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薰衣草梦里

丁曙光

摄影 : 冗 黑

文 / 丁曙光

母亲在薰衣草梦里

· 丁曙光 ·

一早，朋友发来老家句容白兔镇那一片花海照片。这么美 ! 家乡这片薰衣草花海之美，美到让人一时语塞。那一片薰衣草花海，紫色的天，紫色的地，美若灿云，美若诗。

宋人韩淲词《谒金门 · 春尚早》云 :

春尚早，春入湖山渐好。人去人来虽未老，酒徒犹恨少。

梅落桃开烟岛，日日更吹香草。一片芳心拚醉倒，冷云藏落照。

八百年前，韩淲咏了薰衣草美景，睹物思人，喜形于色，不亦说乎。

绝没有想到，如今家乡白兔镇也有了这一片薰衣草花海，花海竟然能美到仙境一般，无可比拟。然而睹物思人，我却想到了母亲。

我们家老母亲要是健在，看到家乡白兔这一片薰衣草花海，绝对是要去赏玩的。

母亲一生爱花，近乎痴迷。

记得小时候，临到三年困难时期，家境很贫乏，生活很艰苦。但是，困苦的生活并没有淹没母亲与生俱来的爱美之心。她将她的美学，将她的美学寄托，无言地付诸于她的美学理念，一件件平凡不过的事情，展现母亲追求美的境界，令人惊叹。

我见到过母亲于心脏病大手术之后，在家养病期间，乐观而勤于吟诗作画的情景。

那一天，父亲买来一只西瓜，浸泡水缸之中。那时没有冰箱，西瓜泡于水缸，大概相当于如今冰箱冰镇的作用吧，那样做，西瓜吃起来确实更加香甜。吃过西瓜，母亲取来她那本厚厚泛黄的素描画册，就用五分钱买来的一盒蜡笔，画出来一幅栩栩如生的西瓜速写蜡笔画。一只西瓜，三片瓜叶，带着西瓜藤儿，还有一只小鸡，歪着脑袋看着西瓜。西瓜圆润欲滴，小鸡活泼可爱，竟把我看呆了。

我记得，母亲那本素描画册画有好些日常生活中事物，新四军的帽子与臂章，飞翔的鹰，屋檐下的燕窝和小燕子，黑色河鲫鱼，张牙舞爪螃蟹，红辣椒，紫茄子……还有吃剩下的黄芽菜芯。几乎见啥画啥，画啥像啥，漂亮至极。

我还记得，母亲那本素描画册一幅幅图画，最早的一幅素描画落款日期写着，1939年12月。母亲那时十七岁。

只可惜，母亲那本素描画册，竟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拿走，再也没有还回来。

直到母亲晚年，行动也迟缓了，对于花的痴迷，却是异常的敏感。每到冬季来临，黄芽菜上市，还不忘留下来吃剩的黄芽菜芯，削平了菜芯底座，置于一只浅蓝色菜盆内，注入浅浅一汪水，让黄芽菜芯慢慢在水中长大，开出来如花一样的菜叶……我至今记得母亲在卧室窗台边，喘着气给黄芽菜芯添水，脱口而出的那首七绝小诗 :

如此一盆无色叶，

断根和水步红尘。

同心欲绽窗前美，

待得娇姿共早春。

菜芯，在母亲眼里，或许就成了一朵，一蓬，一片鲜艳的花。这也许就是母亲之天性，爱美之心，本性难移吧。

母亲喜爱作诗，文革前时常与父亲一起切磋作诗格律用典，商榷用字词。母亲青年时期到文革前这半生，写过很多律诗，绝句，不比父亲写得少。父亲作诗从不留诗，竟说自古穷书富画，写手几乎都无好结局。母亲不同，她有一本亲笔撰写留底的诗集，自己酝酿成熟的诗，都记录在那本诗集里。

也是可惜，那本诗集也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拿走，与那本素描画册命运一样，再也没有还回来。

母亲一生吃过很多苦。

母亲少年时与姐姐一起为躲避日本军队扫荡而逃难，一路就靠聪明才智剪花样维持生计。听母亲的姐姐讲起过这段逃难经历，逃难路上，母亲一把剪刀剪花样，见人剪人，见花剪花，姐姐则拐个小篮儿吆喝卖花样，一天换不了几个铜板，艰难度日。

逃难以后，母亲参加了新四军宣传队，写标语，演节目，还演讲，尽干些宣传打日本的工作。新四军这段，是母亲一生最感自豪，最感快乐的时光。

后来，因地下党领导人舅公介绍，母亲到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党县党部做文职员。因看不惯国民党官府现状，愤而辞职，去乡下作了教师。

再后来，母亲在家乡干起了区妇女主任，宣传，发动，带领老百姓迎接新中国解放。

母亲文革期间遭人诬陷，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进了造反派土监狱。遭受审讯，虐待，殴打，最后平反释放。

那一时期，母亲那个罪受得，引用日后一名造反派看守的话，母亲就像江姐关进了渣滓洞集中营，不服，抗争，遭受非人的折磨……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如许往事不堪回首。母亲也说，过去的终是过去了，向前看，前方一片光明，迎接历史新纪元。

如今母亲家乡大变样了，母亲却不在了。

家乡美，家乡好，母亲看不见了。

总觉得，母亲会在梦里微笑，她就在家乡那一片花海里等我们。

唉，情到深处不由己，想我们家老母亲了。

——2022.1.14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