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遥远的时空说点醉话梦话(叁)》

老杜

<p class="ql-block"><b>(四)莫高窟</b></p><p class="ql-block"> 一提起敦煌莫高窟,就绕不开两个“罪人”:道士王圆箓和探险家斯坦因。</p><p class="ql-block"> 不晓得王道士怎样混成千佛洞(莫高窟)看管人这角色的。大概是他那虔诚的宗教信仰、热情的服务精神,以及一心一意要把破旧不堪的洞窟打扮得亮丽一点的执着,博得大众的信任了吧。</p><p class="ql-block"> 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当王道士清除后来编号为第16窟中的积沙时,无意间发现堆满古物的藏经洞。彼时,对地下文物的归属,民间大都按默认的习惯法来判定:在谁的地盘发现归谁;谁在无主之处发现归谁。按前条,这批文物当属千佛洞;那时千佛洞恰恰由王道士看管,且偏偏又是他发现的,这又可以套用后一条。所以,即使王道士本人或信众们都没有认同它们是王道士的私产,但保管和处置却是王道士说了算。</p><p class="ql-block"> 一道门、一把锁,王道士的保管措施简简单单就这两项。防君子不防小人。或许得益于当时纯朴的民风,又或许人们视其为菩萨的东西,偷了会招禍,故而王道士那两项措施,够了。</p><p class="ql-block"> 要实现扮靓千佛洞的理想,王道士最需要的便是钱。有了藏经洞的东西,能不能利用来筹点款呢?估计他是动了这个心思的。不过王道士心目中,藏经洞里的一切毕竟属于菩萨,随意处置必定要招来信众们谴责。</p><p class="ql-block"> 于是王道士首先想到了官方。在他看来,官府的权威应该镇得住信众。拣几个经卷带上,王道士来到县衙门。他当然会加油添醋汇报发现藏经洞的经过,会把菩萨抬出来,说菩萨此次显圣,乃有光复圣地云云。县大人笑纳了经卷,却不见有带头资助的实际行动。王道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p><p class="ql-block"> 消息因此传开。不少达官显贵也纷纷关心起来。一次次的关心,逼得王道士不得不一次次从藏经洞中拣几件文物奉上。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给千佛洞带来任何实惠。</p><p class="ql-block"> 发现藏经洞后的数年间,王道士曾多次请求官府拨款修建储存室。为此,他甚至不惜越级报请,还给慈禧太后上过密报信。结果呢,总是泥牛入海。</p><p class="ql-block"> 正当王道士焦头烂额之际,斯坦因出现了。</p> <p class="ql-block">  斯坦因,1862年出生于匈牙利。英国著名的考古学家、艺术史家、语言学家、地理学家和探险家。1900年—1931年这三十余年里,先后进行了4次著名的中亚考察活动,中国的大西北是其重点考察的区域。</p><p class="ql-block"> 1907年,斯坦因第二趟考察来到了敦煌,首次与王道士谋面。</p><p class="ql-block"> 今天在许多中国人眼里,斯坦因就是个骗子甚至强盗。其所著《西域考古记》中的一些文字,似乎可以作为他行骗的自供状——</p><p class="ql-block"> 斯坦因写道:“他(注:指王道士)看来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极其狡猾机警。他不知道他所保管的是什么,他对于有关人和神的事充满了畏惧,因此一见面就知道这个人不易于捉摸。”</p><p class="ql-block"> “奇怪的是王道士虽然一身俗骨,佛教事物盲无所知”,却对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的唐玄奘“热烈称道”。</p><p class="ql-block"> 这位“卑谦道士一心敬于宗教,从事重修庙宇”, “对于中国相传的学问一无所知,我在学术上的兴趣同他说是没有用的。”</p><p class="ql-block"> 这算不算一个骗子对被骗者的评估?有了它,就好对症下药了。</p><p class="ql-block"> 首先,王道士“不知道他所保管的是什么”,不懂得藏经洞文物的价值,决不能从学术和艺术的角度打动他。他真正担心的无非是处置不当会激起众怒。于是斯坦因明白了,自己“当时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道士至于流言的畏惧心情除去”;</p><p class="ql-block"> 其次,王道士起初油盐不进,斯坦因束手无策:“我尽我所有的金钱来引诱他和他的寺院,还不足胜过他对于宗教的情感,或者激起众怒的畏惧”。可一但发现对方那么敬重玄奘,他便找到了突破口。斯坦因写道:“所幸还有大巡礼者玄奘的记忆,可以作为我的依靠”。“我用我那很有限的中国话向道士述说我自己之崇奉玄奘,以及我如何循着他的足迹,从印度横越峻岭荒漠,以至于此的经过,他显然是为我所感动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斯坦因向王道士再三表露自己“对于佛教传说以及玄奘之真诚信奉”,并“很谨慎地告诉他说我要捐一笔功德钱给庙里。”而此刻的王道士呢,在“惧怕于他的盛名有玷”和“为因此而得的利益所动”之间,终于选择了后者。</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斯坦因最终只用了区区200两银子,便拉走24箱写本和5箱其它艺术品。1914年他趁第三趟考察之便再次来敦煌,轻车熟路,又用500两换取五大箱六百多卷佛经带走。</p><p class="ql-block"> 以上所述于斯坦因《西域考古记》,肯定有断章取义之嫌。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今的行情:只要你一贬损洋人,就必然能够站上政治正确的制高点。多省事!</p><p class="ql-block"> 斯坦因随即公布了自己的考察成果,在国际学术界开创了一门至今热度不减的学问——敦煌学。他掠走的文物,绝大多数都送去了大英博物馆,也有个别散送印度等地博物馆的。就收藏保护而论,皆各有所得。而王道士当年随意取来献给官员们的那些宝贝,或被据为己有,或在腐败的官场上送来送去成了流浪儿,命运多蹇,令人唏嘘。</p><p class="ql-block"> 当年斯坦因前脚刚走,另一个洋学者便接踵而至。来者叫伯希和,法国人。此人熟悉中国历史,精通汉语,以及梵语、藏语、蒙古语乃至已成死语言的吐火罗语等多种东方语言。尽管来得晚,检斯坦因的漏,然而凭自己深厚的学术功底,花500两银子“劫走”的近7000件文物,却无不精品。伯希和还是给莫高窟洞穴编号的第一人。他拍摄的200多张照片,为后来许多遭到损坏的洞穴和壁画,保留下珍贵的容貌。</p> <p class="ql-block">上图:2019年10月22日摄于月牙泉</p><p class="ql-block">下图:2017年8月4日摄于同一景点</p> <p class="ql-block">  敦煌莫高窟和洛阳龙门石窟、天水麦积山石窟、大同云冈石窟,号称中国四大石窟艺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拜谒过龙门石窟,对卢舍那大佛印象深刻,觉得那微笑不输蒙娜丽莎,至今难忘。在南中国,乐山大佛和重庆大足石刻,以及杭州灵隐寺前飞来峰诸洞和灵隐溪边石刻佛像,亦当属此种艺术。</p><p class="ql-block"> 佛教石窟艺术起源于印度。最早的阿旃陀石窟开凿于公元前2世纪。随着佛教的传播,这一艺术形式跟着北上进入现在的阿富汗地区。巴米扬大佛是典型代表。东大佛(沙玛玛)凿于公元1世纪,西大佛(塞尔萨尔)造于公元5世纪。可惜它们于2001年被塔利班炸毁了。</p><p class="ql-block"> 宗教经济学有一条最基本的“定律”:财富来源于信仰。权力运作、制度安排虽可成就宗教事务于一时,却大都不可持续。莫高窟从公元366年(前秦建元二年)僧人乐遵开凿首洞始,经十六国、北朝、隋、唐、五代、西夏,而至元,支撑其千年兴盛的财富,全都是信仰引导下的信男善女自觉自为输送的。就算不乏显贵高官乃至王族成员介入,也是以个体信徒的身份参与其间,与官方权力和制度没多大瓜葛。</p> <p class="ql-block">  自前秦到元朝这一千年里,佛教信仰驱使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敦煌鸣沙山东麓的岩壁上开窟凿洞,为今天的我们留下来七百多座佛窟。</p><p class="ql-block"> 然而元代之后,这种开凿活动戛然而止,莫高窟随之冷落荒废。有人认为,明朝封闭嘉峪关,致使敦煌成为边塞游牧之地,是其衰败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但是,这种政治学解释似乎没什么道理。莫高窟的衰落,其实跟朝代、政权更替,以及经济形态关系不大。考察历史,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过敦煌,再后来西夏党项、元朝蒙古先后又将其据为己有。他们治理下的敦煌,游牧一直是那里人们赖以活命的主要生业。然而在吐蕃、党项和蒙古人手中,莫高窟不仅未见凋敝,反倒因为注入了藏传佛教密宗的元素而大放异彩。</p><p class="ql-block"> 中国有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左右莫高窟兴衰的“萧何”,大名应该叫做“信仰”。</p><p class="ql-block"> 敦煌地处大西北。元、明之际,生活在这里人们,宗教信仰发生了历史性大变化。这当与如今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一位重要成员——回族形成、发展有关。杨绍猷、莫俊卿在他们所著的《明代民族史》中写道:“明代,居于今新疆及其以西地区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由于战乱,大量移居中国内地;又有不少中亚、阿拉伯半岛诸国商人来中国经商,定居中国;加之明朝推行的民族同化政策及伊斯兰教的传播,更多的汉人、蒙古人、畏兀尔人、藏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与回回通婚,接受伊斯兰教,融入回族中。”河西走廊成了当时回族人口的集中分布区,他们信仰的伊斯兰教,势头迅速压过佛教,莫高窟的神圣光环戛然而废,一点都不意外。</p><p class="ql-block"> 意外之事却发生在中国内地。在这里,伊斯兰势力从未成为主导,但佛教石窟开凿在元之后同样近乎绝迹。什么原因呢?</p><p class="ql-block"> 佛教主张通过修行以成正果。起初,开窟造像曾经是一种非常受推崇的修行方式。然而随着佛教影响向社会中、下层扩展,广大下层民众成为信徒,没有经济能力承担开窟造像的他们,为践行信仰,不得不采用其它简便易行的修行。一时间,拜谒圣地、参禅打坐、诵经念佛、进香献贡等等方式大行其道。即便有大户人家、殷实之徒出资筹款,也会因地制宜,采取建观修庙这种随处可行的方式,放弃对地质条件要求苛刻的凿岩开窟。推测自明代以后黄河、长江流域佛教石窟艺术之所以跟着凋谢,原因或许在此。</p> <p class="ql-block">  蒙元之后,宗教更替。由信仰引导的财富不再汇流莫高窟。资金链一断,漫漫黄沙一步步将鸣沙山变成人迹罕见的不毛之地。</p><p class="ql-block"> 不可否认长年的风沙吞噬,乃莫高窟衰破的主要原因。不过人为的破坏,有时更剧于风沙。</p><p class="ql-block"> 1922年数百名沙俄士兵流窜敦煌,在莫高窟住了半年之久。那些精美的彩塑、壁画,要么被他们恣意乱涂乱抹以发泄心中绝望,要么在他们生火煮食的烟熏火燎中被弄得面目全非。</p><p class="ql-block"> 1924年又一位洋盗贼来到敦煌:美国哈佛大学的兰登•华尔纳利用特制的胶布,粘揭盗走一批颇具价值的壁画,计有26块。</p><p class="ql-block"> 人们现在一提及莫高窟遭到的洗窃和破坏,怒火总是烧向洋人。其实,还有一位大师级的中国人,对莫高窟造成的损坏,一点也不比那些洋盗賊小,而且是永久性的!</p><p class="ql-block"> 此人便是张大千。</p><p class="ql-block"> 1941年3月,张大千率妻儿和学生一行近20人来到敦煌安营扎寨,直到1943年11月返回成都,整整在那儿折腾两年零七个月。</p><p class="ql-block"> 张大千的所作所为,当时就激起公愤。不少知名学者在敦煌亲睹了他种种损坏壁画的行径,大为不满,及时予以揭露、批评——</p><p class="ql-block"> 著名考古学前辈卫聚贤:“各朝代之壁画,并非在一平面之上,乃最早者在最内,后来之人,于其上涂施泥土,重新绘画。张大千先生欲遍摹各朝代人之手迹,故先绘最上一层,绘后将其剥去,然后又绘再下一层,渐绘渐剥,冀得各代之画法。”显然,被剥去的就永远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中国现代美术运动先驱王子云:“我们(临摹的)目的是为了保存原有面貌,按照原画现有的色彩很忠实地把它摹绘下来。而张大千则不是保存现有面目,是’恢复’原有面目。他从塔尔寺雇来三位喇嘛画师,运用塔尔寺藏教壁画的画法和色彩,把千佛洞因年久褪色的壁画,加以恢复原貌。但是否真是原貌,还要深入研究。只令人感到红红绿绿,十分刺目,好像看到新修的寺庙那样,显得有些’匠气’和火气。”</p><p class="ql-block"> 著名历史学家向达亲见张大千剥摹壁画,随意涂抹,甚至题上自己名号“蜀都张髯大千”的恶行,怒揭道:“张大千以一江湖画家,盘踞此间,已历年余,组合十余人,作临摹工作,任意勾勒原画,以便描摹,损坏画面,毫不顾惜。且以洞窟作为卧室,镇日关锁,游人裹足。尤其令人愤慨者,为擅自剥离壁画。张氏崇拜北魏、隋、唐,遂以为宋以下无一可取,凡属北魏、隋、唐原开经宋元重修者,辄大刀阔斧,将宋元壁画砍去,以求发见隋、唐作品年号、题识,唯日孜孜,若恐不及。似此二三年,千佛洞遭罹浩劫,将不知伊于胡底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张大千通过在莫高窟不懈的“临摹”,終成丹青翘楚、足赤大师。而且世人往往是因为他,才对敦煌壁画艺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就此而论,他或许也算有贡献于敦煌的?</p><p class="ql-block"> 关于敦煌,醉话梦话说了这么多。最后再总的啰嗦一句:倘若抽去各自的知识背景和具体目的,来看王道士之于宗教,斯坦因、伯希和乃至华尔纳之于东方文化,张大千之于绘画艺术,他们那一份虔诚和痴迷,恐怕都同样是登峰造极的。虽然将他们的所作所为,置于我们今天崇尚的爱国主义或文物保护语境中,大概没有一个能幸免“罪责难逃”四字,但如果换成另外一种话语呢,又当如何?至少,他们各自的虔诚,或许多多少少应该赢得些许尊敬吧?</p> <p class="ql-block"> <b>(未完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