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苦菜花

深山含笑

　　风吹动着田里的庄稼和荒野上的野草野花，那一片片金黄色的苦菜花格外显眼。

就在这苦菜花摇曳的季节，魏家喜添男丁。那是在八十年代，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魏家后继有人，老两口儿和小两口儿都高兴的合不拢嘴，新生命的降临，给这个贫困的家带来了欢喜和希望。

十六年后，魏志强长成了大小伙子。除了身体单薄外，这个正在青春期的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身高足有一米七，瘦削的脸上那双忧郁的眼睛透着刚毅，没有什么事时，他好像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雨滴打在灿烂的苦菜花上，那金黄色的小生灵低下头后，马上又抬起来头来，它顽强不屈地站在风雨中。志强也站在雨中，淋湿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正一滴一滴地往他的脸上滴着水，雨水、泪水，志强任它们在脸上流着。身边的那匹大黑马也无心吃草，或许它已经吃饱了，它一会转动着耳朵默默地看一眼它的小主人，一会儿又用头去蹭蹭这个在雨中哭泣的少年。它不知道它的主人今天怎么了，平时他可舍不得让它淋雨。

　　中午那一幕又在志强的眼前闪现，他放马回家时正好碰见同村的老师，给他捎回了录取通知书，志强高兴地看完，把录取通知书叠整齐了装在衣兜里，准备吃饭时就告诉奶奶，他考上重点高中了。回到家里，看见奶奶把饭菜都摆好了，觉得肚子饿了，一高兴忘了等爷爷奶奶，谁知他刚拿起筷子，还没等端起碗，突然听见一声恶狠狠地骂声:“少教养的东西！就知道吃！让你吃！……”志强惊愕地抬起头来，见爷爷正愤怒地瞪着他，“爷爷，你别……”还没等他说完，“爷爷”一脚踹翻了桌子，随着碗盘的落地的稀里哗啦声，饭菜也撒了一炕。奶奶听见声音不对，放下猪食桶急忙进屋，看见桌子又翻了，生气地问老汉:“老东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凭什么不让我孙子吃饭？”老汉也不示弱地回骂着:“我是不让他吃饭吗？我是教教他规矩，有爹娘生，没爹娘管教的玩意儿！你就天天惯着他吧！你就把他当祖宗养着吧，这一天天的，没好儿！”哭声骂声响成一片，左邻右舍都涌进小院来，老汉看见来人了，更来了精神，振振有词的对大伙儿说:“你们评评理吧，我就说这家里老人还没上桌呢，志强该不该坐在上岗儿先吃？我花钱供他读书，身板养起来了，他念的仁义礼智信哪去了？”听他这么说，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劝着，志强知道理论不过他，含着眼泪，牵上大黑马又到山上去放马了。

　　在山上，志强想起自从这个“爷爷”来他们家这几年里，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上次奶奶蒸了一锅包子，想等志强放假回来吃，志强平时住校，奶奶心疼他，想给他改善一下伙食。谁知“爷爷”找茬和奶奶发生口角，把一锅包子全都扔进了猪圈。 志强一边想着一边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又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的“录取通知书”几个红色大字，突然闭上眼睛，猛地撕碎了这张纸。随着扬起的手，碎纸片像白色的蝴蝶飘落在雨中。

大黑马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用头轻轻地蹭一下志强，志强抱着大黑马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大哭起来，大黑马像懂事一样，扬起头“恢恢”叫两声，又低下头轻触着志强，好像在安慰他。

雨还在下着……

雨滴落在志强的脸上、身上，也落在脚下的苦菜花上。

志强生在苦菜花盛开时，十六年后，在这苦菜花盛开时，志强撕碎了录取通知书，也撕碎了自己的大学梦。难道他的命运真的像苦菜一样苦吗？

　　志强牵着马回家，奶奶给他拿来干衣服，志强回自己屋换了衣服就躺在了炕上。奶奶给他端过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想吃。他闭着眼睛，却没有一点睡意，他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一连串的那些事……

小时候， 当志强问奶奶，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自己没有妈妈时，奶奶才告诉他，他妈妈有轻微的精神障碍，一只手也有残疾，她想抱抱志强却都抱不动。在志强刚一岁多，还没有太长的记忆时，因为一点家庭琐事，妈妈就被娘家人接回去，与志强爸爸强行离婚。因思念孩子，志强妈趁人不注意，独自一个人往回走，想再看看志强，嘴里嘟念着“谁养的谁不疼？”路途遥远，还要经过一座九曲十八弯的大山，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妈妈，是志强失去的第一个亲人。

　　没有妈妈的志强，有爷爷奶奶和爸爸的疼爱，童年也是在无忧无虑中，快快乐乐的度过的。

志强的爸爸离婚后，一直没有人愿意再嫁给他，一是因为家庭本来贫穷又是离过婚的人，二是又带着志强这个男孩子。他爸爸为了改变生活现状，随着一大批打工人去了海拉尔煤矿。志强六岁那年，爸爸从海拉尔回来，给志强带回一个后妈。

志强七岁时，后妈又生了个女儿。在那女孩两周岁时，爸爸和后妈抱着那个女儿又去海拉尔煤矿谋生计。谁知爸爸这一走就是一年，再回来时是爷爷抱回的一个小盒子，他们告诉志强，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他爸爸的骨灰。十岁的志强已经懂事，他知道以后没有爸爸了，他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村里人都说:“志强这孩子命真苦！”

　　志强的爸爸一死，家里就像倒了顶梁柱。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忧思成疾，一病不起，最终也在志强十二岁那年去世。

奶奶老了，志强年幼。村里人看他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就给志强奶奶介绍了贾老汉，就是志强现在的“爷爷”。

奶奶是想找个老伴儿帮着把孙子养大，给他成家立业。贾老汉刚来这个家时，志强就亲切地喊他“爷爷”，贾老汉也高兴地连声答应着。那时，志强还在想，这回好了，地里的活有人帮奶奶干了，自己就安心上学了。

时间就是一个考验人性的试卷。贾老汉来了半年以后，志强也上初中了。可是志强发现，他喊“爷爷”时，贾老汉明明听见了，却不愿意答应一声，对别人有说有笑，对志强却总是阴沉着脸，志强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在这个“爷爷”面前他开始小心翼翼，他怕惹爷爷不高兴，怕爷爷借机和奶奶吵架。

有一星期天，志强放马回来刚进院门，听见贾老汉大声地呵斥奶奶:“他都那么大个子了，还天天白吃白喝，读书有个屁用，看他能读出啥名堂来！就是白浪费钱！我哪辈子该你们欠你们的！”奶奶也理直气壮地说:“他个子再高也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我就说了算了，就让他去上学！”贾老汉气呼呼地摔门走出来，看见志强正在往槽上拴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我哪辈子缺德了，欠你的！”直到那次，志强才知道爷爷奶奶为什么总吵架。

　　从此以后，志强提心吊胆着，他怕哪天真不让他去上这个学，那他就和爷爷爸爸一样，种一辈子地了。志强想考大学，想让奶奶跟着他享几年福。志强放假就帮着去地里干活，尽量去讨好爷爷，不惹他生气。

尽管志强小心谨慎，还是一次次被爷爷抓住把柄，每次都狠狠地教训，骂过最难听的话，也动手打过他。志强一年比一年大，也越来越清楚想再继续上高中、大学，那昂贵的学费，贾老汉是不会给他的。所以，志强在雨中流着泪撕碎了录取通知书。志强想起这些伤心往事，辗转反侧一夜也没睡好，但他不恨贾老汉，毕竟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子，人家也没有义务花钱供自己上学。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该自力更生了。

志强骗奶奶说没考上高中，在爷爷踢翻桌子的第三天，志强跟着邻居去保定砖厂打工了。

　　熬过七月流火的伏天，保定的秋天也是名副其实的秋老虎，是真热呀。志强感觉这是一个不干活待着都出汗的地方。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在大土坑里把小推车装满土，然后推到坡下，用铁钩子挂住推车，随着长长的钢丝绳那头的爬坡机启动，志强推着车子经过一段陡坡路把土运上地面。然后娴熟地倒土，再推着车子小跑着下去继续装土。上土的一共六个人，他们都脱了上衣，光着膀子，重复着装土、推土，一个跟着一个，一趟不能多，一趟也不能少。汗水在他们的脊背上、胳膊上流淌着……

刚开始干时，对于魏志强这个刚走出校门的少年，真是严峻的考验，他虽然身高有了，可体力还欠缺一点，一天下来，浑身累的像散了架一样。同来的四个人里，有两个坚持不住回去了，和志强一起留下的邻居是个成年人。志强也打过退堂鼓，可他又一想，自己学也不能上了，回去放马，在爷爷眼里就是白吃饭，他宁可受苦受累也不想再看爷爷的白眼，想到自己根本没有退路，志强曾偷偷地流过泪，但心里暗暗发誓，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志强干到 砖厂完工，整整四个多月全是满勤，志强把挣到的五百多块钱小心地装好，激动的想，我终于能养活自己了，以后还能养活奶奶。回到家，志强跟奶奶说:“奶奶，我能自己挣钱了，以后我自己攒钱盖房子娶媳妇。”奶奶看着大孙子白析的皮肤晒黑了，胳膊腿却显得壮实多了，个子也又往高窜了一点，既心疼又欣慰地点着头说:“我大孙子真懂事！”志强看见奶奶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皱纹更深了，不由得一阵心酸。

　　包工程的表姐夫来找志强去他的工程队，志强欣然前往。表姐夫安排志强在工地上当小工，就是给师傅搬模板、递卡子，拧螺丝，志强无论干什么都一丝不苟。他珍惜这样的挣钱机会，感觉比砖厂轻松多了。

志强干了一年小工，他勤快，有眼力见儿，师傅们都喜欢他。王师傅见这小伙子机灵，干活扎实，在一起干活的闲聊中知道了志强的经历，他由喜欢变成同情，问志强:“你光干力工活儿，挣的少，想不想学个木工？”志强做梦都想，没想到王师傅主动问自己，高兴的差点跳起来:“王师傅，那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当天下晚班，志强就请师父喝酒，算正式拜师了。师父教的仔细，徒弟学的认真，两年，志强的木工技术活儿就超过了师父，他们师徒的感情也在两年中亲如父子。

志强的木工活儿在表姐夫的工地上百十号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工资也比干力工时翻了两倍。师父却对志强说:“你年轻，脑子好使，再去学学看图纸，学会看图纸，将来才大有前途！”志强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他白天干活支模板，晚上从表姐夫那要来图纸对照研究，实践和理论相结合，慢慢地，志强能单独拿下所有的图纸。

志强在二十二岁那年，开始给表姐夫带工。志强是一步一步慢慢熟悉所有的工作流程的，什么活计大概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他都了如执掌。所以他带工，看图纸，安排人员，游刃有余。

　　表姐夫有事外出时，志强就替他去项目部开会。志强英俊魁梧，又是工地的骨干，自然就引起项目部那几个小姑娘们的注意。一个眉眼清秀，身材高挑的长发女孩主动向志强伸出了橄榄枝。她就是刘敏，大学毕业生。志强坦白地告诉她，自己刚初中毕业，不说身份地位，就从学历上他们俩也不般配。刘敏坚定地说:“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学历，也不是身份地位！”当爱情来敲门时，挡都挡不住。刘敏知道了志强的家庭情况后，没有嫌弃他，反而爱得更深了。

志强和刘敏下班后，经常肩并肩沿着工地那条路走过去，又走回来。他们天南海北地说着，也说着他们的理想和未来。

一天，志强看见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有一颗苦菜花开的正灿烂，那可是从水泥缝儿里长出来的，他指着苦菜花笑着对刘敏说:“看见了吗？这棵苦菜通过自己的努力，也在春天开花了。”刘敏说:“苦菜在夹缝中开花是靠着顽强的毅力，不向命运低头，毅力决定着幸福！我看你就像这棵倔强的苦菜花。”志强心里一热，把刘敏的手握得更紧了。

正当志强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家里突然打来电话，奶奶心肌梗突发去世。魏家，志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位亲人，也是最疼爱志强的人走了……

那段日子，刘敏给了志强精神上的安慰，他们的爱情也越来越成熟。

表姐夫清楚志强这些年给他出过多少力，为了答谢，更多的是想扶持这个孤苦伶仃的妻表弟，在项目部给志强争取小工程，让他自己去单干。志强每干一个工程，都要求自己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他没有资本，他输不起，他必须这么严格要求自己。志强的工程队由十几个人，慢慢扩大到一百人，二百人，接的工程也由小到大……

志强和刘敏结婚后，也过了几年清苦的日子。有了儿子后，随着他工程队的扩大，志强在城里买了楼房，也买了车。但他没忘了贾爷爷，想接他进城，贾老汉在农村待惯了，执意不肯去。志强就在老家给贾老汉重新盖了房子，也不让他种地了，年供柴月供米，还不断地给他零花钱。志强怕贾老汉冻着，每年冬天不到，就给他送回一大车煤。

贾老汉自己没儿没女，他做梦都没想到志强会有今天，他也没想到老了会沾上志强的光。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志强还有一个心愿，在他有了儿子以后，这个心愿越来越强烈，那就是能够找到走失多年的母亲……

苦菜虽苦，但它倔强执着着总要开出一朵花，那像金子一样，黄灿烂的小花，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