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往事,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母亲(连载)

云山逸士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u> 母亲往事</u></b></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章</p><p class="ql-block"> 情景从记忆中展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记得从我懂事起,我就晓得母亲有五姊妹,她是老三。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公外婆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红薯野菜,始终填不饱一家人的辘辘饥肠。每次回家,外公、外婆看到一堆孩子像沾满灰土的猴子一样钻在柴屋的乱草中,饿得无力动弹的情景,眼泪便直往肚里流。母亲七岁时,就带着舅舅到河边的桃林里寻野桃充饥。因找食填肚的人太多了,时近中午,还无收获,舅舅饿得哇哇直哭,她自己也眼冒金花。突然,她和同伴发现,河岸深潭边的歪脖子桃树上,有几枚半青未熟的野桃。那晃荡在风中的青涩的野桃像隐藏在岁月缝隙里的一盏微弱的灯火,悠然照亮了母亲那过早灰蒙的心。望着饿昏的弟弟,看着枝头的野桃,一种分外强烈的诱惑,仿佛像一只初春时节的青蛙,在母亲的眼里蹦过来跳过去。于是,母亲咬了咬牙,爬上桃树,倒挂双脚去摘桃。可是就在摘到桃子的那一瞬间,挂脚的桃枝却断裂了,母亲随着断枝掉进深潭里,吓得我舅舅狂呼乱叫。待乡亲赶到,我母亲又神奇地冒出了水面。被救上岸后,她连吐几大口水,脸上无人色,但是她手里却依然紧握着那个野桃,喃喃地说:“弟弟,吃桃,吃呀……” ­</p><p class="ql-block"> 岁月的沧桑,在母亲幼小的心灵中将烙下怎样的印记呢?作为母亲的出生地的湘北那个叫桃林的地方,本来是个山青水秀的村庄,尤其春暖花开季节,桃花映在如镜的水中,就更如人间的天堂,煞是诱人了。但在母亲心中,那是饥饿的眼泪。乡亲们说,我母亲七岁时,只有二十几斤重,手指像鸡爪,脸寡瘦的,只有眼珠蠕动着渴望。但那时她以能独立种菜种瓜、烧水洗衣砍柴。到了九岁,我母亲一双小小的赤脚便早去暮归出没于大山之间,人影子就埋没于柴担上两捆柴禾之中。正值花骨朵年龄的母亲,生命的花朵不仅得不到应得的浇灌,竟然还要承受如此重压,那是什么样的力量的支撑哦…</p><p class="ql-block"> 记得在母亲危病时,我守在她的病榻边,她忍住裂骨疼痛,向我历诉身上的伤疤。她讲左手食指上两道伤疤,是初学砍柴时因力气小,也不会用力,刀砍下去,反被柴棍弹起,砍到手指上的。还有几处伤疤是日本鬼子留下的。母亲记得非常清楚,日本鬼子是在她十岁那年进村后,在村外建了许多据点,每条主要道路都没了关卡。那时每次砍柴,越过几道关卡,次次要被鬼子盘查搜身,挨皮鞭。落下伤口回家怕外婆伤心,不告诉,又没有医药,发炎流脓,就避着家人到河水里洗一下…… ­</p><p class="ql-block"> 桃河水一次次洗好了伤口,却又更清晰地将伤疤烙印在母亲的心坎上。为了躲避日寇抓民夫,外公带着大舅、二舅、三舅到深山避难去了,外婆带着四个女儿在家里苦熬。每到夜晚,外婆让四个孩子睡到一张床上,自己就坐在床边守护。夜深人静,寒风传送猫头鹰的哀嚎,更撕扯着茅草屋顶上的草响,仿佛是谁打开了地狱之门,令人汗毛倒竖。一有响动,母亲便飞身跃起,提起打狗棍,冲到门边应付不测。那时,她才十三岁,在家却俨然成了一棵大树,支撑全家。在漫漫长夜里,她们母女几个,常抱成一团,哼着小调,互相壮胆:“叫乡亲,听我说,可恶日本打中国……”如此仇恨日本入侵者的歌谣,母亲能唱许多……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章</p><p class="ql-block"> 有一首歌,令那个时代长大的人能忘却个人的忧患与苦累。他们无论认识或不认识,只要走到一起,只要有人唱上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紧接着就有人唱下句:“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母亲和父亲,就是唱着这首歌,踏着这首歌的节拍,扶着这首歌的韵律,走到一起的。 ­</p><p class="ql-block"> 1952年,我的家乡三吾里成立了党支部,父亲出任第一任党支书,一天到晚上,整个家务全部交给母亲。那时,打土匪、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修铁路,这些运动像一个又一个的金属环,一环套一环,发出尖锐的脆响,奏出生活的另一些乐章。在这一段乐章里,每个人似乎都成了这乐章中的一个个音符。因此,全村的壮劳力全被父亲带走了。到了春耕的时节,全村的老幼妇孺,成立了全县第一个妇孺互助组。互助组成立后,母亲打破农村千年只有男子扶犁掌耙的封建习俗,将大姐哄睡后,将其绑在椅子上,放在田边,不顾坐月子的禁忌,带头下水赶牛犁田,那用犁铧翻耕过来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泥土,仿佛是母亲对女性力量诠释的一行行清新而凝重的文字。此举传到了乡里,并迅速轰动了全县,更教育了群众。母亲每天背着大姐干活,睡了,绑在椅子上,醒了,给一口奶,浸种,插秧,日复一日,母亲泥里来水里走,脚下裂了一道又一道血口,结了一层又一层血沾泥的血痂。每到夜晚,母亲便在灯下拿着剪刀,忍着钻心的疼痛,剪掉血肉模糊的泥血痂,第二天照常下田。</p><p class="ql-block"> 桃林河是一条季节性的河,春潮夏讯,浊浪滚滚,冲破河堤,淹灭两岸农田。而秋冬水枯,河滩一片惨白的卵石,往往人畜找口水喝都难。1954年,桃林河改造开始了,母亲组织全村年轻妇女,成立突击队,同男人们挑战,同一种力量一种观念挑战,更与作为女性的自己挑战,将工地变成了战场。母亲带领妇女突击队修建了周家塘、沙塘、金山、罗家、江家冲、石冲、曹家洞、断山河以及闻名湘北的龙源水库,每次会战打头阵,阵阵不亚穆桂英。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母亲体重不到九十斤,穿着单衣,挥汗如雨,一天至少挑二百担土,每担土有百十斤,一来一去,仅路就要跑一百多里。母亲的事迹,被处处传颂,县里专门请她在全县大会上作报告。母亲成了新中国第一代新型劳动妇女的典型代表,她仰起质朴头颅,用沧桑的目光看到了自己女性天空的一片霞光。 ­</p><p class="ql-block"> 其实,母亲顶的又何止是半边天?她同她的姐妹们,顶起了生产队的半边天,还顶立着家务劳动的整块天啦。家中缠足的老祖母,像一棵不堪重负的老树,走路颤颤巍巍,再也不能利索地做家务,母亲每每一身泥汗进家门,就风风火火摘菜、淘米、洗菜、喂猪、洗碗……待全家老小上床后,夜已深了,她还要铡猪草、煮猪食、纺纱织布…… ­</p><p class="ql-block"> “吃食堂”的时候,父亲调乡政府工作,母亲成了村里的当家人。我的大哥、二哥也相继出世了。这也是母亲最累的年代。她的作息时间安排,是晚上干家务、想村务,白天组织劳务全力以赴干农活。中晚餐,母亲吃住在工地,大姐领回全家五个人的饭,大哥、二哥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肚子还咕咕响,叫叫嚷嚷还要吃。奶奶和姐姐餐餐只吃半份饭,省下半份给大哥、二哥。定量太少,又没有油水和象样的蔬菜,四岁的大哥、两岁的二哥眼看像严重缺少水份和养分的树一样日渐干瘦了下去,奶奶便拄着拐杖到河边找野菜为孙儿充饥,为此摔掉了两颗门牙,差点搭上性命,再也下不了床了。 ­</p><p class="ql-block"> 苍天无眼,母亲苦难无边。因生育没有节制,我和弟妹们接二连三来到人间,这样,母亲便成了一棵桑叶树,这棵桑叶树上突然爬满了饥饿的蚕,由于都要食桑叶,那桑叶便越来越稀少,最后只剩下一些瘦楞楞的无生气的枝条了。然而,对于儿女们带给她的苦难,母亲却那么坦荡,乐于承担。 ­</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工地负重,每天也只吃一顿饭,省下另一顿用布包回家喂孩子。她在尽最大的努力保住她的骨肉。母亲在上工或下工路上,常以“解手”名义避人眼光,去河滩田头地角,扯点野箩卜、蒿根充饥,支撑自己别倒下。母亲晚上回家,大哥、二哥已在大姐的照顾下睡着了。饭菜的香味,只有在他们的梦中才能闻到,他们每晚做着这种甜蜜的梦。由于这种非人的饥饿的折磨和超常的体力消耗,渐渐地,母亲消瘦得只剩下不到八十斤了,但身体却肿得象个二百斤的罗汉,她得了当时流行的水肿病,大哥、二哥也饿得像两只奄奄一息的小猫。母亲回家就骂大姐,要她多想办法,带好弟弟。实际上,姐姐那份饭早已分给了大哥和二哥。我十岁的大姐白天外出挖野菜、剥树皮,饿得眼发黑,就睡在路边草丛晒太阳,然后吃点野菜、喝点河水熬过白天。漫漫长夜,她同奶奶忍受着饥饿,嚼着树皮,纺纱织布迷迷糊糊到天明。好难熬啊,日子是太长太久了。母亲预感到死神的来临。路边的饿死鬼日渐见多,她省着的一份饭已不够温暖路人,更不可能带回家了。每天下工,她总是挨家挨户询问情况,努力以村里名义争救济,救生命于危急,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而且,回到家,就头晕眼花,耳鼓轰鸣,来不及洗脚,摸床就睡。 ­</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母亲回到家里,依稀听到两个孩子梦呓般喊“饿,要饭吃”,心中涌上阵阵酸楚,却无力动弹。她想寻点吃的,却又身不由己地沉睡过去。第二天她醒来,我的大哥、二哥则饿着肚子永远地睡去了,饥荒夺去了他们幼小的生命。 ­</p><p class="ql-block"> 母亲欲哭无泪,也没有力气哀哭。埋完两个儿子,她又木然地去了工地,那是她人生中走过的最遥远、最艰难的路。但她还是去了工地。在那饿死人的年代,我的母亲当着全村二千多人的“家”,以她特有的方式支撑,维护着二千多条性命,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却饿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母亲为此抱恨终生。直到临死,她都内疚不已。她说:“那个晚上,我好累哟。我哪怕还有一丝力气,能坚持几分钟,弄几口盐水,也不至于……”母亲始终没想到,是她在村里留着了救济粮,用它救济过许多生命的时刻,却没想到救济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 ­</p><p class="ql-block"> 带着巨痛,母亲的突击队几乎成了全县基础建设的娘子′军,出现在京广铁路复线建设工地上。铁路通了火车,需要木炭,她又带领三百名劳动力,开进莽莽原始森林药菇大山烧木炭,苦战半年,如期完成任务。母亲的事迹,传遍了乡、县、省,一直传进了中南海。一九五九年,在全国“三八”红旗手表彰大会上,被评为全国劳模的母亲受到毛主席、周总理亲切接见。此后几年,母亲先后兼上了公社党委副书记,县妇联副主任,地区妇联副主任,省妇联副主任(不脱产)等多种职务。 ­</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职务多了,外出开会的时间也多了。有时从乡县省,一个月下来,有上十天在开会。回到村里,她就后悔,说自己“是一个正劳动力,天天听别人讲,又不认识字,听了又记不全,浪费了劳力可惜”。因此,母亲开会时神经绷得非常紧,她连睡梦中都在背着领导的讲话。有的段落记不清,她就不能入睡。第二天早晨起床头件事,就是请会友读给她听。别人读一遍,她就记住了。很多外地的干部,都对母亲印象深,说她“一不读、二不写、听人念一遍就记得”。 ­</p><p class="ql-block"> 母亲常常晚上传达会议精神,不耽误白天生产建设。作为一个农民,是舍不得浪费时间的。这可苦了她,也苦了我的乡亲们,而那时的会又总是那么多,是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呢。此后的几年中,全村完善了水利配套、公路配套建设。大跃进过去了,她的大跃进作息时间表仍坚持执行。母亲清早去村部,天黑进屋,夜晚,上半晚纺纱,下半晚织布。每天吃完晚饭,大姐洗碗、喂猪,母亲先为我们兄弟洗衣,然后就给我们洗脸、洗脚,安置我们睡下后,才开始自己的纺纱。有时深更半夜,“呜呀呜呀”的纺车声将我摇醒,蚊帐外一灯如豆,母亲佝偻着身子坐在木椅上,左手牵着棉花条,右手摇着纺车柄,眯着眼,似睡非睡,“呜呀呜呀”地摇着纺着,摇出一串串暗哑凝重的音符,纺出一串串悠长苦寂的岁月,我伤心的热泪便夺眶而出。我每晚便在纺车的轻唱中入睡并长大,后来上高中住校,没了纺车声,好几个晚上久久不能入眠…</p><p class="ql-block"> 仍然是锄挖肩扛,母亲组织全村劳力,开始了对村里的万亩荒山改造。整整四个冬季,母亲基本上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挖烂30多把锄头,挑断了十几根扁担,挑坏了100多担箢箕。一双像树皮一样干裂的手,整个秋冬渗透着血迹,从没有干净的时候。人们不会相信,这么又糙又粗的老茧,怎会长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就凭这双手,母亲和乡亲们一起,建成了万亩茶园,五千多亩油茶基地。母亲觉得,农田少,吃饭成问题,如果有了这万多亩茶叶、茶油的经济收入补贴,全村人才能摆脱饥荒…(连载,待续)</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病重期间,曾对我讲,她死后要埋在她亲手栽种的万亩茶园里。因为在这里,她有至死解不开的情结。</p><p class="ql-block"> 那是茶园开始挂果初见效益的时候,十年浩劫开始了。中了邪似的造反派将母亲从茶园工地上绑走批斗。他们用铁丝将四十多斤重的大门板挂在母亲脖子上,要我母亲跪在台上交待“干过些什么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听到这句话,母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十七岁入党,土改参加工作,全县第一个成立互助组、初级社、人民公社,生育了十六胎,饿死了两个孩子,小产(流产)了八胎……”母亲还没说完,便遭到拳打脚踢。我那时已开始懂点事,看见母亲挨打并跪在台上,铁丝深勒进颈根,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流,伤心得大哭,死命哭喊着妈妈,连滚带爬到台上,我试图以最弱小的生命去拯救母亲,但竟被丧尽天良的造反派一脚踢下了台来,我摔昏了… ­</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连几个晚上,先是批斗,后是逼供,拳脚相击,棍棒相加,我的母亲被强迫跪在玻璃瓶渣上,几次被折磨昏死过去。不能进会场的我和姐姐只能躲在外面哭。批斗会一散,蓬头垢面、一身血衣的母亲一拐一拐、颤颤巍巍出来了,我和姐姐立即跑过去扶住她进牛棚,艰难地坐下。好半天,母亲才说;“孩子,去给我弄一支烟。”从不抽烟的母亲今晚为什么要抽烟?我们看到,母亲极度忧伤极度痛苦的双眼,隐含一种决绝的神色。我们一齐紧张起来。“孩子,如果……”话没有说完,她又昏死过去…… ­</p><p class="ql-block"> 夜色茫茫,为了救出母亲,大姐悄悄顺着山路一口气跑到县城,要在县矿石厂工作的亲叔叔拿个主意救妈妈。大姐独自一人,跑了五六十里山路,来到厂门口已是天旋地转,全身湿透。守门的老大伯好心地把她扶进屋里,帮她找到叔叔。叔叔只在房子里来回踱步,不说一句话…… ­</p><p class="ql-block"> “砰砰!砰砰!”村外枪声响起。枪声从村东头响到了西头,监押母亲的人夹着尾巴逃走了。放枪的原来就是我在县矿石厂搞保卫工作的叔叔,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捡回了母亲的一条性命。 ­</p><p class="ql-block"> 说起这事,母亲曾流泪告诉我;她这一生挨了二方面的打。一是挨了日本鬼子的打,二是挨了造反派的打…… ­</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是以她瘦弱的身躯,担起了凡人无法想象的负荷,她用自己的清贫与忠诚赢得了党和人民给予的荣誉。可又谁能料到,恰恰是这个劳模荣誉,成了她自缚的锁链。她这个农村支部书记也成了走资派。挂着门板大的黑牌跪在瓶渣上,噙着眼泪在鞭苔中辗转,戴着高帽子被牵去游街,几度几乎被整死。廉洁无暇的一生,换来的竟是奇耻屈辱、毒打……面对如此畸形惨痛的遭遇,我只能向苍天呐喊,那些残害我慈母日寇,那些丧尽天良的造反派个个不得好死,要受到九天霹雳的报应。 ­</p><p class="ql-block"> 但是,母亲却以海洋般宽阔的胸怀,包容了这些疯狂年代的迷途人。而且,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我居然都从没听过母亲抱怨过那个年代里她遭受的任何屈辱。我们也曾问过,她总是一笑了之,那笑,像海洋上的水波,舒展着母亲那博大精深的襟怀。 ­</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乡亲们心中是什么地位?母亲在村子里充当着怎样的角色?我想我的任何形容,都难以作出恰当的表达。1969年,村里发生的一件事,也许是母亲在千难万苦时能够挺过去的原动力。 ­</p><p class="ql-block"> 这是夏天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疲惫不堪的母亲突然听到孱弱的呼叫。“救命呀!”“救命呀!”喊声从邻居老李家传过来。当时怀着身孕的母亲,拔脚就跑,钻进了雨雾。屋在颤,瓦在飞,一堵墙眼看要倒。母亲冒死冲过去,用肩头艰难地顶着那根即将倒下的门梁,一手扯起那个吓呆了的女孩子。轰隆一声房屋坍塌了。孩子安然无恙,而她顿觉下腹一阵剧痛,用手一摸,发现手上是红红的血,鲜红的血顺着下身直淌。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流产了。然而,母亲却顾不了这些,回家换过衣裤,又把倒了屋的老李一家安排好,并弄上饭菜给他们压惊。老李一膝跪在地上要磕头,母亲连忙把他扶起来。 </p><p class="ql-block"> 饭桌上,老李泣不成声声称母亲是好人、好书记。他还没端碗,却又哭了起来。 ­</p><p class="ql-block"> “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吧。” ­</p><p class="ql-block"> “书记,我,我对不起你哟……” ­</p><p class="ql-block"> “你累了,饿了,快说吧。” ­</p><p class="ql-block"> “我早就要说的,就是怕伤你的心。书记啊,那年月,你在台上挨批斗,我们要喊口号,要举手。如果不举手,一次得扣10分工,当时,我心里不想举手,没法子,我还是举了……” ­</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呢?别去想它了,多往后面的日子想。”母亲没有去记那个“举手”的事,她以宽阔的胸怀容下了昨天,星转斗移,在时光的流逝中,曾经是造反派斗过她的后来竟成了她的好帮手,一个叫李正和的后来被她培养成村团支部书记,李正元是她培养的队长,还有刘美良、李六元、李正亚、方怡香都是她培养出来的好党员。我的母亲对她的乡亲的了解就象是对家乡的山山岭岭、田野村庄、土地与作物的了解一样稔熟。正由于有好乡亲,才使母亲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岁月,才使她为了大家的事,万死不辞。有一年周家塘水库抢险,母亲带了他们跳进缺口堵水,保住了大坝,保住了1000多亩良田和2000多父老乡亲。隔壁的李六娥夫妇闹矛盾吵架,她重病在卧,她要我们驮着去做工作,后来两口子破镜重圆;李正禾患心脏病无钱医治,母亲几次扶他上医院,自己掏钱给他买药治病。谁家的孩子哇哇哭叫妈妈,她见了忙去抱在手里,买给糖吃、喂给饭吃……母亲用她的爱心,在故乡树起了一座丰碑....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四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初,大姐的女儿已三岁,母亲早就是奶奶了。阳春三月,计划生育的春风吹遍了桃林河每一角落,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思想影响着国家的重大策略。村里的育龄妇女,十分害怕挨一刀结扎手术。开会宣传10多天了,无一人敢上手术台做绝育手术。</p><p class="ql-block"> 一连几天,母亲为了突破结扎关,努力做妇女的工作,做妇女丈夫的工作,安排他们地里的活,安排他们的家务,安排小孩子的喂养,而她自己更瘦了,更黑了,累得经常吐血。</p><p class="ql-block"> 为了打开僵局,她召开广播大会,公开对全村乡亲宣布:明天上午九时,在村部搭手术台,她第一个接受绝育手术,欢迎全村姊妹到现场观看。</p><p class="ql-block"> 其实,因长期的艰苦生活和繁重的劳动,母亲早就没有了生理现象。她挨这一刀,完全是为了带头响应啊。记得做手术时,我大姐的孩子已满三岁,我们姊妹六人加外甥女,站在手术室后喊妈妈,喊外婆,哭声一片。主刀的医生流着泪,颤抖着手,为早已没有生育能力的母亲施行了结扎手术。而当母亲强装笑容,满头大汗走出手术室,忍着剧痛详细地向好奇的村里人讲述感受后,村民的顾虑打消了。只三天,村里的结扎对象全部落实了绝育措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五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的春天,同样使我的故乡生机盎然,乡亲们的生存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很多人走出了山村,逢年过节,村子里在外当干部或者当工人的常常要提着水果、蛋糕之类的东西衣锦还乡。我们几兄妹也盼望着招工招干。那种诱惑是无法抵挡的。上级领导曾一次又一次地拨给我们家招工指标,第一次母亲让了,第二次让了,第三次还是让了。那年,县里公开招聘干部,我考了并列第一名。父亲就向母亲唠叨:“县里、市里你都有熟人,就去为孩子跑一趟吧。”母亲无奈,终于带着我进了城。娘俩从大街拐到小街,前面就是一个高大的门楼。这是地区的首脑机关。母亲曾经是地区妇联不脱产的副主任,多次在这里进进出出,再熟悉不过了,向前左拐,走三十米再左拐就是一栋三层楼房。她想登上三楼找那个最熟悉自己的领导,说说孩子的事。走着走着,她的步子放慢了,人在办公楼前徘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久许久,她停步了,串串泪珠掉在地上,身子轻轻转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妈,怎么往回走?”我惊奇地问。</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领导要休息,打扰不好。走 ,我带你到金鹗山看电视塔去。”</p><p class="ql-block"> 电视塔位于金鹗山之颠,巍巍然直耸蓝天。它俯瞰洞庭、长江和发展中的岳阳城,俯瞰贯通南北的107国道和京广线。它是八十年代最具现代气派的象征。母亲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洞庭连长江,长江连东海,铁路、公路联着天下的繁华都市和新农村,人生的路不会只有一条……”</p><p class="ql-block">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今天母亲是不会去找领导了。她已最清楚不过地告诉你:路,你自己去闯吧!</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母亲带着我回家了,回到了她已当了三年桃林镇铅锌矿书记的刘家坪。时近黄昏,她照例穿上长筒套靴,戴上安全帽,亮着手电筒,踏着矿井斜道一级一级下矿井。雨季快到了呀!检查通电线路,检查排水系统,检查运输通道……在一个安全通道口,她用扳手去拧紧那颗铁架螺钉,手未举过头,就倒下了。上县医院检查,医生没吭声,上岳阳医院检查,医生没吭声,上省医院检查,医生还是没吭声。只有那张病历单在如泣如诉:肺癌、直肠癌!这个打击,对于我们家不啻是青天霹雳,辛劳的母亲哪,您可是没有享过一天福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六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卧病在床半年了。治这样的病,要花多少钱呢?然而我的母亲从来不向矿里和国家伸手。省、地、县领导来桃林登门看望,要她上医院治疗,她一口拒绝,更拒绝动手术。她害怕自己的病而增加政府的负担,她更是害怕儿女们为她治病而欠债。</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病,吃不得,屙不得,撕肝裂胆的痛苦,常使母亲豆汗如注,牙齿咬碎几个,将我的母亲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一九八五年冬月初一晚上,痛得昏死过去的母亲醒来后挣扎着要我扶她坐起来。她睁开眼睛,看着哭成泪人的满堂儿女,伤心得不能自持,她哽咽着对我们姊妹说:“我的病会好的,今晚就好多了,过几天,我还要到矿上去上班。”她第一次断断续续的向我们讲起桃林矿的美好前景:高大的办公楼。窗明几净,不断的迎接海内外的企业家和朋友;一排排的宿舍楼里,藏匿着职工们的幸福,喜悦和希望;纵横交错的林荫道与百鸟和鸣、香气四溢的花园紧紧连在一起。桃林矿需要人才,更需要高科技,要用现代技术开掘地下的无尽宝藏……末了,她指着那根一直放在床头,没有挑断的,但磨得十分光滑的扁担,要我们拿过来放在床头,她颤抖着手,无限留恋地将扁担摸了又摸。浑浊的双眼突然有神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儿啊!村里还很穷,娘当了三十年村干部没能让他脱贫致富,真是愧对乡亲,这条扁担交给你……”话未说完,头往后仰,永远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了,带着美好的憧憬和无尽的遗憾走了,她把毕生的精力、心血、力量、感情都献给了这片土地。她像老牛一样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她像山梁一样,肩负儿女们带给她的重荷。她的胸怀,宛如海洋般宽阔博大,装着乡亲及儿女们的痛苦与欢乐,前途与命运,并为此奋斗一生。而她自己却从来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好日子,而且从来没有上桌吃过一餐可口的饭菜,她在54岁这年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p><p class="ql-block">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年的这个节日,我们都要来到母亲墓前,感受那刻骨铭心的爱,让那沧海般深沉的温情与思想充盈洗刷我们的灵魂。母亲的生命价值和智慧,在民族长河飞扬,她老人家已属于历史,更是属于我们的精神财富。</p><p class="ql-block"> 亲爱的母亲,您老人家可曾得到您的儿女及家乡巨变的信息?倘若在天有灵,您一定会含笑九泉....</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