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黄苗子逝世十周年记

芳嘉园过客

父亲的“朋友圈”特别大,工农商学兵,科教文卫政,厨师、花匠、警察朋友。<br> 父亲的朋友,可能因为是“一路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得,虽然父亲常向我“吹嘘”他的朋友:比如说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如何了不起,艾青的《火把》如何让当时的年轻人热血沸腾,聂绀弩是鲁迅的大将……今天看起来如雷贯耳的名字,当年在我看,虽然是一个个长辈,可能都“为老不尊”吧,个个都挺好玩的。<br>  换个角度说,自从父母从监狱里放出来,我就没觉得他们特了不起——虽然有很多人羡慕我有这样的父母。比如,父亲和他朋友的文章,虽然也爱读,但没觉得有什么,文章不就是这样的吗?直到我以写文、改文为生的时候,才发现,写出他们那样“平平常常”的文章有多难。<br>  后来,我开始了一点现当代美术研究后,才慢慢地意识到他们这批人有多不容易,有多了不起。<br> <h5><font color="#167efb">从书堆、纸堆里扒出块地方就可以书画了。</font></h5> 父亲的名头不少,漫画家、书法家、文学家、美术史和美术评论家、画家,头衔多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还常常被人尊为大师。但他总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br>  我曾和一些人说起过父亲的感受,很多人都不认同。后来我体会到,在父亲的眼里,像陈寅恪、叶恭绰、鲁迅、郁达夫、钱钟书、沈从文这样的先生才称之为“师”、称之为为“家”父亲说他自己就是个“货郎担”(“文革”后他出的第一本散文集就是《货郎集》),什么都装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是票友。<br>  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想过,现在想来,还真有道理。<br> <b>从漫画神童到“半途而废”</b> <h5><font color="#167efb">左起:丁聪、黄尧、华君武、黄苗子,在漫画展上合影。</font></h5> 父亲是因漫画而从艺,十几岁就向报刊投稿。广东的朋友是鼓励他上手,真正诱他“信心爆棚”应该是叶浅予伯伯。张光宇、叶浅予、鲁少飞伯伯办的《上海漫画》,是父亲心中的“圣坛”,特别是浅予伯伯的《王先生》,在他眼里就是最大的画家的作品了。十六七岁时,他的一幅模仿比亚兹莱的画《魔》参加了香港的一个学生图画展览,黄般若伯伯给拍了照,让他试投稿《上海漫画》,不仅发表了,而且“最大的画家”还回了信,父亲备受鼓舞。于是,投奔大上海就成了父亲的“少年梦”。 <h5><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模仿比亚兹莱的《魔》,发表于1929年8月《上海漫画》第67期。父亲后来说:“别提画得多么蠢劣了,现在想起来身上还起鸡皮疙瘩。”</span></h5> 促他投奔大上海的动因是“一二八”抗战。十岁十一岁时,双十节他参加了一次人不多的庆祝会,散会手持五色国旗走在街上,这时突然一个外国兵还是警察,硬说他吐痰吐到了大兵的鞋上,按着他去擦掉。此事他在文章里似乎轻描淡写,但一直到他九十多岁还会偶尔讲起此事,虽无愤恨,却有感慨万千。带着这样的时光磨不去的记忆,“一二八”自然会让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热血沸腾——中国终于反抗了! <h5><font color="#167efb">哲学家四题</font></h5> 从1932年到上海,一直到1938年前后,父亲为报刊画了不少东西,除了漫画,父亲也尝试着装饰绘画的探索,在得风气之先的大上海,也曾尝试借鉴外国的表现手段,而漫画使他成了小有名气的人。<br>  随着全面抗战的爆发,原来的平台都不存在或艰难度日。尽管漫画和版画成了美术界抗敌宣传的主要武器,父亲也参与组织了1937年在广州的抗日漫画木刻联展好,还有作品参加,但父亲因职务在身,奔波于香港重庆,他渐渐远离了漫画,也不可能取得像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丁聪、华君武这些朋友的成就。<br> <h5><font color="#167efb">父亲说,这幅画画得是他自己。</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父亲为《小说》半月刊画的封面。</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开禁图。</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笑林别记,《时代漫画》第24期。仔细看,这是中国地图。</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发表于《半角》画报。</font></h5> 我想,如果没有日寇入侵,以父亲性格和用功,完全可以在漫画的路上走得更远,攀得更高,还可能在新中国画领域有更多的建树。<br>  历史,没有如果。<br> <b>美术史:雄心勃勃,有始无终</b> 父亲对中国美术史感兴趣应该有一点家学渊源。我的曾祖父黄芑香长于诗词,工书善画。父亲出生时曾祖父应该去世了。父亲小的时候就爱盯着香山(今中山)老家堂屋的挂的四幅苏仁山的花鸟画看。 <h5><font color="#167efb">我的曾祖父黄芑香像。</font></h5> 到了上海,虽然画的是漫画,时不时还画当时就有点前卫的杂志封面装饰画,却也会写点介绍中国古代画家的文章,还会用有限的钱,搞点收藏。那时的收藏,按父亲的说法还真有精品,但战乱频仍,东奔西跑,毁失殆尽。抗战时在重庆,只带了一支牙刷“跑警报”,从防空洞出来,被日寇炸成废墟,只好到好友特伟处挤了一夜。<div>  他到北京后,自然就成了琉璃厂、东四一代书肆书画店的常客,甚至还享受送书上门的待遇。那时候旧书店收到书,会根据老主顾的兴趣,送书上门,放在顾客家里,然后按约定时间上门取书或者取钱。<br></div> <h5><font color="#167efb">这几本专著,篇幅不大,却极费工夫,要坐多年冷板凳。凭着一两条资料就敢写发表宏论,当年学者基本都没这个胆量。</font></h5> 他先后在政务院、新民报社、贸促会任职,后来到了人民美术出版社。<br>  听父亲讲过,他开始做中国美术史研究,是受阿英(钱杏邨)先生的鼓动。1955年出版《美术欣赏》一书,第一部分是介绍古代名画《游春图》、《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等,第二部分则介绍现代名家如徐悲鸿、齐白石的作品,第三部分则转向民间美术的介绍,应该是普及性的小册子。这段时间他好像还考察了山西永乐宫,为拍摄永乐宫壁画、雕塑做准备。<br> <h5><font color="#167efb">《画坛师友录》的三个版本(东大出版公司和北京三联书店出版)</font></h5> 父亲关于中国古美术史的著作主要都集中到《艺林一枝》里了,再有就是《吴道子事辑》、《倪云林年谱》和《八大山人年谱》(未出版)了,父亲对当代艺术家的评介则大多收入《画坛师友录》中。<br>  虽然在2004年中国美术家协会表彰他为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但他似乎不以为然。因为他应该取得的成就应该大得多。他心目中最大的一件事应该是“中国美术论著丛刊”,这是他准备花上十来年要做的事,收集到八百多种中国古代的美术论著,然而校订出版的不足百分之一。1963年着手,1966年终止,父亲后来也建议过,但他自己已无精力,出版社也无动力——赔钱的书谁敢出?<br> <h5><font color="#167efb">《艺林一枝》的两个版本。</font></h5> 如果那八百余种清代以前关于中国美术的文字梳理清楚,将是煌煌巨作,会给今天中国古美术史的研究者铺出一条快速路来。 <b>写字,无心插柳柳成行</b> <h5><font color="#167efb">学生王亚雄将女儿幼时涂鸦装订成册,父亲大为欣赏,题字“童心”,字也作返老还童状。</font></h5> 父亲的毛笔字是童子功,八岁在香山老家入“明心学塾”开始,就日日与毛笔字打交道。其实,他们那个年代的文人,都有这个童子功。不过父亲运气好,到了十二岁,有幸跟着邓尔雅先生学书。邓家和黄家是世交,到我们这代已经是四代人了。爷爷在香港创办了中华中学,请来邓尔雅先生任教。父亲能从众多“童子功”中脱颖而出,可能与此有关。 <h5><font color="#167efb">父亲的楷书,属难得一见。</font></h5> 记得我初学毛笔字,描了学校的“红摹子”,父亲让我写大字,站着写,悬肘,还建议我在院里的大方砖上拿毛笔蘸水写。成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邓尔雅先生当年教他练字的办法。邓尔雅先生是训诂学家(汉字的文字学),所以父亲学书法是从文字、训诂开始的。<br>  邓尔雅先生让学生从楷书、隶属临摹开始,规规矩矩的练字。一天天写下去,枯燥、呆板,父亲就烦了,看郑板桥的字变化多,就悄悄学板桥体。一次,被爷爷发现,一顿臭骂:学写字不守规矩,学那些“江湖气”……你知道不知道,郑板桥是从楷书开始写的,他用隶书体渗入行楷,有深厚的基本功,你从皮毛模仿就不会有出息!<br> <h5><font color="#167efb">草书:清带山林气,香来笔砚边。</font></h5> 不过,父亲没把“写字”与“书法”联系起来。他到上海后,主要是“画”,很少“写”了——不是不写毛笔字,作为书记员、科员,还是要用毛笔呈送公文的。但那就是交接工具了。虽然写得少了,但没少读帖。住在父辈同乡孙璞先生家里,得见孙老不少字画收藏。孙老教导他,一定要有文学修养,否则字写得再好也就是个写字匠,而且俗气。孙老还要父亲给《汉书》断句,为此,父亲花了一年的功夫,读不懂,就查资料、翻字典,还可以就近求教于孙老,终于完成了这一“工程”。<br>  无独有偶,我记得,有喜欢写字的孩子向启功先生请教,启伯伯首先问她功课怎么样,而不是看她写的字。启伯伯说,历史上的书法家没有一个是单靠书法成名的,都是诗文大家,有的还文武双全。<br> <h5><font color="#167efb">鸦石图,谐音“雅士”。</font></h5> 小的时候,没有印象父亲像后来那样摊开来写字,所以也没有把他和书法家联系起来。还是王世襄伯伯的公子敦煌告诉我的,说父亲字写得好,是书法家,听得我直发懵。因为在我脑子里,只有古代书法家,当代也就是沈尹默、叶恭绰才是书法家,因为家里看到过他们书法的印刷品。再往后就是张正宇伯伯。那时父母还在监狱中。<br>  1975年被释放出来,父亲雄心勃勃地想再做古典文献的校勘工作,谁知立即让他退休了。放开手脚做研究工作不可能了,钻故纸堆得有单位介绍信。闲来无事就开始写写字,动力来自有朋友索要。最初还是在报纸上写。说实话,刚开始家里既无好笔,也无好纸,而且多少年不要说毛笔,连铅笔都很少碰,那个大字写出来真不敢恭维。但毕竟功力在那摆着,恢复极快,加上朋友间切磋,很快就在朋友圈里开始“互通有无”,一发不可收拾……<br>  所以,我一直觉得,父亲在漫画、美术史论、文学、绘画上的贡献,不如书法。<br> <h5><font color="#167efb">为陕西黄帝陵轩辕殿题匾额。这三个字不好写,有两个“车”紧挨着,安排不好就“撞车”。</font></h5> 父亲在书法上的贡献既源于邓尔雅先生的从训诂起手,让他见识了最美的书法,成了他终生的享受;也源于他对文史的学习研究,对文与字的关系有了特殊的理解。但这还不足以成为贡献。他和他的艺术家朋友一直在心底里埋藏着一种精神,那就是看到晚清的全面衰颓——书画的大势也乏善可陈,他们一直在努力探索创造新的、必须是中国的艺术!正是这种精神,使父亲不断吸收,不断探索,不断借鉴,又不断否定,尤其是不断否定自己! <h5><font color="#167efb">题签:十泉人家藏扇。字配扇,相得益彰。</font></h5> 在父亲的书法里,字与内容是相连的,而且他有独到的巧思。<br> 在父亲的书法里,可以看到西方现代的表现手段,这可能是大上海得风气之先,并在漫画上做过各式各样的探索,但目的只有一个,更充分第表现汉字的美。<br>  在父亲的书法里,可以看到画,但依然是还是“书”。<br>  在父亲的书法里,真草篆隶,或野,或文,可豪放,亦可婉约,变化万千,但总有意境。<br> <h5><font color="#167efb">王竹庵刻启功先生书画竹扇拓片。字是为扇骨拓片做说明的,不能“抢戏”,只能“捧场”。</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邺城印陶集。邺城遗址残砖瓦拓片。</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为金砖砚题铭。名章印横了,还好,刻铭文时给正过来了。</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为灵隐寺写“灵鹫神行”,近三米长。</font></h5> <h5><font color="#167efb">灵隐寺灵鹫神行牌坊。</font></h5> 本来是朋友间“玩票”,“票”成了书法家。 <div> 黄大刚原创 (未完待续)</div> <h5><font color="#167efb">天长地久。把画的构图,引入到书法中。</font></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