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河东7 峥嵘岁月那些事

飘渺

回到永济的第四天,自己心心念念想着探访插过队的地方。用手机跟国华联系,他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开车过来要送我们去张营乡。<br> 国华虽说是校长和董事长,但他为人非常低调,住普通楼房,穿普通衣服,到北京办事住大众旅社,自己过日子决不铺张浪费。他开的车是红色飞亚达,极普通的一款,给媳妇买的。他说去张营谁也没有他熟悉,我送你们过去,想到哪里逛都行。<br> 张营是国华的家乡,也是我插队六年的地方。在我的一生中有许多个六年,所有的都是转瞬即逝,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唯有在张营乡冯营村东庄的六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br> 永济市中心 1968年12月文革动乱时期,学校停课闹革命,三年了不能学习不能安置工作,我们前途渺茫,没有别的出路,只好不情愿地到派出所销了北京户口,迷茫地报名到山西插队落户,来到晋南河东地区这个沟壑纵横的丘陵地带。 新中国成立快二十年了,这里还是那么原始荒凉贫瘠落后,没有电,吃水困难,土坯建的房屋四处漏风,使当时刚刚插队落户的我们非常吃惊和不解。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有的只是每天麻木重复地为破败的农村做一份微薄的奉献。 既然是到插队六年的地方怀旧,我让国华先开车送我们到张营地界内的黄河边上。国华指着黄河滩里的一个炊烟渺渺的小村庄说他的家就在那里。我开玩笑说:“怪不得你这么淳朴善良,原来是喝黄河水长大的。”<br> 这里的黄河河面辽阔宽广,对岸陕西高原在朦胧雾霭中隐现,泥沙混杂的黄色河水流速湍急。在五月中旬晴朗的阳光直射下,黄河流淌的水面闪亮晃眼,四周沙滩满目苍凉望不到边际。 在化肥厂工作时期与化工厅领导合影。 以前每次来到这里,不管当时是什么境遇,站在黄河边上面对滔滔不绝的河水,总是让人感到莫名的悲凉,这大概是我对黄河的独有感触吧。<br> 河滩里的太阳晒得让人睁不开眼,四周热气蒸腾。杨月和国华先回到车上,我像是凭吊什么一样默默站了一会儿,心情郁闷地回到开着空调的车里。国华像是明白我的心境,汽车在黄河滩里徐徐缓行,我给国华讲述自己亲历的那些在黄河滩里挖河时发生的故事。<br> 汽车开过尊村黄河提水一级站,不远就到了黄土崖下的小樊电灌站,开始向黄土高塬曲折地驶向悬崖陡坡。<br> 到了大坡中部,我让国华把车停下来。我向他们说,这里是我曾经骑自行车冲下来,九死一生的地方。 国华和杨月都说:你要来黄河原来就是要到这里啊。现在盘山路不知哪年经过翻修已经变成平坦的柏油路,坡度也比原来的土路平缓,远没有原来那么陡峭危险,也没有了过去的凹凸不平,那个救了我一命的碗口粗小树也不见了踪影,大概是扩路砍伐了。我想,如果当年有这样的不陡的平路就不会摔的那么惨。我当时是看着黄河落日的血色黄昏夕阳,忍着浑身疼痛,扛着不能转的自行车,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住宿的村子的。当时村里没有医生也没有医院,躺到地铺上昏睡了三天才起得来,然后愧疚地向借车的老乡道歉。 我们村子穷困不堪,每天辛苦流汗出全勤挣10分工才能挣0.12元,干的好积极出工,年底扣除粮食钱后最多能分到四五十元,很多人家年底都要欠生产队的钱。因为自己当时没有钱,没有给老乡赔偿整辆自行车,只是找修车师傅把自行车彻底修好。还好,好心的村民见我这样困顿,没有坚持让我赔车,身体也无大碍,就算碰上好运气了。<br> 汽车上了黄河东岸,在黄土丘陵地带的公路上疾驰,两旁白杨树高大笔直,田野里青里泛黄的麦田麦浪滚滚,已经快到收割的时期了。棉花地一片碧绿望不到边,菜籽黄花已经开败,枝头果实累累。<br> 到了张营乡街上,也就是原来的张营公社。一条直街还是那么长,清清冷冷,没有几家店铺,房子也就比过去新一点。这些年,我去过不少南方的地方,哪个乡级村镇都可以与北方小城市媲美,繁华热闹,建筑密集。没想到现在晋南的乡镇还是这么落后,人气清冷的甚至还不如过去。<br> 当年赶集 我们插队时,张营集市是调剂我们农村枯燥插队生活的乐园。我至今忘不了当年赶集和开群众大会的乐趣,几天一集的张营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人们赶来交换生活物品,各种小吃廉价丰富。<br> 文革时还经常到公社里开大会,可以逃避繁重的农活,看着热闹的场面能驱散了一身烦恼。国华说:现在农村人都往城市跑,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挣钱了,留在村里的人都是老弱病残,这几年村里的街上都看不到人了。 穿过张营乡,车子向东走过熟悉的窄窄村路,两旁茂密的白杨树像是列队夹道欢迎,很快,就到了冯营地界。<br> 不管你见与不见,冯营村就在哪里,一个被雾霭笼罩的村庄,静静地等待远方游子归来造访。 进入东庄,熟悉的有人跳井自杀的井房不见了,职守夜班看守库房和孩子们讲故事的队部没有了,养过歪脖狗和小羊咩咩的院子拆掉了。还好,村东头影壁还在,只是破败的有些摇摇欲坠,“冯营东庄”几个大字已经找不到痕迹。<br> 我让杨月与国华在车里聊天,自己下车走过影壁,面向村外田野方向,像是凭吊着什么,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68年12月25日,寒冷微明的早上,我们不情愿地结束了学生时代,绕过这面影壁前开始走向社会。七十多岁的记工员侯老汉,拖着拉长音,一个一个点着新社员的名字:远光华(苑广华),扬书呈(杨树程),李百中(李伯忠),张精人(张景仁),文昌印(文长印),张肖兰儿(张笑岚),淡红色的晨曦中,三队社员们集体鼓掌欢迎我们进入这个东庄大家庭。<br>此后六年,有人是八年,我们与老百姓患难与共,谱写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我们扪心自问,对得起东庄父老乡亲,对得起自己的人生。<br> 那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就是眼前这个黄土坡,小伙子拉车往地里送农家肥,要有两个姑娘帮助推上去。我们知青,不用她们助推,都是一个人跑着拉上去。 南面的打麦场,如火如荼的麦收场面仿佛历历在目,当上面来慰问知青的领导看着我们一层层被晒脱皮的后背,心痛地问苦不苦时,我们自豪地回答:“老百姓也是人,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我们要像和他们一样生活,下乡就是来锻炼的。”每天大家疲惫地陆陆续续从这个村口走向地里干各种农活,又从这里精疲力竭地回来,没有人说苦说累。<br> 是的,年轻气盛的当年知青像初生牛犊一样不惧怕任何脏活累活,都以能尽快学会农业生产技术,胜任当壮劳力为荣。可是,也有过不去的坎,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br> 我们小队的知青分散居住在老乡家,天天跟老乡借农具上工劳动,各自打井水各自开火做饭,还要承担帮老乡家绞水任务。冬天没有火炉取暖,夏天晒得层层脱皮,干活出汗缺水洗漱,身体不适无钱看病,有了外伤没有医疗救治。有的只是繁重劳累的田间地头干不完的农活。艰难的生活环境,我们日子过的甚至还不如当地的老乡,不堪回首的记忆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开始插队的几年我们住在房东家,69年夏天正在流行急性甲肝,房东大娘得了黄疸型肝炎,我好像也中了霉运,刚度过繁重的麦收,体力透支,营养不良,干活时腿脚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还经常恶心呕吐。长印的腿在池泊里担水浇地不小心划破,感染了细菌,红肿的像萝卜,还要坚持出工。广华接到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绝交信,又要防范外村的知青前来寻仇打架报复,日子过的忧心忡忡痛不欲生。树程在京的父母刚被遣送到边远农村,自己帮不上忙,心灰意冷万念皆灰。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队的知青食堂突然关闭了,知青们挥汗如雨劳累干了一天的活计,竟然没有地方吃饭了。记得有一天,我因急性肝炎日趋严重,身体实在酸软乏力,干不动重活了。同学们拦着不让我上工,让我在家歇着兼顾给他们做饭吃。中午用房东家厨房的铁锅煮了一大锅面条,四个人一人两大碗汤面吃的锅底朝天。晚上,想换个花样,可是没有油,没有菜。我用晋北返还回来的高粱米闷了小半锅红米饭。这种高粱米个头瘪小,没有油性,又涩又苦,尤其是有三分之一还带着坚硬的包壳。下工后,景仁和伯忠去一队女生处蹭饭吃,剩下的我们四个人吃的非常艰难,一人一小碗,没菜没盐,边吃高粱米边吐皮,粗糙的米粒划得食管肠胃生痛,吃了半天才吃了小半碗,粗糙的口感让人再也咽不下去了。 在摇曳昏暗的棉油灯灯光下,几个人黑影幢幢。广华双眼微闭,突然涌出泪水亮光,用颤抖的语音自顾自低声吟唱过去流传很广的河北小调:“小白菜哎,地里黄呀;插队青年,没了娘啊;日子苦唉,没法活啊。吃米吐皮,糠菜没呀;蓬头垢面,缸里没水,等到半夜,才能去打。亲娘呀,亲爹呀!这样日子,何时到头,眼望北方,回不去啊。亲娘呀,亲爹唉!病病殃殃,沦落他乡;端起碗来,眼泪汪汪......”我们几个听得泪眼婆娑,触目伤情,忘了吃饭,也跟着牛哥大声唱了起来,最后哽咽痛哭抱成一团泣不成声。<br> 到了那年的冬天,为了能有空闲时间做饭吃,也像其他知青那样跟队长申请,主动要求到马坊喂牲口。夜晚,出差的大车去栲栳送公粮没有回来,几头骡马盼着同伴平安归来,嘶鸣着不肯吃草料。在阴暗的槽头,闻着牲口粪尿臭味和草料气息,看着黑影里晃动的牛头马面,孤寂的我发现牲畜尚且有情有义,于是,几句打油诗脱口而出:“苍茫雪夜车未还,同伴不食为那般?牲畜尚有真情义,五尺男儿谱新篇。”<br> 此情此景,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奔泻而出。六年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就在这里度过。与老乡,与同学,有多少刻骨铭心的事迹需要述说,仿佛时光就此停顿,脑海里冒出的故事,层出不穷。 放眼望去,村外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路旁原来的白杨小树已经长成参天大树。我愿意就这样一直悄悄地静默,凭吊逝去的火热年华。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做硕(什么)的,在这里站着干什么?”我回头一看,一个有些面熟的老人正好奇地看着我。我说:“我来过东庄呀,你不认识我?你是谁?”他奇怪地说:“你来过东庄?我怎么不认识?我是长山,”还没有说完,我一把拉住他:“啊呀,长山,我找的就是你,我是笑岚啊。”这下,轮到他吃惊了,面部立刻堆满了笑容,拉着我问长问短,走向他家的老宅院。<br> 长山的父亲是我们在村里插队时最敬重的胡德昌队长,几年前我就听别人说过,德昌已经过世,否则,他是我回村第一个要看望拜访的人。机缘凑巧,进村第一个碰到的人是他的儿子。<br>长山带我进了他的家,他的媳妇热情地给我倒茶水。她的父亲当过学生食堂大师傅,一辈子做厨师,与我们知青很亲近。同他们一家说起值得怀念的老队长。德昌原来在部队里当过营长,随解放军进军大西北。长途征战条件艰苦,在戈壁滩中脚被冻伤,复原回来没有安置工作,自愿当了村干部。<br> 德昌见过世面,为人处世大度精明,对文革对社会有独特见解。在地头劳动休息时经常与我们和社员辩论时事,他口似悬河,聪明过人,所有辩论,他总是胜利者,我们从他那里学到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和知识。每天在队部门口派活后,德昌帮我们知青跟老乡借农具,生活上尽量照顾我们,犯了过错也从不计较。偶尔晚上有空闲时,他会来知青点陪我们聊天喝酒,是我们最尊敬的长辈和朋友,可惜已经见不到了。<br> 长山又说起他的哥哥长福,年纪不大得了骨癌瘫痪在床,农民没有那么多钱看病,当赤脚医生的媳妇莲莲天天以泪洗面,百般照顾,见丈夫医治无望,痛不欲生,自己毅然殉情喝农药自杀,成就一段佳配神话。要知道,在冯营村,那是一段美满让人羡慕的婚姻,那是一对让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赞赏的郎才女貌,男比潘安过之不及,女比貂蝉妩媚纯真,他们的遭遇让人唏嘘感叹。<br> 告别长山家,我让国华把车开到后巷住过的房东家,那熟悉的黑色大门油漆斑驳,两面砖墙摇摇欲坠,大门紧闭,门下堆起黄土,埋住半截大门,看来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来到过去的队部门口,这里原来是三队井房所在地,村民们自动聚集的地方。我用摄像机贪婪地记录着一切熟悉的场景。清冷的街道渐渐聚集起一些人。街上年轻人不多,就是有也不认识,一些孩童在看热闹。 首先认出我的是住在房东隔壁的羊羔队长,还有三喜、运昌、喜娃、新社等人。大家惊喜地问我走了多少年了?问我现在在哪儿工作?向我打听其他同学的下落。我问他们家里人的情况,打听熟识的老年人身体状况。他们说谁谁不在了,谁谁去北京开饭馆了。 当年对知青热情仗义的大嫂。 我告诉他们:一起插队的伯忠在煤矿出事故去世了,树程得了难治的骨癌死了,就剩下哥儿四人了,现在都过得很好。我介绍了我家的情况,把一边看着的杨月介绍给大家。几位老相识快乐地说起我们几个调皮捣蛋的知青故事,还有当时无知闹的笑话,他们还记得我在化肥厂帮他们买化肥的事。街上闲坐的老人也都逐渐认出了我,我急忙与他们打招呼,和他们聊家常,询问家里人情况。 最朴实真诚的小兄弟。 当年我在村里表现还好,与乡亲们亲如一家,深得全队所有人信任。夏季麦收是全年最忙的时刻,在我营养不良,得了肝炎情况下,能与老乡们一起披星戴月,一天奋战近二十个小时。一整车麦子,我能用20分钟挑上麦子垛,扛200斤麻袋上过山跳交公粮。在两眼昏花,两腿发软的情况下,我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流尽最后一滴汗水,每天坚持到与社员一起收工。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麦收过后给我评为每天14分的标兵工分,比队里壮劳力还高。让我当集体的保管员,记工员。我与全队384人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老乡们信任我,我也把他们当成自己家人。<br> 富农子弟三喜,当年备受打击,如今自己买了挖掘机干事业。 羊羔队长拉着我们去他家坐。告诉我,隔壁房东带着五个儿女到丈夫的灵石煤矿去了。现在村里条件好了,再也不吃苦涩的井水,家家都有自来水。他的一对儿女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有老人离不开,要不他也出去了。羊羔队长是房东的叔伯弟弟,比我们大几岁,忠厚老实,勤恳负责,对我们很照顾。<br> 我来时受广华之托,要去看望饲养员月生,羊羔带我们去他家。月生大哥高兴的不知所措,一股劲让吃让喝。他虽然是个普通农民,但他仗义,耿直,有同情心,敢于为我们说话,给了我们生活上许多帮助。他和广华一起喂过牲口,有很深的过命交情。<br> 最后来到当过村支书的未川家。他家新盖的房子高大干净,墙上贴着漂亮的瓷砖,客厅装饰时尚,摆着现新式家具。未川的胡姓家族在村子里人口众多,占据半个村落,他有威望,说话举足轻重,和我们知青关系也很好。我的几个插队同学至今还与他往来,有的为他开发新项目,有的为他的包工队找活。<br> 聊了一会儿东庄的人事变迁,告诉他我们几个知青现在情况。未川安排媳妇赶快买菜做饭,一定要让我们在他家吃饭。国华说今天中午的安排是我们供应科弟兄在第一任厂长杨宏运带领下在城里某个饭店等着我们,大家都已聚在一起,一定要我们按时回去,玄则也来电话不断催促。来村里时间太紧了,许多该看的人还没有见到,实在遗憾。我答应村子里的人们,以后退休有空儿一定要回来多住几天。 坐车驶出东庄,我频频回头看那沟壑崖上的烽火台,一股热泪悄然流下。 第一代杨宏运厂长,有能力,有魄力,把化肥厂搞得风生水起。 回到城里,另一种同伴友谊的热烈亲情立即代替了回村时的丝丝眷恋。十五年的分离感情没有疏远,反而愈加浓烈。老厂长带着我曾经的弟兄们已经齐聚一堂。大家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不断聊起厂里生活情景,感怀建厂十五年的艰辛历程。<br> 我与化肥厂的弟兄们是在艰难岁月里摸爬滚打,攻克重重供应难关,在困难的环境里建立的深厚友谊,牢不可破。宏运厂长年轻有魄力,能维持住举步维艰的化肥厂生存更是难能可贵的。我和杨月是他的部下,问心无愧地做好了各自的本职工作,所以能赢得这么多荣誉。这次聚会,酒酣耳热,又让兄弟间的友情刷新到了新的高峰。 中午这顿饭一直吃到很晚,我的主力干将们都来了,也都喝醉了,相邀以后几天他们继续做东,每天欢聚,排出次序轮番请宴,我感到却之不恭,但实在是力不从心盛情难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