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秒秒分

<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常常会想起他,白衬衣扎在蓝色裤子里,银色的皮带扣熠熠闪光;他左手插兜,腋下夹一把长柄黑伞,于沉沉暮色中踏进家门,多么温暖的一幅画面。 </p><p class="ql-block"> 父亲生于1948年,虽长在新中国,在那个粮食匮乏医药短缺的年代,从小也是吃尽了苦头。爷爷奶奶挣工分,用布口袋装一袋子草木灰,垫在噶椅子(方形椅面有一圆洞,下设坐板)里,一坐就是一天。奶奶在世时多次在我面前提起,父亲后来咳血可能与垫子里的草木灰热气大(上火)有关,后悔不迭。当年哪个小孩不都是靠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活下来的呢?父亲体弱,有一次病得奄奄一息,躺在晒架下面赶鸟雀,眼见着鸡飞到晒架上啄食谷子,父亲连抬手虚晃的力气都没有。好在老天犹怜,后来竟慢慢好起来了。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农民。由于家庭贫穷,父亲小学毕业便辍学,注定了一辈子只能做农民。每当那些“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同学回家省亲,父亲不无遗憾:当年若是有机会继续上学,应该不会比他们差吧。即使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仍然不屈服于命运,他是一个颇有想法的农民。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种植水稻棉花,父亲带领全家拉铁丝种甘蔗扎扫把荫蘑菇育西瓜,喂母猪养兔子,瞅准市场就干。尽管这些副业都没有让我家走上富裕的道路,但让我们一年四季均有收入,缓解了苦等秋收才有进帐的窘迫与尴尬。 </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种西瓜的乡亲多了,销路不好,父亲只得用自行车驮着两筐西瓜去更远的村子穿乡。那个夏天异常炎热,父亲吃过早饭去卖一趟,回来已是晌午。一进家门,他便将所有的衣兜翻过来,毛票钢镚儿一股脑儿抓在桌子上。我赶紧去压一碗清凉的井水,浇上糖醋,父亲端起碗一咕噜灌下去,再来一碗,泡点炒米,解渴又充饥。我一边收拾零钱,一边给他讲白居易的《卖炭翁》,背到“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时,我停下来,改为“可怜身上汗未干,心忧瓜贱愿天炎”,父亲夸我改的好,太贴合他的心境。稍事休息,父亲再收拾两筐西瓜,跨上自行车,低头,身体前倾,冲上那条被炙烤得满是裂纹的泥巴路。我帮他推车到村口,太阳明晃晃的,照得我睁不开眼,连蝉都懒得叫唤。一筐西瓜百来斤,那一年的几千斤西瓜,父亲愣是一筐一筐的卖完了。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会计。父亲文凭不高,算盘却打得噼里啪啦响,是我们大队的会计。小时候的我对他的这份兼职很有意见,因为他常常开会、盘点什么的,即使再忙,说走就走。他还不让我随便动他的算盘尺子之类的文具。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拿一张复写纸,到学校和小伙伴描语文书上的插图。放假回家,刚下客车,一位老乡见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上前询问,当他得知我是姜会计家的女儿后,很热心的将我一直送到了家。可见,姜会计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文人。他爱看书,历史类居多,尤其喜欢现代史,新中国成立这个阶段,他几乎了如指掌,谁谁善于打仗谁谁善于治国,在那个信息不甚发达的年代,父亲能懂得这么多,全凭看书和听收音机。父亲常常掌一盏灯携一本书蹲在茅厕,久久不见人出来,书之香盖过茅厕之臭,该是父亲在繁重的劳作之后难得享受的片刻闲暇。 </p><p class="ql-block"> 我到过许多小伙伴家,他们的板壁上贴的不是电影明星就是连环画报,唯独我家,贴着一张中国地图。我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订报户之一,国际形势国内大事他都关心。农闲时,几个叔父会聚到我们家,听父亲讲太平天国、八国联军、国共合作、苏联解体、抗美援朝、改革开放…… </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妹三人,生得不甚魁梧,男丁也少,父亲认为我们都不是种地的料,送出去学手艺吧,他心有不甘,最后只得让我们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供三个并非天赋异禀的孩子上学,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父亲始终秉承“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我们也是在学习的苦海中挣扎又徘徊,最后草草了结父亲让我们仨走出农村的夙愿。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武夫。十多岁,父亲习武强身,虽然没学多久,但也算个二传手,把几个招式交给三叔。据说三叔年轻时曾以少胜多声名远扬,全凭这几招,可见实用性非常强。直到我十来岁,父亲还记得几个防身之术,比如过肩摔、黑鱼拱铲等等,可惜我一没力量二没兴趣,也就不了了之。 </p><p class="ql-block"> 父亲年轻时携巨款(村里的公款)去南昌买拖拉机,遇上骗子团伙,最后分毫无损侥幸脱身。这段经历,具体细节我忘得差不多,只记得当父亲讲到“眼见着骗子们从高高的码头上跑下来,我们乘坐的船只刚刚离岸”,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到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他热衷看体育,各界体育名将,信手拈来。他把门板卸下,搁在两把长条凳上,中间摆一排方砖,我们就可以拿着没皮的乒乓球拍玩起来。我家最早的一幅羽毛球拍是竹框木把,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很少见的了。他用一人多高的杂木做高跷,村里的年轻人都来踩,七歪八倒的样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用鸡翎处最漂亮的毛做毽子,用报纸和竹签糊风筝,用拉车的缆教我们跳绳,教刚过车把高的我把脚拐进三脚架骑自行车,指导我在齐肩的河里放松身体平躺在水面,带我认识田藕与河藕、蛇洞与鳝鱼洞的区别…… </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雅士。他会简谱,会吹笛。秋收后的某个闲暇,父亲抽出一本书,里面夹着薄薄的笛膜(竹子内膜),父亲轻轻的拈起来,舔一下笛孔,敷上去,一首美妙的曲子在暑气未消的夜里荡漾开来。他会吹“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吹得最多的应该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电子琴、照相机一类的奢侈品,他出手大方毫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毛笔字(暂且不能称之为书法),无师自通。每年春节,村里一半人家的春联都出自父亲之手。他有一本专门写对联的书,哪家望考学哪家盼添丁,他都字斟句酌,几乎能做到私人订制。吃年饭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父亲仍然在挥毫泼墨,嘴馋的我哪里还有心思帮他牵纸,早候在灶前咽口水了。他只得无奈的笑笑,写下最后一幅,这才是我们家的。 </p><p class="ql-block"> 父亲节约。如果说节约是那个年代的标配,那我的父亲,绝对是顶配,登峰造极。家里的生产开支是节约不了的,只有吃穿用度。小孩盼过年,无非是能扯身新衣服,吃点好吃的,姑娘买花小子买炮。年前开卤锅,一般的家庭也会杀几只鸡,孩子们最喜欢举一只鸡腿,啃得满嘴流油。看着我们期待的眼神,父亲岔开话题:卤鸡有什么好吃的,哪有沙罐煨鸡汤好喝?卤鸡腿自然是没有的了,到最后,鸡汤也没喝着。买炮?比割肉还心疼。买一架薄薄的螃蟹鞭,拆下一半,分两年放。父亲赶集,总是捱到集快散时才回,因为那时候的东西最便宜。在父亲的“双减”政策下,我们勒紧裤腰带,过了一个又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自己,更是抠门儿。一双劳保手套,十个手指头全露在外面,让他换一双,他说干活方便;他的解放鞋,前后都是洞,我要扔掉,他说透气凉快;仅有的几件衣服,缝缝补补,他说补丁结实;我啃不净的玉米棒子,他捡起来继续吃;西瓜一定会吃到绿色的皮;我们削在地里的甘蔗头他拾回来……在他眼里,似乎没有可以扔掉的东西,来之不易,才会加倍珍惜。</p><p class="ql-block"> 父亲唠叨。从小我就被告知见人要问好、坐在椅子上不能跷腿不能抖不能前后晃、不能吹口哨、不能骂人说脏话、与男生交往要掌握分寸……如此等等。要是某件事做的不好,他能唠叨很久,见我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会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来结束当日的不愉快,过些时候,由另外一件事引申过来,依然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喜欢与我说话,上大学乃至上班后,只要回家,我尽量随他一起下地,干不了多少活,可以陪他聊聊天儿。内容从工作到生活到朋友同事,事无巨细,他都问,直到问得我不耐烦,现在想来,他无非是想通过我的描述想象出一幅我的生活场景图,以此来判定我过得是否安逸。 </p><p class="ql-block"> 我陪他到西滩边的稻田打药,十点的太阳让人燥热难耐,他让我躲在板车底下的阴凉里,一桶药打过去,掐一片荷叶回来,又一趟过去,摘了一朵半开的荷花。 </p><p class="ql-block"> 从小时候对他的崇拜到少年时的不屑再到青年时的抗拒,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回想起父亲的话,觉得这老头儿说得还蛮有道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十多岁得了我这个幺姑娘,哥哥姐姐又都求学在外,他几乎将所有的疼爱都给了我。我出生时不足五斤,瘦小羸弱,父亲形容我筷子多长,尖嘴猴腮,哭的时候嘴角拉到耳根,没有声音,以为是怪胎,差点扔掉。第二天撩开床帘一看,好像秀气一点。我知道他又在逗我了,撅起嘴反问他那你怎么不扔呢?他呵呵一笑,怎么舍得?收工回来,他抱着襁褓中的我在树林里看麻雀,再大些,坐在肩上骑大马;刚上小学,父亲几乎每天接送,趴在父亲宽阔的后背,我炫耀似的荡着两只小脚;偶尔,他会带我到学校旁边的供销社,花两毛钱买一把花生,将我两个衣兜塞得鼓鼓囊囊;冬天,他将我冰冷的脚揣在怀里,再把我的小手捧到嘴边,哈一哈又搓一搓;他抱我坐在膝上,仔细看我的指纹,数一数,两个斗,很满意,一斗穷两斗富,三斗四斗织棉布。他说我是捡来的,我问为什么,因为你的脚跟我们的都不一样,我低下头,发现我的脚型很窄,尤其是大拇指,长出其他脚指头很长一截,真的跟他们都不一样;他去县城办事,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总会带给我惊喜,不是几个黄橙橙的橘子就是一捧荸荠或是几个挂霜柿饼;高中住校,他中途去看我,除了小菜,还带几个热腾腾的烤红薯;</p><p class="ql-block"> 我对幼年的所有印象,全部来自于父亲的讲述,他讲我在地上打滚撒泼泪水汗水和着灰尘把自己裹成一个腌鸭蛋,讲我穿着红肚兜撅着屁股摇风箱,讲我提着小铲子挖不上来地瓜趴在地上啃去一半,讲他带我去吃酒席被我的各种“不要”弄得手忙脚乱,讲夜里用毯子包着我去看皮影被冻哭,讲我梳个小辫如何招人喜爱,讲我们下汉口的点点滴滴……都说父爱如山,那我的父亲,不光有山之巍峨,也有山之润朗。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座驾,是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我在隔壁镇上读高中,每月回家一次。只要有空,他都坚持蹬车送我。我轻轻跃上后座,他稳稳的把住车把,视若无物匀速前进。后来,我上车时他的车会蛇行一段,再后来,他会说“到前面下坡时你再上啊”。我侧身坐在后座上,看着他后脑勺上的丝丝白发,鼻子阵阵发酸。 </p><p class="ql-block"> 父亲老了,想在有生之年找机会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一直未能如愿。我结婚的第二年,邀父亲一起同我回了一趟巴东婆家。我从丹江出发,父亲从天门出发,我们在宜昌会合,一起参观了葛洲坝。再从宜昌上船途经三峡大坝,至巴东。幸运的是我们赶上了一艘豪华游轮。父亲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船,兴奋得不得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奇,在船里上上下下四处走动,看够了就倚在舷边,看水打着漩儿,看山悠悠的往后退。</p><p class="ql-block"> 船过大坝,父亲一直待在舱外,看水手用胳膊粗的缆绳把船固定在闸边,跑到船尾看闸门一点点关闭,看水位慢慢上升,再跑到船头看闸门一点点打开,五级船闸,整整三个多小时,父亲一刻都舍不得闲下来,他似乎要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刻到自己脑子里。船到上游,江面一下子宽了许多,整个三峡大坝尽收眼底,父亲举起手,留下一张照片,激动、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p><p class="ql-block"> 上岸时天已麻黑,堂哥开车送我们回村,车灯在山间照出短短的一柱,父亲并未发现山之险峻。待返回时,车从山脚一路爬坡,十二道湾上山顶,透过车窗往外看,一边是茅草竹林,一边是深坎,再往下是更深的坎,仅一车宽的石子路不甚平坦,父亲没有说话。归程是一艘机动船,不大,又是夜间,我们都沉沉睡去。迷糊间发现父亲床位上没人,我起来找,发现他坐在船头的椅子上,端视前方朦朦的山影,凌晨五点的江风凉意阵阵。我们各自到家互报平安时,父亲说了句“以后没事少回去,这一路太险了”。行船跑马三分忧,借用老辈子这句话用来形容父亲的担心,再贴切不过了。 </p><p class="ql-block"> 我在十堰生活多年,父亲仅来过两次,了解了十堰的地理特点和二汽的发展史,感慨毛主席当年的英明决策,更为我在这个宜居城市扎下脚跟感到欣慰。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胆小,怕雷,怕鬼。平原的雷,在春天滚滚而来,由远及近,深沉且浑厚,那是天空对大地的呼唤,是万物苏醒的号角。夏天可就不一样了,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惊雷在头顶炸开,大雨倾注而下,每当这时,父亲会躲在一间小屋里,仅有的窗户也要用簸箕挡上,有趣的是家里的那条老狗竟然也害怕,蜷在父亲脚边瑟瑟发抖。雷雨渐渐停歇,父亲狼狈的从小房间里走出来,面如土灰,全然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这种害怕不单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不适,就像我们看到别人放炮仗会下意识的捂住耳朵一样,偶尔一次被震到,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腔。</p><p class="ql-block"> 鬼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说不清楚父亲怕鬼的哪一点,但他怕走夜路、不愿在瓜棚守夜倒是真的。鬼长什么样神长什么样,鬼是谁变的神又是谁变的,这是困扰我整个童年的不解之谜。我们整个村子几乎都信耶稣,父亲也未能免俗,即使再忙,他也会半跪在椅子上,在耶稣像(拉斐尔的油画)前祷告。姐姐毕业那一年,父亲和姐姐一起用木头黑漆做了一块匾额,由父亲执笔,姐姐用吹塑纸拓印剪贴,主对”造天地万物大主宰”,横额“万有真原”,至今仍然挂在老家正对大门的墙上。因为敬畏,所以虔诚;因为心有所想,所以在神前满含期待。如今的他,已化为一撮灰,躺在那方小小的盒子里,于荒郊野外,会不会害怕?我更希望,他已化身某方神灵,在天堂,接受我们给他做的弥撒。 </p><p class="ql-block"> 父亲六十岁突发脑溢血,走得急,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待我赶到家,只看到他眼角流出的两滴清泪。 </p><p class="ql-block"> 我亲爱的老父亲,倘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平安、顺遂,这也是您最希望看到的。 </p><p class="ql-block"> 父亲平凡的一生,没有力挽狂澜的盖世能力,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创举,只是尽心尽力的抚育了我们三个孩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的故事也无甚稀奇,记下来,聊慰思念。 </p><p class="ql-block"> 2022.1.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