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故•人情

东方笑纳

年前回故乡，在县城呆了半月。回沪前，在海边小镇住了三天。去年五月来过，这里正在打造“特色小镇”，整个镇子大兴土木，就如同一个“战场”。“打造”得人心慌意乱，赶紧“夹着尾巴逃跑了”。这次再来，已经峥嵘靓丽。前后形成强烈的反差观照——十字街店铺鳞次栉比，都装潢粉饰一新，未及整理的旮旯，也遮挡了彩画的帏幔。小街东北一角是“风情民宿园”，西南一角是“大地乡野营地”。林木环绕，曲水栈桥。朔风带着海味，幽韵不觉寂寞。休闲几日倒也是安心之处。小镇不大，悠哉游哉，两个半天就逛完了。第三天清晨漫步，走到河边，看到沿河新筑了五彩小路，就踩着朝东走。太阳刚从海里升起，红红的像个村姑的脸，凝望一会儿，就躲到淡淡的云里，那片云晕红了。河宽十多米，河水清冽冽的，如同一面镜子，对面的杉林红叶，岸边的蒜叶、蚕豆，河上的凫游鹭飞，天光云影，“绿肥红瘦”，动静交互，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光鲜亮丽只在街心处，这里一如寻常人家，没有任何妆容，一户户砖墙瓦盖“三合头”房屋，面对小河排列着，门前屋后或栽着深绿的青菜、油菜，或长着一行行青蒜，没看到“鸡鸣树颠”，也没听到“犬吠柴门”，大概是打造有品味的持色小镇，还鸡鸡狗狗的不像话！走着走着，蓦地愣住了，两座砖瓦房之间，夹着一座破烂不堪的茅草屋，屋脊上豁开几尺宽的大口子，与两边的砖瓦房，仿佛是新旧社会参差的对照。好奇心使唤我，从门前绕到屋后，恰巧这屋的邻居，一位妇女正在铲青菜，菜叶上的霜像撒了细盐似的亮晶晶的。我开口搭讪起来：打过霜雪的菜可好吃了！大概看到我“衣冠楚楚”的，不像坏人，这位妇女抬头一望，爽声一笑，回道：“嗯哪…这个时候的青菜最好吃…菜甜汤绿的。”待我正眼一瞧，难怪她那么坦然，即使我是个坏人，这百多斤，也不是她的对手——约摸五十岁左右，一副“胖大腰圆”的大骨架，圆圆的脸，黑滋滋的，粗眉大眼，乌黑的烫发包在头巾里，一双粗大似钳的手，麻利的拾掇着一大片青菜。接着说道：“你侬这么早，吃过早饭了？”我们就像老熟人聊起来。她曾在福建、广东等地打过近二十年工。公婆年老多病，就回来服伺直到养老送终。正说话间，由西向东闪过一辆自行车，裹着的滑雪衫帽里带着热气喷了句：“二辣子，新找了个相好的呀！？”“老不死的，火急火燎的奔家去——扒灰呀？！”“二辣子”随手朝飞过的车后，甩出去一棵青菜，哈哈大笑…闲聊只是“引子”，破茅屋才是“正题”。我呶呶嘴，说：现在家家生活都富裕起来了，咋还有这破房子，有人住吗？一提这破屋，“二辣子”立马收了笑脸，嗔了怒容。说道：“别提了，一提一包气…咋没人住…巴老太太八十大几了…成天病歪歪的…一趟儿孙…没人管…可怜兮兮的…每天都是我…端口热饭给她吃吃…七个儿女呀…死活不问…你说这人…”我默然片刻后说，你管铲菜，我择好往筐里摆，细说来听听。“嘿嘿嘿，这哪里好意思。” “二辣子”边铲着青菜，边唠叨起来—— “这地方，原来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芦柴滩子，没有人家。七八十年前，才有人来开荒种地。巴爹巴奶是打兴化那边迁来的。听说，他们先在二滩搭个草棚，后来搬到月滩住，建这座房子，我已五六岁…记事了…呀…一眨眼也有四十多年了。巴爹巴奶可能干了。巴爹种地丢下耓耙拿大锹，起早贪黑不晓得累。还抽空下海滩挖蛤蜊，弄黄泥螺，真是跌倒了还抓把泥。巴奶年轻时走路风似的，瘦精精的，可漂亮了，亮月子眼，翘翘的嘴角，头上扎个小髻，兜个围腰裙，家里屋外，收拾得滑滴滴的。没有好衣服穿，补丁摞补丁，可洗整得格挣挣的。巴爹老实巴交的，是个闷葫芦，巴奶热热闹闹的，肯帮扶人，她女红好，下雨天、空闲时，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跟她学做衣裳，绱鞋子，绣花，一双手巧得不得了。…不苦干不行啊，巴爹巴奶“骨嘟骨嘟”一连生了八九个孩子，抓住了七个，个个要穿衣吃饭，供书上学，真不容易呢！大哥…菜往尖里堆…路又不远…送过去…一撅屁股就到了…说到那块了…喔…巴奶头胎生个闺女，这闺女一天书也没念过，打小带弟弟妹妹，长大队上挣工分，二十岁上，老家兴化来了个锡匠，人忠厚老实。巴爹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将大闺女嫁给了他。这穷地方那有那么多锡器活？就东跑西颠做生意，哪一年的呢…嗐…女婿被车撞死了，大闺女就带着一个女儿在兴化守寡、过日子，把个女儿培养成人，念了大学，嫁到安徽去了，就跟过去照顾女儿，带外孙女，听说前几年又添了个外孙，唉，等于在女儿家做保姆。还是十几年前巴爹死了，回来过一躺，巴奶用“老人机”时，还通通电话，现在手机也不会用了，就一点音信也没有了。老二是个儿子，念个中专，在无锡工作，讨了个干部家的女儿做老婆，这女人，还是结婚来过一次，再也没来过，也不准她儿子来，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我见过的，凶巴巴的。巴爹生病到死，老二直到办丧事才回来，两口子没服伺过一天，就拿出来千把块钱，真说不过去。老三是个儿子，念了大学，到加拿大游学，就留下了，娶了个洋媳妇，早些年回来过两三次，巴爹死也没回来，钱倒是给得不少，哎，钱有什么用，脚下…巴奶一身病，弄不到嘴里了。老四也是个儿子，念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开始跟人家做生意，弄了些钱，成天花天酒地的。后来听说搞…什么来着…喔…P2P…被人家骗掉了两百多万，伤良心呢，骗的都是亲朋好友，还有老头老太的活命钱，他是组织的头头，讨债的踏破门，又害怕公安上抓，跑掉了，十几年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婆跟他离了婚，在县城街头上摆摊卖熏烧。我估摸着，巴爹不到七十岁就死了，一多半是他送的命。政府前几年规划动迁，想把这茅草屋带掉，让巴奶住进“新农村”，巴奶死活不干，说要给老四留个“门”，怕他找不到家。唉，十指连心，咬一口个个疼！老五是个闺女，和我同岁，又是同学，雄鸭噪子，三角眼。初中毕业到深圳打工，嫁了个香港老头。我在广州打工，约好在沙头角见面，折腾大半天赶过去，她又不来，害得我空跑一趟。老四结婚值日那天，她赶回来又哭又闹，说爹妈金银财宝都给了老四。巴爹巴奶穷得叮当响，又养育了这么多子女，那有钱买金子银子的，后来收的人情钱给了她两千块，立马笑嘻嘻的往酒席桌上一坐，四仰八叉的大吃大喝起来。有人说老四遭此大难，就是结婚时，老五咒骂的，大喜日子总归不吉利！打那以后，再也没回来。一娘生九等子，真的没看过这种泼皮无赖，兄弟姐妹一个也不和她来往。老六也是个闺女，漂亮得不得了，像巴奶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人也好，初中毕业到昆山打工，台湾老板想让她做小三，要钱给钱，要房给房，她死活不肯，就到太仓打工，嫁了个当地人，生活不富裕，生了个儿子，公爹早没了，婆婆也病歪歪的，就辞了工作，在家伺候婆婆送终，照顾儿子念书，孩子也争气，大学毕业在汽车厂上班，讨了老婆。生活刚熬出头，她又得了乳房癌，动了手术，倒是有三年了，人啊，说不准的。去年九月添了个孙子，我们视频了，好玩得不得了，巴奶也看到了，很欢喜的。以前她一有空就回来看巴奶，没钱的人反而大方，带点东西给点钱，算她最孝顺。有了孙子，回来就不容易了。老七是个儿子…唉…就不用提了，赶上计划生育了，偷偷的生下来，就送人了，不送不行的，要扒房子的。巴爹后来也找过，还真找到了，找一回，人家搬一回家。听说这孩子长大了，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撇口不认呢…巴爹巴奶等于没这个儿子…” “大哥，你看这菜打过霜下过雪，烧个汤鲜甜鲜甜呢，中午在这里吃饭，青菜豆腐汤，银鱼跑蛋，还有刚做的肉圆，包你比饭店吃得舒服，吃了饭再带筐菜回上海！”你咋知道我回上海的呢？我吃惊的问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是谁家亲戚了！”哦，我点头。“你说…这人呐…谁也不是大树丫杈上掉下来的，巴爹巴奶一趟儿女，这么个结局，真教人寒心呢。人在做，天在看。前头个鞋子，后头个样子，人都有老时啊，我晓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现在家家户户…日子肯定比以前好过…可孝道爱心…反而不如从前了，空巢老人最可怜，我看得多了…有的子女，娘老子在世不孝道，死了，哭天呛地，又是披麻戴孝的，又是念经放焰口、拜大悲忏的，又是扎了高楼、糊了小轿车…家电样样俱全…烟熏火燎烧半天…有什么用，全是做戏给人看呢！你说逗不逗，嗯？”我笑了，我说：你说的很好，整理一下，就是一篇文章呢！“二辣子”：不啊，不能写的，得罪人！我：我会技术处理的，比如改个名换个姓什么的。“二辣子”：话说回来了，我怕哪个？哪个不晓得我的诨名叫“二辣子”呢！哈哈哈…我：嘴辣心好…嘴辣心好呢…我们去看看巴奶，好吗？“二辣子”：好的，满爪子泥，到屋里用热水洗洗，巴奶爱干净，屋头外面看…破破烂烂的，里面拾掇得滑溜溜的呢，茅草屋冬暖夏凉，蛮好的呢！这就走…我：好的，如果我写了，人家有评论、说什么，下次回来告诉你…“二辣子”：嗯哪… 回走的时候，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灰濛濛的，海风挟来一阵阵寒气。心情也没有来时惬意了…注：逗不逗，苏北方言，意即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