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怀念姑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红杨树</p><p class="ql-block"> 天变了,蟹壳青的空中飘来一丝凄凉的冷雨,吹来一阵蚀骨的寒风。 </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二年元月七日,疫情仍在多个地区纠缠不休,不过,我们这个特殊的国度里还是有着期待中的岁月静好,然而,姑妈去世的消息又把一切变成了此生永远不能忘却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尽管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消息传来还是让万物没有了色彩。自去年小老表过世后,姑妈就迅速衰去了很多。八十四岁的高龄,还有心脏病,又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生命中无法承受的剧痛,再坚强的人也会垮掉。</p><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亲人去世后,在世的亲人往往会因伤心过度追随而去。</p><p class="ql-block"> 二零二一年十二月,小老表因病早逝,享年仅40岁。从此,姑妈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吃的极少,几乎不睡,成天没一句话,只是神情黯然的呆坐着,终于把那个说法变成了一幕悲剧。</p> <p class="ql-block"> 但我没有想到,姑妈最后竟是摔死的!</p><p class="ql-block"> “她要是不兴那几垄小菜,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大老表蔡松林说,“劝又不听,非要兴,说小鬼尼(姑妈对我的昵称)他们在城里,你们不吃他们吃。结果,从菜园里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当时就不行了,送去抢救,医院不肯接收,说瞳孔已经放大了……”</p><p class="ql-block"> 松林的话我信,姑妈的确是个歇不住的苦命人。她出生于旧社会的寒苦农家,十三岁那年,老实巴交的爹被日本兵当活靶子练刺刀杀了,二十五岁时,改嫁后的娘又患瘟疫而亡。把三个未成年的弟弟拉扯成人,自然是她这个长姐义不容辞的责任。由于经常食不果腹,姑妈便带着弟弟们四处乞讨。冬夜里,无被盖身的姐弟四人常钻进稻草堆里、山芋窖中偎依着取暖。可以说,没有姑妈,就没有我父亲和伯父的后来,也就没有我们。只是,姑妈却不愿提起这段常被父亲念叨的往事,她说自己并没有尽到责任,因为她最小的弟弟、我的叔叔,在逃荒时还是不慎丢失了,但这湮灭不了父亲对她的感激和尊敬。父亲说,姑妈嫁给姑父时,上无根草下无片土,借住一间破庙里。就是这样,女当男用的她依然撑起了蔡氏家族的一片天。</p> <p class="ql-block"> 偌大的遗体告别厅里簇拥着五颜六色的花圈,却盖不住沉重和压抑的气息。姑妈静静地躺在祭台上,等待我们最后一次瞻仰,等待凶猛的火焰把她变成一盒骨灰,然后由我们把骨灰送回她的老家,放进一具棺材中,再完成一套有着复杂程序的木葬仪式。</p><p class="ql-block"> 头扎一条粗蓝布毛巾,胸前挂一块带着口袋的围裙,脸上布满被风霜刻凿的痕迹,褶子条条,皱纹道道,嘴唇像没有釉的陶器,一双全是裂口与茧皮的糙手,每到冬天就要不断抹蛤蜊油,否则就会随时留下血手印。</p><p class="ql-block"> 姑妈,活着的时候永远是这副模样,现在,还是这副模样。</p><p class="ql-block"> 骨灰盒放进棺材的那一刻,父亲嚎啕大哭。按照习惯,钉好棺盖之前,要把逝者生前最好的衣物一同放进去,但所有人翻遍了所有地方,却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双像样的鞋!</p><p class="ql-block"> “这简直就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啊……”父亲捶胸顿足。</p><p class="ql-block"> 父亲止住哭声后,很长一段时间,一屋子的沉默。几个老表流着泪说:“舅,我们不孝,但我们真的为妈买过好衣服,可她就是舍不得自己穿,都送给穷亲戚了……”</p><p class="ql-block"> 这话也不假。姑妈从未亏待过别人,只是一味的亏待自己。她是个连名字也不会写的文盲,说出的话却极具佛性。</p><p class="ql-block"> “做上代的,要为下代积德。”</p><p class="ql-block"> “世上肯定还有比我们家困难的人,对这些人,只要能帮到的,就要尽最大努力去帮。世上的人大多是有良心的,你帮过别人,别人都会记住。当然,我们帮人不是图回报,图的是心安理得。”</p><p class="ql-block"> 哀乐催人泪下。呼啦啦跪倒在灵堂前的,都是姑妈的孝子贤孙,他们都在用哭声宣泄着失去撑起蔡氏家族一片天的人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夜,是那么的沉寂,此刻的姑妈却并不孤独。灵棚内,和着雨水的暗沉灯光下,闪动着影影绰绰的人群,主动前来“坐夜”的人一拨又一拨,他们先跪在姑妈的灵前,深深地磕头,再恭恭敬敬地敬香、烧纸钱,然后坐在纸灰飘摇的棺木旁轻声叙说起她生前的过往,每一桩每一件,都有着令我感动而又自豪的主题——这是一个好人!</p><p class="ql-block"> 他们都说,姑妈一生几乎没开过笑脸。我觉得,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姑妈是苦了一辈子,但从未向苦难低过头,她不开笑脸并非苦难,而是没有时间笑。</p> <p class="ql-block"> 我见过姑妈开心的笑容,且有好几次。</p><p class="ql-block"> 上小学时,我们正月里总要挨家挨户上门去贴那巴掌大的“财神”。贴财神不能闷声不响地一贴了之,得边贴边念念有词地说好话。记不清哪一次,我晕头晕脑地撞进一位亲戚家。“财神菩萨进门来,一年四季广招财。堂屋四四方,你家金子一大仓……”张口来几句财神谣后,就等着东家给赏赐。</p><p class="ql-block"> “你个小鬼尼,把我肚子筋都笑断了。”</p><p class="ql-block"> 竟然是姑妈!她恰好在这位亲戚家做客。我做贼似的逃之夭夭,身后不断传来姑妈爽朗的笑声。“小鬼尼,你慢点,别跑跌倒了……”</p><p class="ql-block"> 关于姑妈,我想要说的太多太多,多到无法起头,只能在回忆里重温她赐予我的暖心时光。</p><p class="ql-block"> 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初,鸡蛋算得上是农村人高级营养品,但大多舍不得吃,“鸡蛋换盐,两不找钱”,总要拎到代销店里换点油盐酱醋。有一年,因村里组织玩马灯,我直到正月十六才去给姑妈拜年,她看到我,二话没说,直接跑进厨房,跟着端出了三个热腾腾的五香蛋。</p><p class="ql-block"> 五香蛋呀!我不自禁吞了一下口水。</p><p class="ql-block"> “小鬼尼,你到跟朝(今天)才来。这三个蛋一直给你留着,天天热一遍,恐怕有点咸了。”</p><p class="ql-block"> 何止有点咸!吃进嘴我才知道,那蛋衣下面已经生了一些俗称腻挂子的粘稠液体。我强忍着咽了一个,把另外两个揣进荷包里,说好东西留着慢慢吃。</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用善意的谎言换来了姑妈脸少有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永恒不变的血脉亲情,也很容易被人利用。读初中那几年,老家不知怎么就刮起一阵“姑留侄”风,让谣言制造者们赚了个盆满钵满——说是做姑母的在冬天来临之前必须给侄儿们送礼,否则他们将难以久留人世。姑妈慌了,立即加入到那支荒诞不经的送礼大军中。她把原本准备为小麦、油菜追施化肥的专款挪作了他用。节衣缩食挤出来的钱,变成两盒罐头、一刀足有三斤多重的猪肉、一把红色的雨伞。除了这些“规定”的“留侄”礼品外,姑妈还加了一双鞋帮为灯芯绒的千层底布鞋。</p><p class="ql-block"> “小鬼尼,这是昨晚才做好的,你试试。”她笑吟吟地说。</p><p class="ql-block"> 鞋很合脚,我的心却猛的紧缩起来。我分明看到了白色鞋底上的几个褐色斑点,那是姑妈的血指印!我的眼前迅速闪过几组乡下女人们才能演绎出的镜头:一位刚刚洗刷完锅碗的农妇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佝偻着身躯纳鞋底:先用锥子使劲在双膝夹住的鞋底上扎个眼,穿针引线后再用牙齿咬住拽紧,一拉一抽,鞋底便多了一个结实的麻点……有时线粗了针拔不出来,就用“顶顶箍”(顶针)用力推针尾,为了让针更滑溜些,每纳几下还要在头发丛中刮一刮。鞋底纳久了很容易花眼,穿过鞋底的针尖常常戳破手指,农妇微微皱一下眉,吮吸一口再继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村子叫杜邦陈,陈、后、蔡为主要姓氏,这也是当年黄山大队部所在地。大队部前有一块宽阔的空地,主要用于民兵训练和放电影。在那个文化奇缺的年代,农村人晚上能看一场电影,不亚于逢年过节。放映员到来的消息会被第一个知道的孩子疯跑着传遍各家。“放电影的来啦!要放电影啦……”但这个消息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从杜邦陈传出,因为只有大队才能组织起这场文化盛宴。好在我也可以近水楼台。每当要放电影,几个老表就早早被姑妈派来,把我接过去。我那叫一个高兴!老表们也乐得合不拢嘴。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我在,姑妈肯定会捣鼓出两三个荤菜上桌,更会从一个密封的大瓮缸中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花生、葵花籽,炒好装进我们的荷包,同时还会塞给我们三四张小毛票,放电影了嘛,肯定有卖猫耳朵糖、油糍、甘蔗这些零食的。最让我高兴的,莫过于那一碗黑亮黑亮的红烧肉。尽管因为父亲是个兼职的杀猪匠而偶沾荤腥,但那时的我总是那么馋。实际上,当时姑妈家的条件比我家还差,而我却因少不更事总成天嚷嚷着要往杜邦陈跑,直至看到一个令我瞬间长大的场景。那天,姑妈面带微笑看着我又一次刹了馋,她自己却没有吃饭,说肚子不舒服。她把我送到电影场后又回去了,说要整理一下灶屋再来,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悄悄跟了过去。在摆着白菜、萝卜、腌辣椒的灶台旁,我看到,姑妈正啃咽着一块沾着饭粒的锅巴……</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姑妈为了她的“小鬼尼”能够大快朵颐一顿,不知犯了多少难呵!</p><p class="ql-block"> 老表们告诉我,姑妈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是二十七年前。那年,我考中公务员,从首月工资中拿出一百元给了姑妈,叫她买点东西吃。考虑到她舍不得用钱,我特意将那一百元分成十张“大团结”,结果,钱还是没用,消息却传遍了整个村。姑妈逢人便喜笑颜开地举起那十张“大团结”,说这是我小鬼尼给的,我小鬼尼有心……</p> <p class="ql-block"> 连续几天雨水,出殡这天,太阳却变魔术般地钻出来了。一如土道士在引魂幡上所题:红日照开幽冥路,清风吹动引魂幡。但去往墓地的道路还是泥泞不堪,送丧队伍在颠簸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装着姑妈骨灰的黑漆棺木随之摇摇晃晃,仿佛她生前蹒跚的步伐。</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目的地。八个“抬重”的汉子撤去大杠,拎起铁环,将棺木徐徐放下,放进那个寂静的、被老表们用芝麻杆灰焐过的深坑里,接下来,架梁,盖瓦,姑妈的永久歇息处一点一点消失于我的眼前,只有那块镶着她遗像的石碑可以用一张慈祥的脸庞来宣示,它将永不褪色于人间。</p><p class="ql-block"> 日头再次隐去,发出尖锐而又凄厉声响的朔风告诉我,姑妈已完成了每个人应有的一段旅途。而我们,在完成了这个不可抗拒的仪式后,需要各回各家,需要继续上路。因为我们还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