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清晰的伤疤像一条大虫斜着趴在我的左手中指上,搬也搬不走,这辈子搬不走了,它将跟着我进入坟墓。<br>如果放在过去就会说这是一道仇恨的伤疤,是地主老财砍的;不,不是,是我自己砍的。<br>十岁那年我第一次割草,割生产队的任务草,每人三斤,我家五口人,我应该每天完成十五斤,第一次割草镰刀是拿反的,往下面一砍草根,镰刀像兔子一样猛蹦了一下,重重地砍在了我自己左手的中指上,留下了终生都抹不去的伤疤,抹不掉了,用橡皮擦也没有用。<br>我们那块地方是淤土地,本来草就长出的少,何况天天割,草像眼睫毛一样长出来就被人割掉了,房前屋后、路边渠旁、长堤下、河沟畔,到处光秃秃的。我第一次割草专门割莎草的梢,像韭菜,又干净又整齐,交给喂牛的振民叔,夸奖我交来的任务草最干净,用秤称了只有两斤,振民叔对我母亲说:“割了一天只割两斤”,我母亲说:“已经很不错了。”抚了抚我的头,奖励我一根大糕果。<br>离完成任务还差得远呢!<br>姐姐放工之后到东庄草滩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捋来一畚箕草,交给了振民叔。姐姐的那一畚箕草骄傲地扬起尾巴,像战胜者欢呼的枪支,而我的那两斤草自惭形秽,羞愤地低下了头颅。<br>那赶明日我们也到东庄草滩看看怎么样?<br>我们要游过河到对岸去。我们漂洋过海,让畚箕跟我们一起飘,我们看着天空,看着白云朝我们后面退去,有时折过身看有没有偏离方向,没有偏,再继续漂洋过海,看着鸟往天上飞,翅膀碰着云朵,把云朵撞成雪白的漩涡。<br>头一顶,岸到了。<br>到了东庄草滩,傻了,啥也没有,草被姐姐们割光了,草孙子们还没生出来。<br>几个伙伴在阴凉处打牌。我不打牌,想到今天十五斤的任务草。我勤奋地在周边割着,东寻一点,西寻一点,居然把畚箕填满了。打牌的小伙伴看着夕阳下去了,赶紧起身去割一点,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混到草里面,居然畚箕也满了。<br>我们依然漂洋过海回去。一畚箕的草在水中飘,借助浮力,倒比背着要省力得多。交任务草的时候,那几个小伙伴趁着天黑逃过了振民叔的眼睛,先让衣服和鞋子充数量,然后再从草堆里把衣服和鞋子捞出来,我因为草湿而压了点秤就心中忐忑不安,等振民叔称过了秤,说“正好,十五斤”,我的心脏才安静下来。<br>寻找草源是很重要的。<br>王之本坟上的草多。<br>一般死人的坟长的都是拉拉秧,那草很茂盛,一眨眼就把整个坟给包裹了,如同给死人穿了绿装,但那种草粗,牛不吃,再说藤上有刺,像锯齿,会把你的皮肤划破;王之本坟上的草却特别,是万根草,像茁壮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地守卫在王之本的坟上。<br>王之本当兵出身,做过公安局长,五十几岁得了肝癌,疼痛难忍,一疼起来就骂老婆、打老婆,骂得、打得老婆对他没有一点念想。<br>那万根草是不是王之本的汗毛?<br>“谁敢把王之本坟上的万根草割光?”一个小伙伴挑衅说。<br>“我敢。”我说。其实我是担心任务草完不成。<br>我在他们的众目睽睽下瞬间把王之本坟上的万根草砍光了。对付万根草,不能是温柔地割,只能是狠狠地砍,这种草长得不高,但很粗,根扎得很深,又硬,我一镰刀下去,就仿佛看到王之本哆嗦了一下。王之本有枪,我也害怕他从坟墓中爬起来一枪崩了我,但有小伙伴为我壮胆,更是完成任务的信念支撑着我,我砍草的速度很快,动作也很娴熟,王之本的坟很快就干净了,仿佛他的头发、眉毛、汗毛被我拔得精光,露出光洁的皮肤,仿佛我给王之本剃须、净面、浴身一样,他整个人都精神、清爽起来,他坟头上的一根毛谷缨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像王之本在对我满足地微笑。<br>我没见过王之本,他在我家乡是个传奇。<br>从此我对万根草情有独钟。<br>这种草干净、压秤,像稻苗,像夸张的韭菜,半畚箕就够十五斤了。<br>我独自发现一处万根草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我一人享用,它在高粱地深处。那是一片广大而茂密的万根草源啊!我兴奋地砍着。一会儿畚箕就快装满了。我想不能一下子割完,留待明天享用,而告诉每一根万根草替我保密。高粱地密不透风,我浑身湿透,汗水模糊双眼,朦胧中看到一只兔子从我面前跃过,一个猎人一下蹿到我跟前,独眼龙,那只瞎了的眼对我说:“别出声,出声我打死你!”猎枪黑乎乎的枪口朝我戳了一下。<br>“小伟——”<br>母亲喊我了。<br>我一步一滴汗地将沉重的畚箕挪向了田头。不到一畚箕的万根草,十八斤,我背不动。一阵凉爽的风从心头掠过。<br>这就是我童年割草的经历,那是任务,却忍受了许多屈辱,我不敢到生产队的豆田里去割草,一种叫菟丝子的草牛特别喜欢吃,它是缠在豆秧上的,你割它也把豆秧给割了,但不割它却会将豆秧缠死,落得颗粒无收,可正当我产生去试一试的念头的时候,生产队长一声恫吓,我半个胆缩了回来。我时常想起母亲讲了无数遍的奶奶因为几颗豌豆而上吊自杀的故事,她是被一个乡干部给吓死的。<br>这道伤疤抹不去了,抹不去我童年那段鲜明的印记。<br> 2021.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