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此时期,我的父亲正就职于北京长辛店铁路中学,高中数学教师,他1948年毕业于广西大学电机工程系。我的母亲正就职于北京女十中,历史教师,她1935—1936年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教育系,由于战乱,学校迁往大西南1936—1939年就读并毕业于湖南大学教育系。</b></p><p class="ql-block"><b> 两位知识分子1946年结婚。</b></p><p class="ql-block"><b> 1949年祖国解放后,他们即刻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父亲在学校担任数学教研组长,掌握英德两门外语,理科教学游刃有余,教学风格严谨、严格,是一位令学生敬畏的老师;母亲担任班主任,家里挂着一面学校颁发的明镜,上写:“奖给优秀教师罗道孝 百年树人”,那是母亲勤勉、踏实、兢兢业业工作的映照。</b></p><p class="ql-block"><b> 正值中年的父母亲在自己的教学岗位上付出着他们的才情学识。他们是毕业于旧中国的大学生,亲历目睹了旧政的昏庸、腐朽与无能,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不断满足着他们证实自己才学、价值的需要,激发着他们愿为社会承担责任的渴望。</b></p> <p class="ql-block"><b> 1958-1964年期间,早已于1961年摘掉右派帽子的母亲被发配到北京郊区劳改,转回了女十中,在学校打扫厕所,给各个教室生火炉。</b></p><p class="ql-block"><b> 她利用星期日,偷偷去监狱看望父亲,不时为他送去点好吃的,但每次拿去的又拿回来,父亲死活不要。他对母亲说:“我对不起你们。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拿回去给孩子们吃。我什么都不需要。”母亲回来对我说,那些犯人都要家里人送的东西,有的犯人还不断向家人要求下次探监时带这带那。你爸说他们太不懂事了,简直是混蛋!自己犯了罪造成家里人跟着作孽,还有脸向家里人要东西,不知廉耻!</b></p><p class="ql-block"><b> 一天,监狱通知母亲,黎一辉病得很厉害,你们家属是否愿意把他接回去?母亲大吃一惊,父亲从没向他提起过。母亲问:“接回家,看病就医的钱给吗?”对方答道:“没有,只能自付。”母亲诉求着:“我很困难,确实承担不起他的医药费。”母亲降薪后,每月工资60元,供养着三个孩子读书,维持着五口人的生活,外婆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对方说:“如不接回去,在这里不再医治,只能等死了。”母亲一路哭回来,心里乱极了。她决定把这件大事与我们做儿女的商量。</b></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 那天很冷,风刮得很大,来了一辆敞篷大卡车,父亲被抬进了棺木里。一路上,卡车风驰电掣地向着城西开去。坐在灵柩旁的母亲和我紧紧地靠在一起,默不作声。一会儿,母亲用手捂住嘴,我听到了她难以控制住的哽咽声。我冻得瑟瑟发抖,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哭。</b></p><p class="ql-block"><b> 在八宝山火化前,身心交瘁的母亲断然决定不保留父亲的骨灰。我当时就明白,母亲这样做全是为了我们儿女,为了我们的前程,怕连累我们。母亲以对儿女最深沉的爱,用对不起相爱二十年丈夫的决绝方式与他诀别。父亲带着对亲人无限的眷恋,带着对自己政治生命的无限遗憾,离开了这个令他辛酸的世界。父亲走过缺失幸福的童年,经过身无分文、靠母亲资助才读完大学的青年,熬过无法实现才华抱负的凄惨中年,父亲永远地走了。父亲死得不瞑目啊。</b></p> <p class="ql-block"><b> 有时半夜睡起一觉,就被父亲剧烈的咳嗽声弄醒了,紧接着,就听到母亲赶忙起身到了外屋,父亲“呕,呕,呕”地把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吐到一个玻璃瓶子里,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接过母亲递给的毛巾擦着嘴。母亲把浓痰浓血倒进一个小桶里,一手提着小桶,一手端着一盆热水,开门走到院子外面,把血水倒进街上的一个盖着铁篦子的污水井里,再用热水冲洗井盖,清洗得干干净净才回到家。我缩在被窝里,心很痛,为生不如死的父亲,为千辛万苦的母亲。</b></p> <p class="ql-block"><b> 北京二七车辆厂给父亲一笔抚恤金,分两次补发共计945.98元。母亲用它为刚刚从内蒙草原返回京城的大弟添置点穿的,为自己买了一件罩衣和一双棉鞋,给我寄来一块北京双菱牌手表,剩下的存起来了。我戴上这块表,心里酸楚得很,我感受到了父亲生命所付出的高昂的代价,更感受到了父亲的爱抚与温存。</b></p><p class="ql-block"><b>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的平反并非一帆风顺。平反过程中,长辛店铁中一直迟迟姗姗、拖拖拉拉、犹豫不决。母亲与大弟屡次前去询问,他们甚至还说:“对黎一辉,难以分辨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这就是斗争父亲的当事人,直面了父亲死不低头的刚烈,既惊骇不已又难以理解,以至二十多年过去了,仍难以从对这位“又硬又臭”的右派分子的认定中摆脱出来。父亲早有先见之明:“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刻,天堂那高贵的灵魂正在鄙夷着这些猥琐的系铃人。</b></p> <p class="ql-block"><b> 父亲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满腔的抱负、满肚的学问没有释放出来,实在太可惜了。</b></p><p class="ql-block"><b> 苍天有眼,历史作出了明断。历史还父亲公正,公正告慰英灵。</b></p><p class="ql-block"><b> 我仰望夜空,寻找着那颗星,那颗刚刚升起、还来不及散发星光的星,只在苍穹之下划了一下,就随即陨落,消亡。今天,我看见了这颗星,他在天堂,向世人闪烁出了他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亲爱的父亲,九泉之下,你可以瞑目了。在这场人性泯灭的斗争中,你用生命捍卫了人格与尊严,你有着读书人的风骨,你是最后的胜者之王!</b></p> <p class="ql-block"><b> 母亲告诉我,父亲早在1949年解放前夕,解放军大举南下时,就产生了对共产党的敬重。那年,父母亲带着不到两岁的我住在湖南湘潭。一天清晨,父亲推开家门,突然发现大街小巷睡满了南下的解放军,鸦雀无声,军容整洁,军纪严明,不动百姓秋毫,后来又清扫街道,挨家挨户担水。父亲激动地对母亲说:“早就耳闻共产党麾下的这支军队了,真是一群天兵天将啊,这是有希望的军队。”父亲一脸的微笑,一脸的兴奋。</b></p> <p class="ql-block"><b> 从我出生到父亲去世,父亲只在我们家生活了十年半。这十年半里,我五岁以下几乎全无记忆;剩下的五年半,有四年因父亲工作的学校在丰台长辛店,离家远(五十年代交通很不方便,父亲回家需坐火车),他每周六晚上回家,星期日晚上又匆匆离家;还剩一年半的这段时间里,父亲病卧家中,我却住宿学校,我周六回家周日返校。掐指一算,父女相处一场,竟如此短暂。然而,往昔岁月却象刀刻石凿般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清晰、真切。</b></p> <p class="ql-block"><b> 父亲总会带给我们一阵阵的惊喜,我们欢呼跳跃在他周围,形影不离。他拿出节衣缩食买回的快乐琴,手把手教我们拨琴弹唱;他搜寻旧木料动手给我们做高跷,让我们满院子地踩高跷;他有着一肚子讲也讲不完的故事,磁石般地吸引着我们。全院六户人家,只有我们家有一台父亲组装的收音机,它摆放在父亲搭建的紧靠墙壁的长条板子上,孙敬修老师娓娓道来的“西游记”吸引着全院的小朋友,父亲把家门打开,动听的故事在院子上空回荡。</b></p> <p class="ql-block"><b> 父亲最喜欢吟唱《刘三姐》、《十里送红军》、广东音乐《步步高》、电影《天仙配》插曲。直到今天,我只要听到这几首乐曲,仍一阵阵牵动着我对他的思念。</b></p><p class="ql-block"><b> 父亲的棋术高,在一般人群中他没遇到能胜他的对手。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姐弟三人都学会了下象棋,我曾获得西城区女子少年组象棋冠军。两个弟弟的棋下得很好,比我这个冠军强多了,他们也如父亲一样,一般地遇不到对手。</b></p> <p class="ql-block"><b> 大弟以一个初三文化的底子,发愤自学苦读五年,通过了高自考17门中文本科毕业,图书馆管理专业毕业,1985年参加北师大古典文学硕士研究生考试,一举夺魁。三年后,他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b></p><p class="ql-block"><b>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父亲的思念越来越强烈。他不断反思15岁时的他“父子见解有分”的往事。痛定思痛,2000年写了一篇题为《古人早已见过》的文章,在全国著名刊物《读书》第3期刊出,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反响。89岁的老母患老年白内障,已不能看书。这篇文章我给母亲一字一句读完以后,已泣不成声了。</b></p> <p class="ql-block"><b> 2005年7月10日21点05分,94岁的母亲安详地离开了我们。她找父亲去了,在天堂,父亲与母亲再不分离。</b></p><p class="ql-block"><b> 2005年10月7日,我们儿女孙辈们,安葬父亲和母亲。</b></p><p class="ql-block"><b> 我们将父亲上大学、教书时使用过的暗黄色透明的三角板,安放在母亲的骨灰上。白色大理石的骨灰盒,上面雕刻着梅花、青松。父亲与母亲合葬在北京城北十三陵景仰园陵园。黑色的花岗岩墓碑,披上了绿色的藤蔓,一朵朵白的、紫的、红的牵牛花点缀其间,情意绵绵。墓碑上隶书体的金色大字夺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为真理不惧蒙冤父志长存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携儿孙力抗厄运母恩浩荡</b></p><p class="ql-block"><b> 十月的阳光温暖灿烂,天空清澈碧蓝,青山层峦叠翠。父亲与母亲长眠于绿色尽染、群山怀抱的大自然中,静候着儿孙后代有出息、有作为的佳音。</b></p> <p class="ql-block"><b> 往事如烟,往事怎会如烟?当我提起笔来,深情地回忆往事时,常常泪水涟涟,不能自已。有时半夜一觉醒来,母亲那慈爱、苍老的面容,父亲那清癯、严肃的脸庞就在眼前晃动,一滴滴眼泪顺颊而下,心真的很痛,很痛。</b></p><p class="ql-block"><b>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那出诬陷忠良、人性泯灭、不可理喻的政治闹剧消失在历史的深处,一切都将淡漠。</b></p><p class="ql-block"><b> 黑格尔说:“推动整个人类历史的是一系列不断重复的为获得承认而进行的斗争。”是的,人类的所有进步几乎都是人们为获取更多的尊严而不断奋斗的结果。</b></p><p class="ql-block"><b> 那首深情、激越的父亲母亲的生命绝唱,回响在我的耳边,永远,永远。</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