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路,那根牵住风筝的引线<div> </div><div> 薛海翔</div> 上海的公交线路,最兴旺时数以近百,记忆最深的有一条“15路”,一直与我缠绕相连,夸张点说,15路可算是拴住我人生风筝的那根引线。<br><br>这条公交线,最早设立于50年代,那时,它是命名为“65路”的公共汽车,是那种车前顶着一个大鼻子的老式汽车,奶黄底色,夹着淡蓝条纹,柔和而低调,在我家楼下的衡山路上,悄无声息地驰过,那时节,行人车辆都少,马路空荡荡的。后来,无轨电车崛起,65路头顶长出了“小辫子”,紧跟时尚,变身成了无轨电车,更名为“15路”;上海人口日长夜大,15路的车身跟着变大变长,最雄壮时,扩展成了两节相连的巨龙车,连接部分有着折皱,被称作“手风琴”。巨龙车开着开着,会突然停下,“小辫子”跟马路上空的供电线脱钩了,售票员跳下车,熟门熟路绕到车后,抓起车尾的一根牵引线,甩动几下,“小辫子”搭上供电线,迸出几朵亮晶晶的电火花,供电恢复,15路启动,又笃悠悠地前行了。<br>之后的岁月里,上海公交线路不断调整,可是,15路的名头和线路却从来不变,一直延续至今,算起来,有60多年的历史啦。<br> 15路有轨电车的站牌<div><br><br>这条15路,最初起点是徐家汇,上行车沿着衡山路,往东北方向开,过了淮海路进常熟路,继续北上就成了华山路,过了南京路后,右转弯拐上北京路,之后就一路向东,到西藏路再向北,终点是上海火车站——就是这个终点,让15路和我结下了难以割舍的不解之缘。<br><br>那时,离开上海去外地,基本通道只有一条,那就是去上海火车站,坐火车。而15路则是西区通往火车站唯一的直达公交车。每次离开上海,最后乘坐的是它,每次回到上海,最先乘坐的还是它;15路,成了最后告别和最先迎接的上海标识,它一次次送走我,又一次次接回我,我仿佛成了一个风筝,一次次离开上海的地面,飞上风云莫测的天空,又一次次被它拉住,回到上海熟稔的地面。<br><br>1966年下半年,毛泽东在北京接见一批又一批外地学生,我们中学用十选一的方式,选出代表,“到北京去见毛主席”。那次,我和同学们身穿黄军装臂戴红袖章,有了这身行头,就可以免费乘坐15路,直奔上海火车站。那个时段,史称“大串联”,中学生外出,衣食住行一律免费。穿旧军装戴袖章的小屁孩们,在车厢里背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热热闹闹就到了火车站,呼啦啦下了15路,排着队走进火车站,同样免费,登上北上的火车,在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熬两天两夜到北京。那年国庆节,我在世界最大的广场上,见到了城楼上身穿中山装的毛泽东和穿着绿军装的林彪,以及不停呼喊着“为了毛主席的健康,同学们往前走不要停留”的周恩来。<br>几个月的大串联,如同风筝上天,在狂风中四处翻飞,来年二月,大串联结束回上海,天地已然变色。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登上15路,回家路上,15路走走停停,等候浩浩荡荡的大卡车车队通过,车上是穿蓝工装头戴藤条帽的“工人老大哥”,卡车顶上,胸口挂牌子的干部弯腰曲背,这其中,就有一起串联的同学的父母亲,打倒他们的怒吼声震耳欲聋。一月风暴的巨浪中,我们乘坐的15路,如同一叶扁舟,颠簸摇晃,蹒跚前行。15路就这样把我引回惊涛骇浪的故乡,我的少年岁月一去不复还了。<br><br>15路这根引线再次放飞我的人生风筝,已经是两年之后了。这两年中,我们这个被称作“干部子女”的群体,全部被扫入社会垃圾箱,有些人的父母被斗死,没死的只剩一个生活内容:大会小会无休止的批斗,任由与会者肆意羞辱,并按照批斗会要求自我羞辱。这个群体称呼也改成了“黑帮子女”,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彻底熄灭了人生希望。<br><br>1969年1月,我提着旅行袋,登上了15路有轨电车,一起上车的,还有在批斗会间隙请假出来的母亲,她请假的理由是:送儿子出发去广西山区务农。我们在拥挤的乘客中沉默站立。母亲不知道的是,我在地图上选定广西十万大山,为的是方便越境去越南,参加世界革命,要么建功立业,要么捐躯沙场。下车的时候,母子在15路终点站拍了这张合影,面对镜头我想,很可能再也不会乘坐15路,再也回不到上海了。<br></div> 1969年2月,作者与母亲合影于上海,15路终点站<div><br><br>在十万大山里跟壮族农民一起,种地两年,越南没去成,美国佬没打成,却北上万里,到黑龙江当上炮兵,跟苏联红军对峙了五年。时代狂风,把我这只脆弱的风筝吹得上下翻飞,几乎断线,不知所终。<br>亏得有15路这根引线牵住——1976年3月,从军队复员,穿着一身旧军装,背着军用背包,从上海站出来,登上15路。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车厢里乘客不多,默不作声,似睡非睡,晦暗不明。十年下来,所有的人都疲倦了,所有的斗志都一地鸡毛了;隔着水汽氤氲的车窗玻璃,看着阴沉潮湿的上海街道,忽然生出异样感觉:街道窄了,楼房低了,15路巨龙车也玩具般的小巧了:从十万大山到大兴安岭,习惯了高山大河的坐标,故乡在观感中幻化成了精致盆景。<br>车到衡山路高安路站,我下得车来——一个粗粝的壮汉,伫立在五岔路口,苍然四顾。<br><br>半年后,十月惊雷,横空炸裂,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上海随之重新振作,展翅九天,40多年腾飞,如同爆发的宇宙新星,在世界的东方,熠熠生辉,光彩耀目。市内交通,地铁取代了公交车,直接连接机场和高铁站,去外地,去外国,不再与15路相关了,哪怕它的终点站还是新客站。<br></div> 衡山路高安路站的15路有轨电车<div><br><br>然而,15路还在,恪尽职守,在窗下驰过。我下楼散步,偶尔,遇上15路靠站,我会抬腿上去,车厢紧凑而整洁,像一只精巧的八音盒,也像一只玲珑的万花筒,我找后排高高的座位坐下,在普通话上海话和英语的三语报站声中,任车窗外的衡山路河水般流淌,半个多世纪光景缓缓叠现,没有离去,不复归来,风筝引线一体,化为苍茫岁月的斜长身影,融入殷红的霞光之中……。<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