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老屋》第十五章

成阵（勿送花）

　　按照“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指示，改善农业基础条件，摆脱靠天吃饭面貌，政府要动工修建一座大型水库，生产队的壮劳力被派去了很多。战天斗地、人海战术，牺牲几个人在所不辞，而且的确也是在所难免。

肖家底队派去的劳力接连折了两个小伙子。队里便有了闹鬼之事。先一个居住在从肖榴家老屋为第一台算起的三台处中间，名叫连虎的小伙子。连虎是家里的老二，长的清秀，性格孤傲，书不释手，家里本指望他出息“成龙”，可家庭成分是富农，在“惟成分论”的时代，他不可能被推荐上高中，书念到初中就做了回乡青年。队里的老辈人断言：“像这种娃，可惜碰上了看成分推荐上学的世道。他家里成分大，把娃的一身念书功夫废了。”未料却在修水利的工地上被爆破后，滚落下来的山石砸死了。

折了个如若正在腾升太阳般年岁的青年人，人们惋惜怅惘自不言说。生产队社员劝解痛不欲生的连虎爹娘，无非就是：“娃不是咱人间的俗人，没食人间烟火飞升了，成仙了。说明咱家门福厚！”“黄泉路上无老少，娃急着走哩，兴许是玉皇大帝叫哩。拨难过了！”“就只当娃不是过人间这苦日子的俗人，兴许是人家完成老天的啥任务来了，想开，往开里想！”等等的自古以来，乡村百姓向往美好生活，想象中无灾无难的天上仙界的话语，诚心劝慰着逝去亲人后悲伤的生者。有关连虎总茫然两眼坐在他家屋院门墩，他母亲梦到他哀叹嚎哭的说法，也就甚于有人去世时，队里总有些鬼魅之事的议论自然而然了。

第二个张家良的死讯，真够折腾。家良家里虽有兄弟仨，但两个弟弟一个尚小，大点的一个又有些智障，仅他是家里唯一指靠。人也周正，书也念得好，遭遇全国大学停止招生，跳出农门理想破灭，初中毕业回乡务农。

家境欠佳，几经周折，花费比别家多的聘金才定下一门亲，准备修完水利后娶媳妇，可是在修水库的工地挖土方时被塌死。噩耗传来，队里人为家良惋惜，也对一点不退聘礼的女方家表示极大愤怒。家良家的钱可是汗水摔成八瓣，泪水流成河挣来的。一致支持家良父母及家族人，到女方家里闹事要回彩礼钱。

就在这当口，队里开始闹鬼了。一大早时不时有一群人站在碾盘坡上纷纷议论：“半夜，从堐背上去，沿着公路，家良的哭声大得很，吓得我再睡不着了。”“我老早起来去拾粪，从路上走过来，看到家良家门口站着个人，一招呼又‘嗖’的不见了。”“就是，夜里我听到那个没后音的怪声，把我魂都吓飞了，瘆的我赶紧钻进媳妇被窝。”

　　一天掌灯时分，老屋堐背脚步来回，声音嘈杂，母亲打发肖榴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肖榴与在院里相遇一起的堂姐寻着脚步，急切地上慢坡来到聚了许多人的乖莲家。

乖莲平时住屋的房门和窗户根，虽被人团团围住，却鸦雀无声，只听到模糊的：“家良，新娘求你了，你就把乖莲放过。你要啥就说，我这里就给你烧送去。”乖莲母亲带哭腔的央告声。

“不要彩礼，我难受，嗯-唉-唉”乖莲幽幽说道，却分明是生前家良的腔调和声气。

“知道了，你就放心地走。再不要胡抻揢了。该去哪里就去！赶紧走，走，走！”乖莲祖母严厉的训斥声。同时，屋里传出了“乒乓，噼啪”“啪咚，咣啷啷”的敲击和东西被砸的声音。一股火烧麦杆、纸张的烟味冲鼻而来，人们满脸惊恐，鱼贯悄然退到了碾盘坡。

家良伐下来的事一阵风，传遍了全队上下。男女老少在碾盘坡已经聚了不少，谈论着自连虎死后遇鬼的种种亲历。肖榴脑袋里转不过来的是：明明乖莲是一个女孩，只不过曾是家良的邻居和同学罢了，怎么说话音调却是家良的？真的有鬼吗？鬼真的能伐下来吗？

不由联想起上年初夏发生过的出殃怪事——同班同学和邻居宏科祖母去世，她随宏科去他家取课本，走进他家屋院。刚看到他被盖面纸盖着，躺在门板上去世的祖母，说时迟那时快，守灵的宏科他爸架起她和宏科，疾步走出他家院门，匆忙狠劲踢开她家大门，拎起两人掀进去。

只见宏科他妈和弟妹以及几乎他家所有亲戚都在她家屋院。肖榴母亲惊慌道：“你到宏科家了？”

“我和宏科一放学刚走进他家，他爸二话不说，就把我俩急拉紧拽的掀进咱家。”肖榴莫名其妙着。

“唉，妈忘给你说了，今天是宏科他婆出殃呢。”

“啥，啥意思？”

“一忙，忘了中午出殃，是学生放学回家吃饭时间这茬，忘给你说了。”

“啥是出殃，出殃是啥？”

“就是鬼抓你哩！”肖榴伯母没好气地顽皮道。同时挥起已经抓在手里的扫帚，嘴里呜哩哇啦着朝两人扑打起来。

随后知道这是伯母为保大家平安在赶鬼除祟。只因国人把拖拽长尾，型如扫帚的彗星称为“扫把星”或“扫帚星”，古代命理学家认为扫帚星是凶星，见则有战祸或天灾，常把带来灾难或厄运的人特别是女性骂作“扫帚星”，迷信引申后说，挥动主扫除的扫帚可驱邪除祟。老例人还说，日常打扫清洁，收拾整理，不光是清除可见的灰尘，更是要驱赶肉眼看不见的“脏东西”——祟。千万别撒懒哦！要不老辈人总提醒说：“少去那些不常去人，不常拂灰的地方，记住哦！”

肖榴和宏科被伯母的扫帚，搔得抱头躲闪着，心里阵阵惊慌，觉得出殃蛮可怕，没再敢多言。是夜，肖榴被母亲的一阵“啊哦-啊噢”好似有人扼住喉咙，声嘶力竭的喊声惊醒，又是拍摇，又是“妈-妈-醒醒”的喊叫，才把母亲从噩梦中唤醒。

母亲起身划火柴，可划不着，黑暗中顺手摸起桌上的搪瓷大茶缸，朝房门口摔过去，只听房里发出“啪—咚，咣啷啷”震天声响。母女紧紧相拥，肖榴感到母亲全身汗涔涔的。原来，母亲梦里，宏科祖母真的走进房间要领走肖榴，母亲一想她已去世刚出殃，一惊，本能驱使，去点煤油灯，可宏科祖母扑过来压住母亲且掐住脖子，得亏肖榴叫醒母亲。

　　刚刚，又经见乖莲被家良鬼魂附体的事情，在黑漆漆的夜里听着端着烟锅的老人边“叭、叭”吸着烟，边又说出从前倪家宋家“伐下来”“出殃”等真人真事的鬼怪往事，不由肖榴后脊发凉，和堂姐双手紧握着直往人堆里钻。

清冷月光下，人们脸色苍青着，仿佛人堆也被鬼魅神怪所笼罩。兴许是越说鬼就越害怕的原故，本能地抖颤着身体的人们紧挤相贴着，人堆似筛子般慢旋了起来。出身中医世家，时为大队赤脚医生，打气大家道：“连圣人孔夫子都断不明神鬼之事，咱就只能来一个信就有，不信则无吧。再按佛家‘缘法自然，六道轮回’的说法，我觉得这神有神殿，人有人道，鬼有鬼域。今黑，这事和你们说的这些都是偶然的，神殿和鬼域也会有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呢，要不哪里就有个孙悟空大闹天宫、二郎神大战哪吒、织女下凡呢？就连人世上还发生窦娥被冤，起誓赌咒果然六月飘雪，连续三年旱象一个道理。人老多少辈都敬神，尊祖，笃佛，镇鬼着过来了，还满说现在是新社会，齐心协力好好干，人道里的活人日子过好了，鬼域的死人也就甘心了。咱们马上要拉上电，用上电灯了，人说鬼怕亮哩，黑灯瞎火了多少代的庄户人家被电灯那么一亮，到处明晃晃了，就更没有啥怕的。新社会了，有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着，咱啥都不怕！”

最年长的倪家老汉也慢条斯理的道：“唉，老例人说鬼怪出世了，世道就瞎了！狼虫虎豹都没个去处，就从深山老林里被逼出来猖狂了，鬼哭狼嚎了，就不安然了。家良娃娃也是让穷日子被逼的鬼变人世，他能做个啥么？只不过了个为人一场的心愿罢了。不怕。唉！咱老百姓自古就知道能吃饱、穿暖、过安生日子的世道好。现在是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了，人在集体里了，不让‘私’字当头了，虽然有些东西不好说啥——说啥，但眼前的社会是公家的，我就不相信毛主席和公家他会不想办法？咋说现在是个人帮人一家亲，人心都是肉长的世道。嗨——穷是穷了点，穷了人才盼好哩。人总得有个盼头，盼么！人民都当家做主了，日子还会好不起来，总能盼来咯好么。”

倪家老汉说的“狼虫虎豹都没个去处”指的是不久前，社员打死一只饿狼之事。一只窜进队里的狼被社员围追的无路可逃，从堐背上直接窜跳到堐下队里的养猪场毙命。社员将瘦狼剥了皮，舍不得那点肉骨，全当“茹毛饮血”野味，在队上曾是合作社集体食堂，现时年节集体杀猪做豆腐的大锅里煮好后，一碗一罐的分配给了各家各户吃个稀罕，解个整年间见不了多少荤腥的馋。

的确，白天晌午在队里打麦场看到大尾巴狼，和夜晚听到从南塬坡沟里狼嚎声、石猴哀鸣声是不足为奇的事。队里孩童们之所以能个个大中午乖乖返家，那是“晌午端、狼撒欢”的大人们吓唬的话起了绝对作用。队里人议论：这些无不因国家建设步伐加快，人兴起来，开荒伐林、涉猎野味等人为破坏，山林野兽无处安身所致，大抵也是老天爷对要的过于的人，发呱捎话哩吧！

鬼魂附体之事闹出不到三个月，鬼怪出没的各种各样的说法，快让肖榴她们这些胆小的人不敢单独出门了，却不料，又一个女人因胎位不正难产，在接生婆殚精竭虑下，女人难舍难分诞下的嗷嗷直嚎的男婴，仍然大出血死在自家炕上。女人最惨莫过于难产命丧！之前对为人之母无数美丽畅想的女人，如今却将怀胎十月落地骨肉只一瞥就阴阳两界了，女人阴魂不散呐！闹的队里简直是炸锅了，一时间村庄似乎到处鬼魅充塞，使人几近精神崩溃。

队里的老辈人说：“难产而死的人，年纪轻心气强，怨气非常大，她在阳世还留下一个骨血，能不揪心！按生死簿收她去的阎王爷一时半会也不忍阻拦她闹腾哩，生些个怪魅之事也没办法。唉！按老例，为驱散这怨气哪怕是夏天，都得安埋前，在野地里搭个棚子，将尸首放在里面，在外面点上煤油灯，人一看到这样的棚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从旁边路过不会回头，万一回头了的马上走到棚子前说声“我来借个火”，然后找个东西在煤油灯上点一下马上离开。如果回头之后没有那样做，那个死了的女人会认为你在笑她，她就会阴魂不散的跟着你，直到把你吓死！可是现在这些都被说成是迷信而不能够了，人也整天忙忙惫惫的不兴这样了。让用寸长的铁钉把棺材四周钉死，拿朱砂把棺木缝勾实，再在坟上揳进桃木楔子，防住死后回阳闹腾，也不知她家的人是否这么做了。反正，这会死了的人的怨气胡闹防不住，镇不了咯。就让闹腾够了，阎王爷自会收拾的。”

难产而逝的女人家大门面朝生产队的打麦场，屋院位于饲养室窗户后面。门前本是队里人经常大型集聚热闹的地方。春天时，为热烈庆贺开创了中国航天史新纪元，使中国成为继苏、美、法、日之后世界上第五个独立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肖榴她们就是在这个打麦场上，听着卫星播放的《东方红》乐曲，摔舞着红绸子，热烈兴奋的扭着秧歌的。现在这里却因为女人不甘心成为阎王爷的人，常常一脸忧郁的坐在家门口，被好多人见过，后一想，她其实已经命赴黄泉，吓出一身冷汗的事发生而冷清。隔壁孕妇，看到女人血糊啦刺，手提一血红色布袋疾步前行冲将过来，孕妇闪躲过猛重撞墙壁，惊怕大喊着从恶梦中醒来，果然自己蜷缩在硬梆梆的炕柜前，脑袋生疼发懵，后怕的瑟瑟发抖。

　　更瘆人的是女人下葬没过多久，队里竟有两三对年轻夫妇吵架争执间，媳妇仿佛中邪般，疯了似的找绳子往房梁上搭，执意要上吊，力气大的男人制服不住，大喊着叫旁人帮忙，两三个男人手忙脚乱，使尽力气才制止住。

当然，在老辈人提醒后，队长打发人偷偷请来还在暗地里频繁“活动”的阴阳先生，又是画符咒、烧麦杆堆，又是搬碌耛、挥皮鞭的一阵作法，鬼事才平息了下来。

可是，队里一直热闹的打麦场院周围，一下冷清的连娃娃们捉迷藏，都转移到了碾盘坡上了。只有不拘言笑，腰背挺直的曾经国民党时期保长的饲养员得到了好处，不操心被娃娃们惹得马嘶、驴叫、牛狂哞这些费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