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一苗蓉,高级教师。简单淡然,爱旅游,发呆。偶尔把酒喝当茶,偶尔随笔感受生命的温度。</span></p> 随笔 <p class="ql-block"> 我经常站到那扇窗前,应该是从搬进那间办公室的时候开始吧。</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的窗临街。土坡,树木,民房,电线,一个小院,构成了办公室窗外的风景。街道的民房倚坡错落,办公楼和小院就隔着一条近十米的巷道。立于窗前,可以清楚地看见小院里的一切。院子近乎三角形,大门开在路边,“光荣院”“福利院”两块牌子分挂两旁。晴朗的日子,偶尔看到有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工作人员匆匆晃过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晴朗的日子,楼顶上经常晒着很多的被褥和床单,顺着那些床单,我的视线就落在熟悉的三楼,锁定最西端的房间,门上贴着“儿童部”房签有些泛白。白天,除非午休时间,门总是开着的。不时有孩子的头探出门口,嘻闹声清晰可闻。门里的场景清楚地落入眼底:几个年纪在三、四岁到十二、三岁这样的小孩,或走路歪歪斜斜的,或呆坐不动的,或大口啃着东西,或拿着扫把胡乱打扫......一个稍大的约十三四岁的女孩总走动在孩子们之间,一会哄哄这个,一会收拾地上散落的玩具或东西。</p> <p class="ql-block"> 不错,他们都是身体有缺陷的孩子,生活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没曾见过他们谁出过那道门,他们每天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游走。偶有有大人进出或忙碌,鲜见类似探访的人,即便有,进去待的时间都不长,即进即出,次数很少。</p><p class="ql-block"> 工作之余,我经常倚窗而立,目光直接扫过甚至越过其他的孩子,落在他那,我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他几乎不动,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崽,半斜靠在东面的墙边,身下铺着地垫,整个蜷缩着,没有什么动作,任由其他的孩子在自己身边晃动吵闹。</p><p class="ql-block"> 他男孩女孩?多大?怎么到的这里?</p><p class="ql-block"> 站在窗前,两栋楼之间一条不足十米的街道,和那道门视线直线距离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永不可及。</p><p class="ql-block">坡上的秋叶泛黄,和同事接到了送教上门的任务,怀揣种种心思,我和同事走进了那道门。</p><p class="ql-block"> 房间类似“凸”字型,东西两边各是一间睡房,从正门到里墙的部分地面铺着地垫。那个稍大的女孩在哄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一个约五、六岁的女孩歪着头靠西墙边的电视机坐着,嘴边流着涎水。两个看着较为正常的男孩坐在地垫上玩积木。</p><p class="ql-block"> 他半倚在东房门的墙边,肩膀支撑着他的身躯呈一个怪异的“S”,他的两手耷拉着垂在身旁,很像是哪个顽皮的小孩随意捏的还没有风干的泥人,软塌塌的摊在垫上。</p> <p class="ql-block"> 资料显示,他十三岁多了,单名叫“浪”,姓“政”,应该是福利院予的姓,我心里似乎被某种东西堵住,磕得慌。一直以来心里想得到的答案变得好像没有意义了,除了疼。</p><p class="ql-block"> 和同事小心翼翼地蹲在他身边,零距离的看着他。五官端正,脸苍白泛青,比我隔窗看着还要瘦削,如柴般。腿脚弓曲变形,右腿拐着呈“7”字,翻压着左腿,搭向一边。细小的颈支撑着他的头,手臂软绵地搭在胸前,手臂细长,五指修长,似乎是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皮包裹着的细长柴条,摸上去没有温度。神情黯然,小小的电视屏挂在他对面墙上,与他的无关。我有想把他抱起来,置于我的怀里的冲动,但却不敢轻易触碰,生怕我施舍那瞬间的温度他承受不住,便四分五裂,散于无形。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很小就被送来,开始还能端碗拿勺吃饭,长期的不能自己动弹翻身,近年来几乎没什么力气了,碗渐渐地端不了,现在连勺子都拿不住了,靠喂。同事带去的水果,他蜻蜓点水似的吃了一点,就不吃了。</p><p class="ql-block"> 我告诉他,我们是来教他读书的。他微微抬眸,眼底泛起一星亮色,甚至有些羞,但很配合。同事给他卡片,教他认字,他很认真地读。其实他认识不少字,我们带去的卡片,上面的字都难不倒他,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小声。</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很快,离开时,他的头缓缓转向门口,下楼离开,那双眼睛在身后跟着我们。回到办公室,我走到窗前,窗外那双眼睛在那,又牢牢地锁在窗台上。我不敢触及,又忍不住。刚刚那似乎是为了完成任务,没有温度的突然造访,让我心中突生愧意,被一种窒息紧抓住,有好几天都不敢站到窗前。</p> <p class="ql-block"> 坡上的树绿了,春季学期说来就来,我再次着手备课。</p><p class="ql-block"> 清朝诗人袁牧的《所见》,是一首以农村儿童生活为题材的古诗。野外林荫道上,一个牧童骑着黄牛背上缓缓而来,心里开心,一路行一路唱,声音清脆响亮,整个树木全给他惊动了。忽然歌声停了,只见小牧童身板挺直,嘴巴紧闭,树上一只鸣蝉,正扯着嗓门,自鸣得意地唱,小牧童被吸引了......我的手指飞快的敲打着键盘:正在给他描述着有关这样的画面,我看到了他看向窗外的目光——我想尽我所能。我似乎打开了一扇窗,正看见一抹色彩和童趣在涂抹他的心空,我正看着他被暖暖太阳爱抚着,被黄色的花海拥暖着。他微微仰着头,轻闭着眼,暖风正拂过他的脸颊,那只鸣蝉正在他视线前方放声歌唱。</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现在吃得很少,手已经抬不起了。脸色更差了。我曲下身,斜坐靠近他,轻轻地抚摸了他的头,把写有那首诗的卡片伸到他面前,手机在他耳边放着范读的录音。然后,我摒弃给班级学生上课的激情,尽量用柔和的声音带着他走向野外,走进诗里的花海。</p><p class="ql-block"> 可是,教学楼那里突然传过来的琅琅书声,他眉瞬间蹙起,眼底之前刚泛起那星点微澜,骤然暗了下去,而后陷入不可测的黯然。我知道又该离开了,我不知道还可以给他讲些什么,我手伸向门外,指着办公室的窗户,告诉他,我一直在那里,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我。他眼皮微微抬起,斜向门口,眼里起了雾。我读着他眼里的潮湿,听到他的心里数着“1、2、3……”跟着钟表里的秒针在滴答——滴答......数着,数着,又从头开始“1、2……”我心口疼起来,瞬间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执教的,部编版教材里的一篇微型小说——《在柏林》里的那位老夫人。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和同事逃似的下楼,天有些灰暗,下起蒙蒙的雨。推开办公室的门,不自觉地移脚靠到窗前,他依然那样的姿势,依然不动,他是不能动。我似乎看到了那眼眸失神呆滞,装着一潭死水。</p><p class="ql-block"> 转眼便近期末,每天做完手头事情或者上课回到办公室,自然而然地倚窗而立,那门和门里的日常,蜷缩在墙边的那小小的身躯,每次都落入眼底,煎熬,无力。</p><p class="ql-block"> 坡上的树叶落了,我又开始备课了,我脑海中盘着带他来一系列的观光——家乡风光系列。系列之一是区铜鼓广场,离他最近的地方,十五分钟路程。周末我去拍了广场的图片,特地录了视频,还配了音乐。我想,送教时,我就给他看图片,适时作些讲解,然后,我会把手机交给他看视频,我想着这样下来,他会意犹未尽的。系列之二——小山峡,系列之三——民族公园,接着,金城公园,再到巴马的百鸟岩,水晶宫……望着窗外,我一课时一课时地写着,用心,执著。</p> <p class="ql-block"> 窗外,山坡上的树叶黄了,落了。</p><p class="ql-block"> 疫情突然来了,楼下的街道如崩了底的河床,断流了。福利院的大门紧闭,楼上看下去,小院里几乎看不到人影,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送教,成了等待;窗前,成了等待。</p><p class="ql-block"> 今年春天开学,应该可以送教给他了吧,我想。</p><p class="ql-block"> 开学的忙碌过后,再次倚窗而望,却发现一连好几天,窗外对面的那道门都紧闭着。门上房签还在,字迹有些许模糊。一问,我被告知,那屋里的几个孩子都被送到另一个福利院去了,他——那个叫做“浪”的男孩,不在了,四月间就不在了,不用送教了。</p><p class="ql-block"> 不在了!他终究是不在了!他终究以让人心疼的方式出了那道门!我的眼前晃动着一支燃烧的蜡烛,那火焰在风中渐渐模糊,直至熄灭。窗外,我又看到了那双无助的眼眸,如深无底的枯井,将我吞没,无法呼吸的疼迅速弥漫全身。</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上窗棱,我敲击键盘,将所写给他送教的教案打包,压缩,封存。合上电脑,点一支蜡烛,置于窗前,默然伫立,耳畔清晰着一个声音:我送到人间的都是天使,即便折了翅膀。</p><p class="ql-block"> 经万劫,终轮回。烛光中,我看到,花开满径处,他,踏歌翩翩归来,青春阳光,眼眸含笑。</p><p class="ql-block"> 2021年12月平安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