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可爱的人儿（徒步的艺术）

毛歌

徒步的路上，总能遇到迎面而来的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要知道，我曾经在西区的大山里，一个人走了五个多小时，直到在一条小溪流边，才碰到一个徒步的人。

“您好。”

“您好。”

我们都朝对方看着，为了这样的相遇而多少有些激动。我自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徒步的历史有多久，他是一个乡村老师还是一个电子工程师，或许和我一样，他也是一个做销售的。所有的问题，都会涌上来，也会迅速消失。仅仅遇见一个人，就足以说明一切。我一直坚持在路上和陌生人聊天的徒步方式，我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和另外一个人对于我来说，意义是一样的。我们遇见，擦肩而过，站在松树下，让另一个人先过，点头、微笑，像我，则会常常回头看人家的背影。我喜欢那种慢慢地消失不见，那会让我顿时有一种诗人的敏感和哲学家的深邃。这种消失，会长时间散发出来寂寞的光影。我甚至想伸手去抓，我愿意那个转弯的山脚一会就会变直，道路不再蜿蜒，而阳光先落在树叶上，再落在附近的小溪流里。

“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匆匆度过。我们做出选择，我们沿着道路前行，我们在十字路口并不会徘徊太久。那些和陌生人的亲密瞬间是我们难得去展开的旅程，但是那些瞬间让我们感觉我们活着，我们是可爱的人儿，我们是某种超越自身的更美好的事物的一部分 ”

——索菲·布莱克尔《想念你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念你的陌生人？我会，我总会想起来，他们对于我没有丝毫侵略性，他们不会找我借钱——虽然我并不富裕，不会找我借书，因而可以避免借出去的书再也回不来这样重大的人生事故。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我的印象中，残留下来的只是模糊的轮廓，仿佛古老庙宇门前，掩埋在杂草丛生中的碑刻，字迹已经失去了若干年前完整的形式，我们需要借助于想象的力量，需要用手去触摸，需要透过那些布满苍苔和由鸟雀经停留下来的稀薄的叫声，才可以约略地去把握记忆中的一切，我们开始拼凑，开始为了完整的印象而努力把自己还原到原来的场景。

我常常在回到家中，在洗澡的时候，想起这些路人。我不能将他们放置在我生命的空间之外，于是，我养成了笔记的习惯，我记下来他们的名字、年龄，他们的孩子如今多大，他们的祖辈来自哪里，他们喜欢徒步的理由反而并不重要，他们的背包是某种品牌早已变得和我无关。我想要的是，我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我们原始的说话记录。只有语言，才可以佐证我们曾经的相遇。星星在太空相遇，用彼此沉寂的目光，草叶和晨曦的相遇，用露珠坠落的声音。

“在每一次人与人相逢的一瞬间，就是一个故事的片段，其中蕴含着爱、错过和懊悔等等宏大的主题，当然最重要的，这一瞬间也蕴含着：希望。这是一种无望的希望，但是非常非常动人。”

——索菲-布莱克尔《想念你的陌生人》

如果你还没有养成这种在路上和陌生人聊一会儿天的习惯，我从此刻建议你，你站在路边，朝对方微笑，让人家感觉到你来自心底的善良和诚恳，而且，你有话要说。这会帮助你了解实际的人生。如果我们不是自己的陌生人，我们这一生注定了成为他人的陌生人。我们用“他”这个第三人称来区分彼此的关系，却很少（几乎）不会用“第三人称”来和自己建立关系。我有一个“他”吗？仅仅是这样的问题就会让我们多少有些紧张。

格雷厄姆（Graham）今年快八十了。当他告诉我他父母亲移居到这个城市的时间，是1965年的时候，我几乎是用插话的方式，告诉他我就出生在1965年。时间的某个点要是正好落在我们记忆深刻的地方，我们会觉得时间和我们有一种亲切感。比起其他亲切关系来说，和时间建立亲切关系具有一种道德的意义，我说的不是短暂的心安，而是令人向往的宁静。他二十年前退休，便隔三差五地背着维护工具和简单的食品，走在这条步道上。他在一个树桩的一侧，告诉我，他要在这里设计一个交通灯。

“红灯、绿灯、黄灯都要有。”

“当然。”

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可以治愈徒步者的疲倦。我问他，可以拍照吗？他说可以。他说他尽自己的力量，维护好这条步道，这让他的日子过得健康而充实。

“包里有锯子、卷尺、铁锤 ，一些小的钉子。”

他告诉我这些，然后拎着一把长的木制尺子，往丛林的拐角处走去。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做得很慢，因为所做的事情值得他去做。我仔细看着我所看到的一切，这变成了一种力量。我看到他的背影消失，看到阳光从高处落下来，洒满林间小路。

我记得这个老大爷，记得我们之间五分钟不到的聊天，记得他的幽默。我后来和我的朋友们分享，我的意思是，我们遇到的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生命自身的现象。来自于生活本身的形式，远远超过我们从书本或者网络上获得的关于人的印象。有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阳光的林子里，慢慢地做他愿意做的事情，那种沉浸的寂寞，恒久、脆弱、仿佛是迷恋人间的挽歌，仿佛是对通往另外一条道路的瞭望。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给你的朋友讲述徒步过程中遇到的人事，你有底吗？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