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 骊歌千重诉康乐 征尘万里赴三晋

沧海清风

<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 1964年8月17日,午后一场阵雨不期而至,天气很快便放晴了,中山大学康乐园充满了离情别绪,火红的凤凰花依旧在枝头绽放,枝桠宆曲的细叶榕为青年男女们撑开了一片浓绿的绿荫,遮住了似火的骄阳,白千层似乎把学子们校园的青春都记录在了一页页躯干中。1964届毕业生奔赴工作岗位的日子到了,下午三点半,几辆大客车鱼贯而出,沿着新港西路、前进路驶上海珠桥,直奔白云路大沙头火车站。站台上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分配至北京的同学明天才出发,他们也来送行,同学们用力地握手挥别,为五年的同窗情谊。(五年制)</p> 中山大学证件照 <p class="ql-block">1964年7月7日上午,中山大学中文系1959级毕业照。照片左上角为惺亭,最后一排右起14为父亲,我研究过了父亲的颜值当年在同学中那是最靓的仔</p>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旧惺亭 中大康乐园的白千层 广州大沙头火车站(1974年停用) 大沙头火车站的老式绿皮客车 父亲日记中的一本 1964年中山大学贺年片 <p class="ql-block">  汽笛长鸣,绿皮客车沿着京广线急速地向北奔驰,傍晚,在灿烂的晚霞的辉映下,粤北大地峰峦叠嶂,山色如黛,北江在山谷中蜿蜒奔腾,火车即将离开广东进入湖南地界。故乡、母校、碧波荡漾的珠江在隆隆的车声中,遥远了、更遥远了,父亲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惆怅。北上的同学们共乘一节车厢,大家神情各异,有即将奔赴工作岗位的兴奋,有对北上的担忧,有离开故乡的不舍,可以说是五味杂陈。夜渐渐深了,大家将草席铺在地板上躺了下来,随着车轮有节律的晃动,想着自己的母亲、姐姐、妹妹,父亲渐渐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晨光熹微,初晓的凉风扑入车厢,昨夜梦里的苦乐隐忧似乎不那么重要了。父亲被车外的风景吸引住,无垠的绿色田畴、小小的农舍、远处的青山都引来父亲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由衷赞叹,广东的早稻已经收割,现在田里已经插上了嫩绿的秧苗,而湖南的稻谷刚刚成熟,泛起一片金色稻浪。一个星期之前,也就是8月10日,父亲得知自己和另外三位同学被分至山西工作,出于对自己母亲的担心,父亲也曾矛盾过,但受党教育多年,父亲很快下定决心,克服家庭困难,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按照父亲老实而正直的性格,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但是同学中有几个是单亲家庭呢?当时的毕业分配有无关系户的产生呢?分配的原则又是什么呢?无从知晓。毕业前夕,父亲曾写下一首《毕业抒怀》:</p><p class="ql-block">唱一支歌,献给征帆,</p><p class="ql-block">献给战斗的道路,</p><p class="ql-block">献给待飞的雄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梦中我驰骋向北方,</p><p class="ql-block">装一怀浪漫的热情,</p><p class="ql-block">手握革命的红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长征的队伍浩荡来,</p><p class="ql-block">我要成为队伍的一员,</p><p class="ql-block">山山水水知我心!</p><p class="ql-block">南方的种子在北方滋长,</p><p class="ql-block">英雄儿女四海为家,</p><p class="ql-block">开遍一地花!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慕小胡同的清幽娴静,</p><p class="ql-block">呼一声同志哥,快来呀,</p><p class="ql-block">康庄道,腾起千里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4年6月26日</p><p class="ql-block"> 中山大学图书馆阅览室</p><p class="ql-block"> 虽然诗歌谈不上什么艺术性,带有明显的时代印记,但却是父亲他们那个年代青年大学毕业生的共同心声,渴望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火车经过洞庭湖了,大家不禁兴奋起来,“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正所谓“气蒸云梦泽,波憾岳阳城”,波光粼粼的洞庭湖果然气势不凡;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如镜的湖面上,两艘帆船正在摇曳。湖中小巧玲珑的君山,更是令父亲心驰神往,刘禹锡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使君山名声大噪,那里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见证——斑竹、二妃墓、柳毅井。</p><p class="ql-block">下午,列车经过武汉长江大桥,夜晚过黄河,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水,没有一丝光亮,更无一河星火,天地似乎已融为一体,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天又亮了,今天已是8月19日了,窗外望去,已是华北平原,一望无际、莽莽苍苍的田野辽阔无边,没有一丝山影。路旁的田里,玉米正处在灌浆期,大片的棉田,长势喜人。再往后就是连绵的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郭小川的诗倏忽跳入父亲的脑海,正是郭小川的诗歌,令父亲对北方的青纱帐产生了一种向往和崇敬的感情。“我眼前的青纱帐虽然那样妩媚、多姿、令人醉心,但它和革命的道路依然紧紧相连。呵,我多么愿意到青纱帐里去!我愿意献出我的汗水,灌溉北方葱茏的原野。”(父亲日记原话)青纱帐虽美,可是我后来吃过的高粱面窝头比棒子面窝头更难吃。</p><p class="ql-block">车抵石家庄,父亲在此逗留了半日,饭馆里连白开水都没有,一些孩子提着暖壶在兜售热水,开水也能卖钱?父亲惊得下巴都掉了。石家庄只有一条沥青大街,其余都是泥路,父亲觉得连故乡普通的农村都比不上。旅馆满是灰尘,扫而不去,北方的尘土实在太大了。石家庄物价昂贵,白糖两块一斤,糖水店、冰室一间也没有。(糖水店、冰室曾经在广州遍布大街小巷,粤语中有“饮冰”一词)</p><p class="ql-block"> 8月20日,天色未亮,列车终于抵达太原,天气很凉,酷似广州的深秋,而此时的羊城,依然是酷热难挡。经山西人事局安排,父亲一行在省机关干部招待所住下,北方的一切对父亲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新奇北方没有人赤足,都穿着布底鞋,像他们现在穿着胶底鞋的人几乎没有,傍晚穿着拖鞋上街,那可真是另类了。父亲对第一次在北方澡堂洗澡的描述,也是令我多年以后,感到那么好笑,不过当时总算打破了北方男女共池洗澡的谣传。北方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馒头,本地人可以吃很多个,而他们一个就饱了。此时的父亲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会连馒头都吃不上,大部分都是难以下咽的陈年棒子面(玉米面)窝窝头。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每天,父亲依然保持着南方早操的习惯,也可舒缓一些等待的焦躁。太原的煤灰很重,房屋都染上了一层黑色,新建的迎泽公园,门票只要两分钱,然而除了一个腥味很重的湖之外,其它乏善可陈。省人委内倒是有一座梅山,据说是阎锡山时期造的。父亲和同学几乎三天两头跑人事局交涉,答复依然是“研究、研究”。好在,太原还有些去年毕业的同学,可以往来。父亲是那种不屑于阿谀奉承的人,索性狠下一条心,只要自己专业过硬,到哪里都经得起考验。</p><p class="ql-block">  9月2日,晋南师专的一位同志找父亲谈话,请父亲去那里教写作,父亲对写作方向无甚兴趣,兴趣还在文艺理论。其实这已是分配方案了,父亲也明白了自己的去向——晋南临汾,一个从未听说的小城。9月5日晚父亲坐车火车奔赴临汾。6日凌晨2点,咣咣、咣咣、随着车轮的缓慢停止,火车抵达临汾火车站。这是一个和电影《芳华》中的火车小站差不多的车站。父亲从车窗望出去,白漆斑驳的木质站牌上写着:临汾。夜色茫茫,父亲拎着他的黑色皮箱下了火车,车外正下着不大不小的秋雨,父亲被困在了候车棚里。虽是梧桐夜雨,可身处表里山河父亲心中充满建设祖国的激情。等了一阵,来了几辆三轮车,父亲坐上三轮车 去了临汾地委招待所。一夜奔波,父亲顿觉疲倦,直睡到第二天七点钟才醒。醒来之后去了鼓楼东大街,(文革期间改名红卫路)这是临汾最繁华的街道了,不知父亲逛了多久,只知道父亲感叹连家乡斗山镇都比不上。后来我去了斗山镇老街,才明白,六十年代的红卫路的确无法和斗山镇老街相比。</p> 斗山墟,立墟约于咸丰年间,距今有一百多年的历史,1920年,新宁铁路斗山至北街干线和台城至白沙支线建成通车,斗山墟成为了中国第二条商办铁路——新宁铁路的起点 <p class="ql-block">  父亲急着上岗为国家做贡献,9月7日傍晚,天还下着小雨,便离开地委招待所,坐一辆三轮车往晋南师专赶,三轮车夫是一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给父亲介绍附近的工厂与村庄。</p><p class="ql-block">土路旁两侧种着高大的钻天杨,再远处是收割完毕的玉米田和接近成熟的棉花地,父亲眺望着远方风物迥异的田野,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多年以后,父亲曾写下一首《致故乡的番石榴》:</p><p class="ql-block">我曾经近二十年的飘泊</p><p class="ql-block">在北方苍莽的黄土高原</p><p class="ql-block">每当我看见钻天的白杨</p><p class="ql-block">红耀枝头的枣树</p><p class="ql-block">便想着你婆娑的姿影</p><p class="ql-block">——故乡的番石榴</p><p class="ql-block">我相信,你的枝干枝椏上</p><p class="ql-block">还有我攀爬过的痕遗</p><p class="ql-block">我的童年和我的小伙伴们的</p><p class="ql-block"> 笑语</p><p class="ql-block">还叠印在上面吗?</p><p class="ql-block">我咀嚼你香甜的果实时</p><p class="ql-block">那说不清的惬意还萦绕在上</p><p class="ql-block"> 面吗?</p><p class="ql-block">——故乡的番石榴</p><p class="ql-block">虽然,我早己回到了南方</p><p class="ql-block">毕竟还是在他乡</p><p class="ql-block">难得看见你的郁郁葱葱</p><p class="ql-block">但你的影像时时勃茂在我的</p><p class="ql-block"> 心里</p><p class="ql-block">梦中也看见</p><p class="ql-block">你越扎越深越伸越广的根</p><p class="ql-block">愈结愈大愈香的果</p><p class="ql-block">啊,故乡的番石榴</p><p class="ql-block">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乡愁情结就是中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心理基础,由此才能生发出“吾心安处是故乡”的自我抚慰。如果说王维为抽象的相思之情找到了具体的象征物——“红豆”,牛希济为恋人的思念找到了象征物——“绿罗裙”,那么“番石榴”则成了父亲思乡之情的象征物。</p><p class="ql-block">  三轮车一路颠簸,在一片棉田中,居然出现了一栋苏式三层瓦顶楼房和一栋板式楼房,虽然和故乡台山一中那美轮美奂的教学楼无法相比,但在低矮的平房中,那就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这也成了被解放军部队后来征用的原因)到了学校,已是晚上八点多,接待室的同志马上热情地给父亲打水、安排住处,这是一间瓦顶小平房,在晋南师专工作的去年毕业的四位同学也来看望父亲,我猜他们分别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李春尙、岑婉薇、来自汕尾的潘家懿和来自广西合浦的蔡权。(合浦曾属广东省管辖)第二天,在太原认识的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潘忠印也来晋南师专报到,和父亲成为室友,从此父亲开始了他36年的教书生涯,直至退休。</p> (注:岑婉薇,1966年调往海南,后在海南师专任教,1985年调入中山大学出版社。潘家懿,1993年调往汕头大学。蔡权,1993年调往广东茂名。潘忠印1974年调入河南省地方志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