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送别

吃牛的草

别样的送别

一

1月16日早，见群里有消息说，雷明球老师去世了。心里咯噔了下，确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又似是在意料之中。人总是要走的，只是何时走罢了。是日，凄风冷雨，不碍岁月如梭，不阻人间苦乐。

二

与明球老师是如何相识的，亦已淡忘了。但可以确切的，是早在相识之前，我就知道了明球老师。他是县文化馆的画家，一直未婚，好酒，每饮则醉。于大峃这样的小县城，如此三元素重叠在一个人身上，便足以在熟人社会中酿出口耳传闻了。而明球老师醉酒后的故事，更是把这传闻抹出了传奇的色彩，大概有说是把什么单位门拦了，骂某某领导之类的。闻之，便是愤世嫉俗，艺术家的形象了。

见识到明球老师醉酒，大概是在一次采风活动上。面见印象中，是一个干净的中老年男子，头发过耳，略带花白，不留胡子，颜容间还有气息腼腆流露，贴合着一个不事张扬的画家气质。午餐时，也不闻有异样。下午好像是两三点的时候，就听有人说明球老师喝醉了，在山上的园地里打滚。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同行的朱礼老师与挺巧老师把浑身泥土啰啰念的明球老师架进车子，带了回去。

后来才知道，明球老师那天中午跟大家伙吃了酒后，又喝了自己带来的伯温米酒，好像有两三杯的样子。无疑，就是冲着喝醉去的。那个时节，我亦经常喝醉。生活庸常，喝醉就是对日子不屑的挑战。一个人的臆想江湖中，对于敢喝敢醉者，便会有同类的意味生出。可以说，初见明球老师，他喝醉的样子，不是酒鬼的憎恶，而是类于勇者的形象。心里便叨念着，有机会了，要跟此人喝上几杯。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明球老师竟约我去他家吃酒。当然，得有朱礼老师与挺巧老师。两位老师是县里的文学前辈，也是明球老师的至交好友，经常约在一起吃酒。而主打阵地，就是明球老师的家里。

没想到菜肴会是如此丰盛，能大碗就大碗，鱼啊肉啊，满满的一桌，都是他一个人事先准备的。酒有白酒红酒与啤酒，可以自己挑。我的酒量并不算好，双鹿干三四瓶的样子，可也不怯场，喝就喝呗。只是让我意外的是，面对时，明球老师会是那样的客气。起先，还以为是初见的缘故，后来遇着多了，才知道他就是这么客气的。或可以这么说，除了喝酒不客气，则连骨子里冒出来的气息都是客气的。这样的客气，与我原本以为的愤世嫉俗是完全不一致的。对于世间诸种，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怒火，只是习惯性地谦让。这是善良到骨子里的人，才会折射出来的样子。亦可以揣定，那些传闻挑战世俗的故事，若真是在他身上发生，也定是受了多大屈压后的爆发。

在家喝酒的时候，明球老师也会喝醉，却不至于那么失态。朱礼老师与挺巧老师会帮忙控着，席间也会开一些玩笑，而大多是关于女人的。明球老师一直未婚，于他身上自然不免揣测，年轻时相貌堂堂，有艺术才华，还是捧铁饭碗的，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找不着对象呢？说法最多的，就是明球老师年轻时喜欢上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子，最终却没有结果，而后心里记挂着放不下，就这么蹉跎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诗人给予爱而不得的最凄美诠释，而把类于这样的诠释安放在明球老师身上，确也是妥帖的。只是，从未见明球老师有亲口说起，或是承认。别人问起，也只是笑笑。云淡风轻中，见不着那本该刻骨才有的明证。

事实上，玩笑更多的还是，对女人有没有想法。那时候，明球老师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朱礼老师与挺巧老师也时有半认真半玩笑地去促成，希望明球老师能成个家什么的。毕竟以世俗来论，待退休了，有个老伴相互扶持也是挺现实的。但直到明球退休后多年，终究还是以一个人的方式，一个人醉去梦醒的方式，消磨着往后的岁月余光。

其实，明球老师是喜欢女人的。只是，他喜欢的方式，有着属于他自己的内心认度。以他画家的审美，必定是苛刻的。当然，这种苛刻是相对世俗而言的，那种要求年龄形貌物质的匹配，并不能锲入他的情感默认，并以一种看似柔弱的强大，推扯着世俗的碾压。记得有一段日子，从他身上的诸种表现，隐约能感觉到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一些细节的拼凑，我大概能够猜测到的，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喜欢画画，且是柔弱的。与他一样柔弱的，恰芦花般的，风一摇曳，便漫山遍野，一发不可收拾了。但这必定是敌不过现实坚硬的，柔弱适合内心牵扯，断不了的，在生活中早被手起刀落，瓜葛两断。而对于某些人，特别是明球老师这样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是天大的机缘。芸芸众生，一个寂寞的灵魂，能够听到自己心动的声音，那便是千山万壑，千秋万载，念念回响了。

内心的喜欢，自是可遇不可求的。明球老师也喜欢跟女人喝酒，据说以前，他是很羞赧的，便是跟女人说话，都是会脸红的。后来，也慢慢放开了。喝酒时，也会跟女人开玩笑。而他的玩笑，即使是有荤味十足的，也是软绵绵的，时常反让女方占了上风，说到关键处，更是支吾左右，溃不成军了。但待于女人，明球老师是真的好，请吃饭，哪怕是借钱，只要是能力所及的，都会爽然应承。以至于朱礼老师和挺巧老师得提醒他，要给自己存一些，备着后用。

而作为画家，明球老师自然也是喜欢画画的。只是，相对于酒和女人，没有那么蓬勃罢了。他的居处是间两层的平房，一楼除了烧菜吃饭，也是他画画的地方，墙上挂满了他画的画，多是国画仕女图。而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挂着饭桌后面墙上的那幅描绘畲族生活风情的国画，看着发黄了，是有些年头了，却无论是构图、线条，还是设色，以及画里的人物景物细节处理，都很好体现了学院派的功底扎实及艺术家的天赋灵气。问起，是明球老师八九十年代画的，还得过省里画展的奖项。这在当时，哪怕是现在的文成，也是极为难得的。明球老师毕业于老浙江美院，且师从过吴山明这等国画大师，如此成就也算是水到渠成。但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在我见着他以后的画作里，却似乎有着流水向后的痕迹，不知是偏居一隅的狭隘磨损，还是长期酗酒的麻痹折腾，以至于让他的画笔不能那么得心应手，酣畅其中。

也不知这是不是一种遗憾。只是，明球老师似乎并不在意。画家的名头，我从未听明球老师有提起，那年少时的梦想，在初步达成后，却在某种现实遭遇的磨砺后，就突然在某个时节放手了，当成了工作日常。当然，大概也会在某个时节浮起，但前冲的欲望总是会被寂寞慢慢地吞噬，淹没于那只有酒精才能暂时救赎的虚拟幻像之中。我无法揣测这其中的具体事由，但我还是能隐约明白，在明球老师端起酒杯的时候，就放下了名利。不是因为酒杯让名利放下，而是名利这块石头，硌着他的内心，正好借酒精消融罢了。

有意思的是，在明球老师六十岁退休的时候，恰逢建国六十周年，竟发了愿，画了六十幅仕女图，以示祝贺。当然，我更愿意把它看做是，对自己人生的提前概括，是自己一个人对一个人的自己表示祝贺。明球老师不乏传统的家国情怀，却亏待了作为一介凡夫的生活庸常。心愿达成后，当时的文成报还给予了专版报道，大标题赫然是“雷明球结婚了”。副标题是“建国60年，新郎60岁，新娘60个”。小标题是“文成首次个人画展”。不知这是不是属于另一种方式的人生圆满，记得那段时间里，明球老师也是很开心的。那是不同于往日的另一种开心，不为名利张扬自得，却在退休这样的特殊节点，画出了心中灿烂，画出了人间值得。

退休后的日子，明球老师依旧那样喝酒。但随着年事渐高，他的身体开始吃不消了。首先是高血压，高到了两百几，住进了医院差点出不来。出来后，他还是继续喝酒，不过有所收敛，把白酒换成了红酒。他打趣说，自己娶了个老婆，姓高，名血压。被管起来，所以不敢放肆了。事实上，他的身体机能已经不适合喝酒了，只是，他这一生与酒做伴，长相厮磨，就是天打雷劈，也是难舍难分了。他喝的不单是酒，是孤独时的热闹，是热闹时的孤独，是把往事忘去，是把明日放下，是今朝与庸常厮杀，是出门仰天长笑去，是醉卧沙场君莫笑，是你理解或是不理解，笑谈之中，有事无事。

与身体终究是有个道别的。之于我，医生告知不能再喝酒后，便于酒有了距离，自然与明球老师也远了距离。我是个庸常的人，年轻气盛时，也会以拒绝的姿态与庸常掰个手腕，但很快地就半推半就，投怀送抱了。在庸常之中，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却常在心底露怯，搜肠刮肚，装神弄鬼。

而明球老师与身体的道别，终于还是到来了。说是1月15日下午，因脑溢血胃出血被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于第二天早上便因抢救无效宣告死亡。享年七十有四。走得很干脆，按民间的说法，算是修来的。亦如他的为人，心底善良，心照直宣，不设计于人，不诿过于他，不巧言令色，不装神弄鬼，但与青藤近，不与世人斗，虽无轰轰烈烈，却也坦坦荡荡，终其一生，确是一个干净的人。

这世间的人，最难便是干净二字。大浪淘遍，淤泥深埋。冰雪融去，杂草丛生

三

疫情期间，不能相送一程。谨此回忆，记之，念之，当是送别。

人间路难，阴世飘渺。明球老师，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