己心中灵犀的镜像,一点点地闪回到少年时代,释读出自己记忆中那个场景的“决定性瞬间”,就是“我为爸爸买酒壶”。那个孩子买酒,我买壶;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我买了酒壶带回家递给父亲时那个幸福笑脸的瞬间,也足够定义对父亲的情感吧!</p><p class="ql-block">实际上,这样的“决定性瞬间”几乎是超越时空的,可以出现和闪烁在任何一个孩子的脸上和心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为父亲买的酒壶其实很少使用,因为他很少喝酒,这是军人的自律,也是生活的习惯。他有了忧愁,却经常抽烟,有时抽得很凶,这是那个时代父辈们生活的缩影。在我少年生活的感觉和潜意识里,是否包含通过买把酒壶表达对父亲的崇敬和爱戴,以缓解他内心压力的意义?这真的说不清楚。</p><p class="ql-block">父亲1928年出生在河北迁安偏远的山区,是农民的儿子,但始终不向既定的命运屈服。他没受过过正规的教育。早年为了求学,让家里托人去县城学校当旁听生。他经常说起:你宁文德叔叔(父亲的老战友,曾任67军干部处长)是班里的尖子生,我只是旁听生呢。然而,正是这个旁听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部队从机枪手、文化教员到指导员、副政委,开始了部队政治工作干部的生涯,曾被评为济南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那是一天深夜,父亲从军区受表彰回来,捧着一尊可以在暗夜中发亮的毛主席半身塑像,这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奖品。在文化大革命初始年代,可以发光的毛主席像还很稀有。父亲在灯光下孜孜读书的身影,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下子高大起来。</p><p class="ql-block">在解放军长春政治干校毕业后,父亲被选调到67军军部秘书处工作,这是父亲引以自豪的事儿。在军部机关,父亲与李水清军长的秘书刘文叔叔关系最近。我在李军长的回忆录里看到,他称刘叔叔是“67军写材料的能手”。在机关,刘策、刘文名字貌似兄弟,他俩又是唐山老乡,于是战友们开玩笑地称他们为军部“二刘”。我的小名叫“小光”,刘叔叔儿子的小名叫“小凡”。1970年,刘叔叔任高炮团副政委,他一家人也到了淄博南定,在高炮团的临时大院与我家成了短暂的邻居。</p><p class="ql-block">在文化大革命那个限制阅读的年代,父亲的阅读却很广,记得他曾经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在新疆军区边防五团,父亲与军分区首长一同与苏联边防军会面,例行公事谈完之后开始聊天时,苏军上校问我方首长:请问您知道肖洛霍夫吗?父亲心想,这不就是世界名著《静静的顿河》的作者吗!我方首长脱口而出:就是一个大资本家吧?谈起这件事,我们都忍不住会心地笑了起来。<br></p><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位标准的中国军人,自律甚严。记得1970年底,我们要跟随父亲去新疆边防部队,在淄博张店火车站上了军列,他站在车门口向前来送行的高炮团老战友挥手告别。列车徐徐开动之后,父亲转身发现裤兜里有一把黑色钳子,那是刚刚包装家具时借的。他自责的神情溢于言表:哎呀,怎么搞的!这是公家的东西怎么就落下了呢!他掏出钳子,下意识地走回车门望着渐渐远去的战友,无奈列车已经开出了张店车站。这个细节,我一辈子都忘不了。</p><p class="ql-block">父亲说,从高炮团离开时,他带走的唯一物品—-用作纪念,是他用过的军用指南针,这还是经过团领导同意的。这个指南针浓缩了父亲对67军高炮团的情感,对老部队的怀恋,父亲去世后我一直珍藏着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一代军人子弟所渡过的青少年时期,也是个缺乏沟通和表达的年代。父子之间见面的机会很少,哪有时间去沟通呢?况且,文化大革命混乱的场景,也模糊了亲情的表达,孩子不懂大人们正在做的事儿。</p><p class="ql-block">在我童年记忆的深处,父亲“在场”的片段较少,但能够感受到父亲深深的爱!</p><p class="ql-block">1957年4月30日,我出生在201师驻地胶南县薛家庄。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百天照,是在201师大院里父亲在后面托着我的后背,由他的战友拍摄的。</p><p class="ql-block">我儿时对青岛的记忆多是深夜的情景:朦胧中跟着父母走向灯火闪亮的尖顶火车站,或是从那个尖顶车站走出来,灯光越来越远;或是坐在绿皮火车上返回故乡的行程中。当我们回到老家的时候,门口总是集聚了乡亲们往面里探望的身影,这是我跟随父亲荣归故里的时刻!</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随军而在故乡生活时,父亲会按时寄钱回来;每年探亲的时候,给我们带来食品和礼物,也带来无限欢乐。所谓父爱如山,自不待言。为了我们,他曾经利用两次探家的机会把一台缝纫机背回老家:第一次带回机头,第二次背回机架子。每一次他都要背着沉重的机器走许多山路!现在怀念起父亲,眼前经常出现他背着缝纫机在山路上行进的身影。先贤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父亲的家国情怀,正是那一代军人的底色。</p><p class="ql-block">1981年底,父亲决定从边防团转业到秦皇岛工作,在途经北京时去了天安门广场。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在来往的人流中父亲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们的老军长李水清将军——后来的二炮司令!父亲经常提起他与老军长在天安门碰面的情节,说没想到军长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我想,李军长在天安门广场漫步会回想他率67军119师方队参加第一次国庆阅兵的雄迈场景;父亲惊喜的是67军的老兵在这里与军长重逢。父亲与李军长告别,向老首长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这似乎是天意,给父亲的军旅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位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人,不太喜欢按他的想法指导别人的生活。小时候,我常穿上父亲大而长的军装玩耍,羡慕军装漂亮军号嘹亮,总想着快快长大,似乎军旅当兵是必然的事儿。后来,我上大学去读书,走了学者的路途。父亲很高兴,也为我感到自豪。我们经常通信,有了电话手机之后也会打电话问问我又写了什么文章吗?我的儿子出生了,父母来到北京带小孙子,使我能够专注于教学和研究工作。</p><p class="ql-block">父亲生病后,我把他接到北京找肿瘤医院最权威的专家会诊,为了让他放松心情,我陪他去参观鸟巢和水立方等奥运场馆,并在鸟巢留下了他人生旅途最后一张影像,他依然军姿挺立。当父亲生命垂危之际,他从枕头底下摸索出我的名片,对远路来探望的亲友说:看看,小光当北大教授了!从虚弱的声音中,能感觉到他内心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p><p class="ql-block">父亲晚年对我提起过这把酒壶:这还是你小时候在青岛给我买的呢!这把保存了大半辈子的酒壶,是他内心深处父子情深的充分见证。我想,父亲,我也没有让您失望吧!</p><p class="ql-block">父亲转业到秦皇岛山海关区当区委副书记,后从区人大主任的职位上离休。他的军人品格始终如一:坚守立场,坚毅坚韧,公私分明,在关键的时候不会退缩。他的行为和操守,深深地影响了我家兄弟姐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p><p class="ql-block">人们常说父亲是高山,是长河。读到嵇康的诗句:“春木载荣,布叶垂萌”,由此我想父亲更像是棵大树,是一片森林!少年时代的我为父亲买酒壶,冥冥之中就是感恩父亲与期许父爱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父辈父子情深、军人军属军旅行远——现在我要大声地说:父亲,我永远爱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