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白菜

一路高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br>在不知不觉间,时间的年轮又转到腊月。看着超市、菜店里那琳琅满目的各色蔬菜,我的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十岁那年的腊月里,我跟父亲翻山越岭去卖白菜的场景,三十年过去了,可那场景依旧那么真切,恍如昨日。 <p class="ql-block">那年秋天,父亲照旧种了三分地的白菜,除了留作冬储菜自家吃以外,大部分白菜还是要卖掉换钱的。父亲说:“白菜要等到腊月卖,才能换个好价钱。”于是在小雪前的几天里,他便在收割后的空闲地里挖一个又宽又深的地窖,用来储存白菜。</p> <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飞雪连天,一片冰冻的苍茫连天蔽日。数月间,农人们储备的用于过冬过年的白菜萝卜大都被冻成了冰疙瘩,融化后却成了一滩浑浊的水渍。而我家的白菜却安然无恙。</p><p class="ql-block">腊月十九,上游大集,这是莱北较大的一个集市。</p><p class="ql-block">腊月十八这天中午,趁着没有冰冻的好时机,父亲便掀开地窖盖,钻到地窖里面,一棵棵地把要卖掉的白菜拿出来,剥掉枯黄的叶片,然后把它放到我家西侧最向阳的山坡上晾晒。</p><p class="ql-block">父亲说:“晾过的白菜,水分小,好卖。”</p><p class="ql-block">我一手攥着一棵脱掉外套还尚且娇嫩的白菜跟随着父亲的步伐走到山坡上,把她们头朝上脚朝下地轻轻地安放在蒿草铺成的坡崖上,随后,抬起头来仰望远处的群山,看看快步走向地窖的父亲,我突然跟他说:“俺明天也去卖白菜!”</p><p class="ql-block">他惊讶地回过头,用十分诧异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才十岁,路远,天冷,等长大点再去吧!”</p><p class="ql-block">“俺想去,俺已经长大了”,说着我跑到他的近前,攥起拳头向他示意。</p><p class="ql-block">他瞥了我一眼,随后又捏了捏我那裹在棉袄里的纤细的如同擀面杖般的胳膊说:“去吧!”</p><p class="ql-block">当天下午,我和父亲把白菜一层层地齐整整地码放到木质独轮推车上,父亲用白色的棉单绳子纵横交错地把整车的白菜刹得结结实实,白菜们如同装进了一个大大网兜里一样,头脚束缚得无比拘谨。父亲在整车的白菜上面盖上了一床替换下来的旧棉被,棉被上面压上了厚厚的干姜苗,姜苗上面是厚厚的干草。</p><p class="ql-block">一切就绪,静等出发。</p><p class="ql-block">出于明日第一次远行的兴奋,那一夜我居然辗转反侧,反侧辗转,如同一只在热锅上舞动的蚂蚁,满脑的憧憬,满眼的新奇,想象中的画面如同一首律动的歌谣铮铮亮亮地跳跃在眼前,恍惚中虚幻与真实交织着,毫无睡意可言。于是便在凌晨三点半钟竟悄悄地起床,毛手毛脚地去叫醒父亲。恍然发现,父亲竟早已起床,正收拾着出发的行李。他看了我一眼说:“饿不饿?饿了去吃个煎饼”。</p><p class="ql-block">“俺不饿”,我说。</p> <p class="ql-block">三点四十左右,我和父亲便驾着满载白菜的推车从家里出发了。上坡的时候,父亲用力推,我在前面使劲拉;下坡的时候,父亲使上闸,我在他身后一侧拖住拉绳。那时,章莱公路还是老线路,七绕八转,翻山越岭,用沉重的脚步去丈量,通往上游的路显得是那么的遥远。</p><p class="ql-block">刚出家门时,由于路还算是平坦,我的心情还处在暗夜星稀群山朦胧的兴奋之中。但是,历经长达千米的分水岭大长坡后,我的心情陡然糟糕到了极点。尽管父亲说,拉车要稳住心神,不紧不慢,一步是一步的扎扎实实地走。但是,在尚且有残冰的沙土坡上艰难地爬行,我还是被累出了一身大汗。其实我完全可以虚拉着绳子,任凭父亲一个人肩上套着袢绳使劲全身的力道往坡上拱。但是听到父亲那粗重的喘息声时,我却不由地拼尽了全力拖拽着拉绳。一时间,满头大汗,满眼金星。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从口腔中涌上来了。就在我企图丢开绳子以求自由的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我心底最深处猛然升起,我又一次拉紧了棉绳。终于,在无数个踉跄和无数个晕眩之后,我们终于到了分水岭的隘口,而我的棉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寒风掠过,却是刺骨的寒冷。</p><p class="ql-block">“休息不能太长,天太冷”,父亲说着,便又拾起推车。随后是一溜的长下坡和很长的平坦路。</p><p class="ql-block">“你要是累了,就趴到车厢上,我推着你”,父亲说。</p><p class="ql-block">“俺不累”,我嘴上说不累,可心里早就在骂自己口是心非。</p><p class="ql-block">“下了这个大坡,我推着你”,父亲说。</p><p class="ql-block">在转过了几道缓坡的弯道后,我爬上了菜车,头朝着父亲,脚朝着前方趴在车厢上。父亲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浏阳河》,随后他又高声地唱了起来:</p><p class="ql-block">“浏阳河,</p><p class="ql-block">弯过了几道弯,</p><p class="ql-block">几十里水路到湘江,</p><p class="ql-block">江边有个什么县哪?</p><p class="ql-block">出了个什么人,</p><p class="ql-block">领导人民得解放,</p><p class="ql-block">啊依呀依子哟。”</p><p class="ql-block">我也跟着他哼哼起来,并伴随着父亲的唱腔抑扬顿挫地附和着。随即我又高声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p><p class="ql-block">万籁俱寂,群山不语。唯有父子俩清脆的歌声和欢快的笑声在墨色的苍穹下,阵阵回荡。</p><p class="ql-block">我又给父亲拉过了几个长短不一的上坡,路越走越远,抑或适应了长途的跋涉,还是基于父亲的爱恋让我尝试了一次坐车的幸福,或许还是被这份清晨的欢快所感染了呢?我反而没有了第一个长坡过后的劳累,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的暖流从心里流淌出来。</p> <p class="ql-block">终于在将近六点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我一夜未眠期盼着的上游集市上。</p><p class="ql-block">东方未晓,暗夜依旧。但是集市上已经是人山人海。摆摊的商贩们有的早已撑开了摊位,有的则是手推肩挑地风急火燎地往集市上赶。父亲在菜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栖下车子,然后在地上铺了两块塑料布,上面摊开了一条被母亲洗涤的干干净净的旧毯子,这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摊位了。</p><p class="ql-block">太阳出来的时候,父亲把白菜一棵棵地整齐地摆放在摊位上,为了防冻,他依旧在白菜上面盖了那条旧棉被。</p><p class="ql-block">终于有顾客光顾了,那人询了价,挑了三棵白菜,父亲用钩秤称了重,收了钱,送走顾客时还不忘跟人家说一声“慢走”。一上午的时间,我都陪在父亲的身边,跟他一块叫卖,一块称重,一块收钱。</p><p class="ql-block">那年的白菜,价格很好,一毛二分钱一斤。父亲的账算得出奇的快,放下秤就出钱数,精确到分。但是父亲总是把那些成分的零头去掉。</p><p class="ql-block">我不解地问他:“为啥要让钱呢?”</p><p class="ql-block">“都是老百姓,大家都不易,七分八分的,该让就得让。”或许正是父亲的让利缘故吧,我们的白菜第一个卖完。当其他菜农向父亲投来羡慕的目光时,父亲却是憨然一笑,朝他们礼貌性的点点头。</p><p class="ql-block">随后,父亲便领着我在集上前后左右地转了一圈。置办了年货,最重要的是给我买了我那时最爱放的鞭炮--“大地红”。</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我一会儿坐在车上让父亲推着我,一会儿跳下车来,欢快地向结冰的河面上扔着石头,石头落地,发出咔咔的声响。</p> <p class="ql-block">三十年过去了,许多年少的往事都随着时光幻化成了泡影,但是那一年的赶集卖白菜却令我终生难忘。</p><p class="ql-block">我时常问自己,究竟难忘的是什么?我也很难说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