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1944年出生的人,由于上学早,加上高中少读一年,因此1963年就从扬州师范学院毕业了。我们这一代人叫“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亲身经历过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就像“苦乐年华”那首歌里描绘的那样,生活像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我的生活更像是五彩缎、一片霞。黑、红、白、黄、绿依次展现,五十年过去了,在我大脑中仍然没有褪色。</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大学生毕业后由学校统一分配工作,由于社会上当时不缺少教师,学校让我们改行,先在北京煤炭部干校,学一年有关煤矿和财会知识,然后再去煤矿当会计。这一下,浓浓的黑色,就在我的人生中涂下了第一笔。1964年我们从煤炭部干校毕业后,我被留校工作。按照国家规定,先到基层劳动锻炼一年。这样,我们从不同院校分来的二十多个大学生,组成一个劳动队,十月份来到了唐山马家沟矿劳动。</p> <p class="ql-block">1964年10月马家沟煤矿前部分同学合影。我在前排右2。</p> <p class="ql-block"> 我们5个人住一间土屋,合睡一个炕,除了一床炕席外,什么家具都没有。老乡说这屋长期没人住,炕潮湿,要先烧一下,烤干了才能睡。我们找来柴禾,七手八脚总算把炕烧热了,滿屋烟气渐渐散去。结果睡到半夜时,炕头上的同学突然叫起来了,原来炕席烧糊了。为了防止火灾,五个人一直坐到天亮。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发给我们每人一身工作服,一双矿靴,领取矿灯安全帽,先到煤矿井下参观。煤矿运送人和物资下井的铁笼子,名叫“罐笼”。</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是一个较小的罐笼。</span>照片来自网上。由于当年照片极少,故借用网上与那时情景相似的图片,在此向摄影者表示敬意。</p> <p class="ql-block"> 人们挤在一起,只听咣当一声响,铁栅栏关上后,罐笼飞快向下,只感到耳朶痛,一会儿就到了井底,己经是地下350米左右了。领队的师傅告诉我们,在井下万一走丢了,记住要跟黑脸的走,这是下班的工人往外走;或者迎风走,迎风可以通向井口。上井时,在罐笼里千万不要把胳膊伸出去,还说有个新工人,井下干了一天活,在罐笼上升时终于见到亮光,把头伸出去一看,结果脑袋就括掉了。这一席话把我们吓得规规矩矩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井下参观了水泵房,配电房以后,师傅又带我们沿主巷道,掘进采煤运输巷道走走。空气又闷又湿,黑咕隆咚的,高一脚低一脚,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弯腰,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的。上井后,站着不走,我感觉小腿的肌肉还嘟噜嘟噜的跳个不停。</p> <p class="ql-block">采煤工作面前的巷道,照片来自网上。</p> <p class="ql-block"> 在井上我们参观了风机房和绞车房,这些都是属于矿山的要害部门,平时由矿山警卫队把守,谁也不能靠近。主井绞车负责提升煤炭,副井绞车提升器材和人员,那年代绞车设备自身的安全设施不够齐全,听说绞车司机的头顶上有一个重锤,如果他操作不当或打盹,造成罐笼“墩罐”,即“硬着陆”,罐里的人活不成,重锤也将把他砸死。我们进了绞车房,只见巨大的绞车带着钢丝绳在转动,还不时有清脆的铃声,师傅说这是德国进口的设备,还没看清司机头上究竟有没有重锤,很快就让我们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正式的劳动锻炼开始了,女生在洗煤厂上班,男生全部下井。我们穿上新工作服,套上高筒靴,腰系皮带身后掛着电池盒,安全帽上一盏闪亮的顶灯。我们互相看着,感觉挺神气的,都笑了。</p><p class="ql-block"> 男生分成三个组,一组开拓,负责打岩石大巷,二组掘进,负责采区巷道,三组采煤,我在采煤组。每人一个师傅。我们分别跟着自己的师傅下井了。在大巷里先爬进装煤的空矿车走了一段,又步行约一个小时,才到工作面附近。这时开始尝到滋味了。原来参观时走的都是大道,走进小巷道,更加湿闷还不说,腰就一直要猫着。到掌子面(即采煤工作面)时,师傅让仃一下,等硝烟稍微散散。那年头普遍使用的采煤方法都是打眼放炮。放炮工提前来到掌子面,用电钻打眼后塞进火药,雷管,一拧开关,“轰”的一声,把煤炸开后,就是我们采煤工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 打眼放炮工在井下用电钻打眼 。照片来自网上。</p> <p class="ql-block"> 一拐弯就是掌子面,一边是采空区,支柱己被彻回,乱石垮塌,一边是采煤区,己被炸开,中间是溜糟。由于这里的工作面是倾斜的,采煤工要把煤挥进溜糟,让煤顺势滑下去。滑到煤井里,煤井下有矿车。刚到掌子面,我就汗流不止。空气中的煤尘不断落在我眼镜上,和汗水混在一起,花花糊糊的,在昏暗的矿灯下,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管别的,就是尽力把煤向溜糟里划拉。一会儿功夫,衣服里外都汗透了,想透一口气,但没有一点风。井下的空气除了湿闷,更多粉尘。我们二、三天后咳出一口痰,还是黑乎乎的。</p><p class="ql-block"> 休息的时间到了,我们返回原来的巷道。掏出身上的干粮咸菜,又匆匆喝了几口冷水。马上又返回了工作面。谁也没有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那里确实不是一个适合休息谈笑的地方。干完活越早离开越好。</p><p class="ql-block"> 终于干完活了,又走了一个半小时才返回地面,天已经黑了。我们互相看着,除了牙齿和眼睛是白的,其他的地方通通都是黑的,几乎互相都不认识了。还了矿灯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身上有一处没有洗到,那就是一片黑色。当天回到宿舍,几乎连上炕的力气都没有。第二天再上班就知道了,换工作服时,要将里面衣服全部脱光,一件不留,然后套上充满汗酸味,沾满煤尘半干半湿的衣服,钻进“罐笼”。我在眼镜架后又系了一根绳子,以防汗水滑落。过了一段日子,我们慢慢适应了,除了挥煤、刨煤以外,师傅一声招呼,我也能从巷道拖来一根根一百来斤重的钢铁支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采煤工作面,照片来自网上。但钢铁支柱看上去亮光光的,好多了。</p> <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们当年使用的钢铁支柱,摄于唐山开滦国家矿山公园。</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采煤过程中 有些没有被炸开的煤,就要用镐一下一下地刨了。由于空间很小,只能从背部使劲,轮成园弧形向前刨,。师傅反复叮嘱,此刻要特别关注顶板的状态,万一顶板突然垮塌下来,躲避不及非死即伤。刨空以后,师傅立刻用钢铁支柱顶上。遇上冒顶事故,级别高的师傅一定在前面最危险的地方,这也是矿上多年的规矩。煤层上的顶板有平整,也有破碎的,破碎的顶板当时支撑很麻烦,搞不好会伤人,但是到了夜班,回柱放顶以后也就安全了。遇上比较坚固的顶板,要是大面积放不下来就是大麻烦。一旦大面积突然垮落,掀起的狂风,能把地上的斧头吹得满天飞,更不用说人了。当然煤矿最害怕的还是瓦斯、煤尘爆炸和顶板透水。一旦发生这类事故,死伤人数就要上百,甚至矿井毁灭。</p> <p class="ql-block">照片来自“知乎”</p> <p class="ql-block"> 我们每周劳动五天,周六是学习日。大家谈心得,交流改造思想的体会。我们没有一个人叫苦,大家觉得矿工真是太苦了。我们只是干一年半载的,可他们要干一辈子啊!阳光和空气这些最普通的东西,下井后才知道它是多么珍贵,而矿工们却很难享用,常常是上班时天还没亮,下班时天己黑了。确实,辛劳的汗水洗涤了我们的心灵。此后,我不管到什么地方工作,从来没有感觉到“苦”。从心里体会到那些被人瞧不起,对象都难找的“煤黑子”,应当受到人们的尊重。正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黑暗又潮湿的地方劳动,才给人类社会带来光明。其实直到现在为止,煤炭还是工业的粮食,能源的主要来源。</p> <p class="ql-block">同室学友,“学毛著”的照片。中间低头的是我。</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井下的煤层,是不断变化的,有厚有薄。有一天我们的工作面煤层突然发生了变化。采着采着,前面的煤层高度只剩下了五六十公分。干完活以后师傅们就从前面爬下去了。这是条新路,而我在最后一个。身旁溜槽的煤,飞快向下滑动,突然一个大煤块砸在我脚上,一时间疼痛难忍。等我出来己不见大家的踪影。一时间我慌张起来。头上的矿灯已经变得很昏暗。旁边就是一个溜煤的井,很深的。怎么办?这时师傅们讲的安全知识,一条一条的在我脑海里翻过。我想,唯一的办法是就地不动。我关掉了矿灯,坐在地上,静静地听周围的声响。人们常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黑暗。在煤矿井下没有了矿灯,手一直碰到鼻子,都一点看不见。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远处有矿灯闪动,我急忙大叫起来,并打开矿灯晃动。原来这是个矿山安全员,带着检测仪,到处检查瓦斯含量。他问明我的情况后,一直送我到井口。</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在第一组开拓岩石巷道的程同学受伤了,他正弯腰清理脚下的碎石,突然上面落下一块大石头砸在他腰部。</p><p class="ql-block"> 一转眼春节到了。北京、天津附近的同学,趁着假期回去过年了。大年除夕,我看着满天的星斗,高高的井架上天轮还在转动,远处传来矿山风机的呼啸和矿车不时的撞击声。心想:此时千家万户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这雄雄燃烧的煤炭,不就是我们矿工生产的吗?没有煤就没有电,节日的万家灯火,又从何而来?矿工的形象在我的心头,渐渐高大起来,内心的敬意也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考虑到我高度的近视,春节以后,上级不让我再下井了,调到矿山机电钳工组劳动。在那里我和钳工师傅们又结下了新的友谊。</p><p class="ql-block">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满了,起初师傅们都以为我们干不下去的,谁知我们不仅没有一个人当逃兵,还成了他们有力的助手。我们和矿工师傅们依依惜别。马家沟劳动队也被评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先进集体。</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马家沟煤矿劳动队获得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集体的荣誉称号。我在后排左3。</p> <p class="ql-block">我和钳工师傅们合影,前排右2。</p> <p class="ql-block"> 1965年四清工作开始了。我参加四清工作队,又到了唐山的煤矿。在工作队里我担任秘书,看了不少矿长的档案。由于矿山事故多,每年都要死一些矿工,许多矿长的档案里,都有一份又一份处分材料。无疑这是他们心头的痛,既痛心那些年青矿工的不幸,也痛心自己的那种无奈。</p><p class="ql-block"> 1976年唐山发生8级大地震,地面建筑几乎荡然无存,而矿井下损失较小。但师傅们、同学们死活存亡不知,一切联系,从此中断。</p><p class="ql-block"> 1982年我己在一个化工企业担任厂长。我要求凡是新进厂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去锻炼一年。</p><p class="ql-block"> 2000年左右,我们正在扩建热电厂,有人建议买小煤矿,这样做经济效益可能更好。我知道煤矿的风险,未予采纳。</p><p class="ql-block"> 2004年我们刚和陕西陈家山煤矿签订好供货合同,陈家山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大事故。在一片口诛笔伐之时,我要求供应部发函对方表示慰问,并明确告诉他们,合同预定的煤,什么时候方便了再发。几天后接到对方电话说:真想不到,你们在这个时候慰问我们,其实我们矿长的儿子,在井下也没上来。话没说完,就哭了。</p> <p class="ql-block"> 2018年我去唐山旧地重游,想找马家沟矿己很困难。在开滦国家矿山公园的模型上,见到了我想念的马家沟矿,并和矿井的天轮合影永作纪念。</p> <p class="ql-block">在开滦国家矿山公园的模型上,见到马家沟矿。</p> <p class="ql-block">开滦国家矿山公园里的天轮。</p> <p class="ql-block">唐山地震博物馆前,吊唁的母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