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芭蕾

田云

　　快下班时接到电话。那头说:田老师好，今晚7点半中央芭蕾舞团舞剧《天鹅湖》在潜江曹禺剧院演出，我回监利不能观摩，有三张票，第一时间想到了你，你是最适合的，有空去？

 

天鹅湖？中央芭蕾舞团?心头一热，立即应承下来。

 

朋友名叫陈兵，一位温文尔雅友善谦和的英俊男子。我们同为文化系统职工，经常同台演出。他曾是县剧团的当家小生，出演过现代花鼓戏《小城大爱》男主角。爱人丽霞同为剧团骨干演员，秀外慧中且喜好研习书画。因潜江戏曲票房高居荆州榜首，剧种的保护与传承团建更优，财政给予职工的福利更有保障，演员的表演才华有更广阔的施展空间，所以夫妻二人毫不犹豫选择调往潜江。离开监利几年，我们偶尔在朋友圈点赞互动，感觉他们的生活境况与精神层面有大幅度提升。

　　遂约二姐妹驱车同往。道路通畅，心情愉悦，进剧院门七点二十分。落座铃响，场灯熄灭字幕起，不早不晚，一切刚刚好。

 

这是人生中第二次亲临现场观摩芭蕾舞剧，第一次是在英国伦敦皇家剧院。歌剧《魅影》中的舞蹈部分全以芭蕾舞的形式呈现。种种震撼铭刻于心，这辈子是无法抹灭了。

 也难怪，芭蕾本是“舶来品”。它起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后盛行于法国宫廷，是法语"ballet"的音译，意思为“跳舞”。人们常形容芭蕾是舞蹈中的诗歌，特指芭蕾的高贵气息，是相对民间舞、现代舞、古典舞和国标舞而言的。在芭蕾发展史上有两种美学观点。一种认为芭蕾是“纯粹的舞蹈”，是几个人一起跳舞时的几何图案组合，着眼于芭蕾的形式美，往往导致单纯追求技巧的高超与华丽，所以普通观众如没接触过芭蕾，通常是看不懂的，甚至觉得所有动作区别不大，看久了会有生无趣感。如同没有学过音乐的人很难理解交响乐的阳春白雪与曲高和寡。

　　随着芭蕾的演变和发展，慢慢加入了戏剧性的情节或故事，又叫情节芭蕾。我国在解放后引进芭蕾，结合时代背景以及中国舞元素，洋为中用，通过肢体语言与故事情节相互穿插，情境交融，先后创作有《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等经典传世之作。观者既欣赏了舞者的高超技巧，又因层层推进的故事情节而深入其中。舞者既展示了舞蹈的魅力，同时也通过作品传达故事的思想性、时代性与教育性。观者，舞者，编者，音乐创作者在同一时空与作品同呼吸，共命运。作品所传达的忧思，喜悦，愤怒，哀伤等情绪会随情节的发展跌宕起伏，与创作者共鸣，与作品共情才是所有艺术手段中最高的审美表达。

 

若隐若现中，大幕内通过光影呈现一幅三维立体凡图案，舞剧开始了。由于路途匆忙，没有提前做功课，现场不能百度，只能从演员哑剧似的肢体语言回忆细枝末节。粗略忆起《天鹅湖》是俄罗斯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伟大杰作，故事源于一个美丽的童话，童话里有王子和公主，还有一个可怕的恶魔。王子爱上了公主，恶魔将自己的女儿变成黑天鹅迷惑王子，为了解除魔咒……

 

好像是悲剧结尾？我不敢确定。边看边试图拾起那些消失殆尽的零星碎片。

　　第一幕起，场景是盛大的宫廷晚宴。演员们身着华服，高举酒樽，表情喜悦，载歌载舞。各种动作的组合及队形排列的变化，不同技巧的展示与角色身份的切换。王子、母后、宫女，仆人，大家分饰明确，人物个性刻画深入贴切。舞美设计层次错落，观众掌声不绝于耳。总体来看，整个舞的的情绪是喜庆而高涨的。

 

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夜幕己降临，天渐黑。演员们手持灯盏，如潮水般慢慢退却，唯有尊贵的王子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他神色落寞，表情郁郁寡欢，梦中的情人，那如天鹅般美丽的公主在哪里？痛苦与甜蜜将他缠绕。他多么向往自由，他渴望逃离这让人窒息的皇室，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只见王子一手捂住胸口，一手伸向远方。找寻，期盼中一个小踉跄加旋转，王子俯地造型，小舞段结束。

　　观众席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偶尔夹杂些许按捺不住的喝彩声。这声音让沉浸在故事情节里的我颇感愕然。观众太有“礼貌”了！礼貌得让演员无所适从。为了回应诸多热烈，只见尊贵王子立即收起投入的表情，迅速从王子切换成演员身份，向观众频繁鞠躬回礼……

     

非常理解演员表演情绪断断续续的尴尬。唉，难怪欣赏交响乐时不易随便鼓掌或喝彩的。普通民众的欣赏水平有待提高，这需要高雅艺术频繁走入民间，全面推广普及。

　　演员们身材纤瘦，舞姿美妙轻盈。高昂的头颅，踮起的脚尖，时而连续翻转，时而腾空跳跃，超越常态的大幅度曲线，可以任意协调的四肢，从每个角度给人以不同美感，一展芭蕾特有的旋转技巧和扎实的软开度功底。这是一场高规格的视觉盛宴，其动作的规范程度和特定的舞蹈语汇如高山般让人仰止。白天鹅与黑天鹅同为一人出演，两种角色完全不同的人物性格特征被演员刻画的惟妙惟肖。尤其是连续多次的挥鞭跳和三十二个单腿原地旋转堪称芭蕾技巧中的超难度中典范。我沉迷于眼花缭乱的娴熟，双眼更离不开修长的美腿和凸起的脚背。

 

噢，那迷人的凸起的好看得要命的脚背，往日的记忆之门突然打开。

　　三十多年前我见过这样漂亮脚背的，那是来自一本宝藏杂志-----《舞蹈》。书里有光影交替的精美剧照，各民族的华美服饰，顶级的舞蹈学术论文，还有叹为观止的造型动作。杂志是父亲从阅览室借来的，我一眼便深深爱上了那只白天鹅。舞者身着镶有钻石的白色芭蕾裙，高高的发髻旁拢着一圈白羽毛。她一腿单跪一腿延伸绷直，俯身垂目弯腰展翅，那颀长的脖颈和飞翔的姿态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天鹅。好长的睫毛啊，椭圆的脸蛋，透亮的肌肤，还有忧伤的表情，看得互叫人心疼。光和影，力与美，那忧伤背后的故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父亲看了我直愣愣的眼神？还是察觉到我与舞蹈的缘分？于是一次性给我订阅了全年《舞蹈》杂志，至今这摞杂志如宝贝般被我珍藏着。

 

很长时间里，我的目光不停在同学间找寻，谁有像剧照里一样的美腿？图片上的肌肉是绷直而富有弹性的，曲中有直，力量中见柔美，这是一种矛盾与对抗的存在。省视自己的大腿，膝盖，小腿，脚背，不像！再看看放在把杆上旁边的腿，髌骨突出，腿型扭曲，简直不堪入目了。

 

终究发现一名女生腿型与图片比较接近，但身材还是偏肉。细问练过幼功。舞蹈还得从娃娃抓起。咬牙强压？苦练还需得法。幸得班主任赠书两本,《芭蕾舞基本功训练》《舞蹈编导》，于是如至尊宝典般捧在手心日夜研究起来。

师范二年级才得知，这种美感源于核心力量以及芭蕾基本功的开绷直，而软开度是所有舞种的基石。每晚就寝时，我乐于收紧腹部与臀肌，压平膝盖，将头顶和脚尖向天的尽头无限延伸，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梦里的我腿变美了，人长高了，丑小鸭快变成白天鹅了。

 

 

第二幕启，王子发现白天鹅原来是公主变的，唯有纯洁坚贞的爱情才能解开恶魔的咒语，王子发誓只爱公主一人。音乐凄婉唯美，悱恻缠绵，他们肢体缠绕，相拥相依，彼此倾诉衷肠……

 

观众席静悄悄的，能清楚听到足尖鞋击打地面的声音。想起曾经属于我的那双足尖鞋。那个年代没有淘宝，县城是没有足尖鞋的。那鞋是怎样买到又是怎样遗失的？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粉红的发光缎面煞是好看。鞋头硬硬的，鞋底有薄片木板，长长的缎带用来缠绕脚踝稳固关节。第一次穿时我怕弄脏它，特意将大块麻布铺在地面，踮脚的一瞬间，脚趾钻心的疼依然记忆犹新。

 

多年后我将一张芭蕾演员的双脚图作为我微信运动的封面。穿鞋的右脚亭亭玉立，脱鞋的左脚满是伤痛，脚面狰狞。鸡眼，老茧，创口上贴满了止痛贴。美是需要代价的，芭蕾这行饭不是谁都能吃的。

　　中场休息，大家纷纷感叹演员的胳膊过细，胸脯过平，连身材肥硕的演员只能演恶魔等等，又聊起我曾经因芭蕾萍水相逢的老师们。

 

正儿八经学芭蕾是为了教孩子们。省舞蹈家协会邀请北京舞蹈学院院外芭蕾分级教师资格考试。那位清瘦面容姣好的老师姓甚名谁已忘记，唯独那句“芭蕾舞一天只吃二两”总是回响耳边。两粒红枣加半碗鸡汤是她的主食，这些饮食习惯居然被很多舞蹈老师争相效仿。

　　另一位是北舞进修时的男老师。每周三次芭蕾基训课是不能落下的。听同学说他曾经是中央芭蕾舞团主要演员，常年“承包"王子一角，后因身体发胖直接贬到舞院成了一名教员，表演事业由此中断。大家为芭蕾的严苛惊叹不已。按常人眼光，老师算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只是舞蹈对胖瘦的衡量尺度不同而已。

 

妇孺皆知的孔雀仙伶杨丽萍老师，为了舞蹈拿掉两根肋骨，留5公分的长指甲，常年不吃米饭，早餐两杯普洱，一辈子不生孩子等，她们神一样的存在，像极了修行路上的苦行僧。因为舞蹈，所以热爱，信仰是他们坚守的唯一理由。

　　舞剧接近尾声，王子因受到黑天鹅的迷惑忘掉曾经许下的誓言，魔咒从此无法解除。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选择用生命捍卫爱情。王子抱起心爱的公主义无反顾走向湖心，投湖自尽。

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悲惨结局。

 

当观众心情沉入谷底时，剧情突然反转。舞台呈现一幅完美画面：王子公主双双出现在高耸的云端，他们在天堂俯瞰人间。脚下踏着的光芒万丈的七色彩虹，漫天的鲜花飘飘洒洒落向人间，王子和公主手捧玫瑰，面带微笑幸福地拥在了一起。他们的灵魂得以升华，爱情得以永恒，如痴如醉如梦幻泡影中，全剧终。

　　所有结局都是美好的，这就是童话的魅力。 想起光良《童话》的歌词：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当世人的理想与现实无法达成统一时，艺术便通过种种手段施以疗愈，给予人类各种情感慰籍。就像观看这场童话般的舞剧，让我圆了一回永远无法抵达的芭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