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黄苗子逝世十周年记——从严父到“没形儿父”

芳嘉园过客

<font color="#167efb">“好玩意儿”,自己写上去的。</font><div><font color="#167efb"><br></font></div> 前一段,收到朋友发来的一段“旧闻”,是父亲给吴祖光叔叔和吕恩阿姨结婚贺信,“极尽戏谑之能事”,现转录如下:<br>  <font color="#9b9b9b">慢邮代电,限三个半月到,上海探报吴吕婚典筹备会,夏委员衍,冯委员亦代,丁委员聪转,前中艺剧团、前中青剧团秘书长、现任吴老神童喆嗣、吕老太太金龟婿、未来长春艺术馆馆长吴娃儿祖光,各大剧团台柱、金牌演员、表情圣手、性格大明星、驰名成渝南北、拳打踢咬全武行花衫名旦吕嗲囡恩均鉴:盖闻男昏女诈,冤家即是亲家,夫抢妇催,怨偶原为佳偶,“吴”神童“祖”宗造化,吕嗲囡“恩”赐良缘,红闺静好,枕边低唤先生,墨脸难看,印度气煞孙子,飞机西降,化妆之品不来,航信东飞,王八之蛋免骂,从此闺房劈拍,吕嗲囡棒打有情郎,琴瑟轰隆,吴娃儿跪倒花魁女,此日欣逢大典,越爱越见难捱,早定佳期,不打不成相识,一房剑戟,刘皇叔过江招亲,满目疮痍,吴祖光洞房挂彩,相应电贺,即颂武祺。</font><br> 按常理,新郎新娘读这样的信,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手掴大耳光,也定会绝交老死不相往来。按说吴祖光叔叔、吕恩阿姨都是有“脾气”的人,然而,见此信不以为忤,反以为乐——让众多的朋友哈哈一笑,因此也就有了丁悚爷爷(丁聪叔叔的父亲,人称老丁)的妙文供后人怀旧了。<br> 我成年后才知道,父亲从小顽劣,好“恶搞”,以至于弟弟、妹妹被他忽悠得到老都不吃“一粒一粒的东西”,诸如花生米、蚕豆。结果自然是由父亲“舍嘴”帮弟妹“克服”了。<br> <font color="#167efb">我的爷爷黄冷观。</font> 在我印象中,父亲好像很怕我爷爷,看来是没少挨揍。我听父亲说过,他走上漫画之路,一是学塾附近的一家麦少石兄弟画室的橱窗,再就是得益于爷爷。爷爷是同时给几家报馆撰稿,要父亲做“快递小哥”,时间长了,人混熟了,就在朋友的鼓动下,就“塞”上自己的“私活”——将自己的漫画拿给人家看,被报馆看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四处投稿,从香港投到广州,又投到上海……<br>  <br> <font color="#167efb">香港中华中学,爷爷创办的学校,父亲初中毕业于这里。</font> 发表漫画,又怕家里知道,就用了笔名——苗子,猫仔去了偏旁,拜黄般若伯伯“赐名”。漫画原来叫“谐画”,所以不正经一点无妨。可后来就成了正名。凡事怕琢磨:朋友叫苗子也罢了,学生晚辈恭恭敬敬称其为“苗子先生”……每当看到如此场景我就暗暗发笑。<div>  1932年“一二八”抗战,父亲带着抱着救国和对大上海漫画的憧憬,带着画漫画得来的稿费——其中有一家好像是广州的报馆,一直没给父亲付稿酬,父亲上门,又避而不见,于是“坐等”,来人送钱,父亲就代收,凑够自己的稿费,加上其他“积蓄”便买了船票奔赴上海。<br></div> <font color="#167efb">初到上海的父亲。</font> 我的朋友都觉得父亲是个和蔼、可笑的长辈,常说一些令人捧腹的话。但是,我小时候挺怕他的,我们兄弟三个都怕他,以致我家的保姆都笑我们,你爸爸既不打也不骂,怎么就那么怕他?当时我也不明白。<br>  兄弟三个挨过打的只有大哥。小时候大哥气奶奶,被父亲看到,便让大哥伸出手来,用手打了大哥的手板,第一下,大哥还忍着“不服”,第二下就哭出声了,本来还有第三下,然后就是向奶奶道歉,结果,奶奶不干了,把大哥拉过去,于是,那个“然后”就不了了之了。<br> <font color="#167efb">父亲和我的大哥。</font> 父亲会大声训斥,但好像次数不多。最严厉的处罚印象最深的就是“关小黑屋”了。当时我们还住在北京东单栖凤楼,我大概四岁上下,好像因为吃饭挑食,还对汪阿姨(我家的保姆)发脾气,于是被训斥还被关进了没有窗的厕所。汪阿姨赶忙从厕所的另一边门“解救”,但她是小脚,没有父亲跑得快,本来门已经打开,我正要往汪阿姨那里跑,结果,父亲抢先把那扇门关上了,厕所成了真正的“小黑屋”……<br> 五六岁以后就不关“小黑屋”(外婆和我说的:不许你爸爸关你“小黑屋”,她关你,我就关他。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改成了“诫勉谈话”,无非是要让你知道你哪里错了,要承认并作出“整改”保证。<br>  父亲的严厉直到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才才明白:一些基本习惯,做人的底线是必须做到的,有了底线,有好习惯,才有真朋友。比如,我可以和保姆互开玩笑,可以和她们吵嘴,但从来不敢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每个诚实劳动的人都该受到尊敬,可能就是在父母的言传身教和父亲的严厉处罚下,慢慢养成的习惯。<br><div>  等我明白了这些,他早已不是个严父了。<br></div> <font color="#167efb">1975年4月,父母出狱不久,摄于北京中山公园。</font> 应该说,1975年他从监狱里释放回家,几乎就没对我们板过脸了。因为那最小的儿子也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而且是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持家管账了。父母刚出狱时,一段时间只给他们每人每月30元生活费,而他们原来的工资加起来有二百六七十元。母亲感觉钱有点紧。我给她算了一笔账,我一个月28块钱工资,每月少则剩三四块,多则七八块,三个人88元,比我们同学家富裕多了,并保证他们天天吃肉。于是在他们的工资恢复之前,家里的钱都是我管着的。直到恢复了原工资,而且还补发了工资,我就再也不管家里的账了。<br>  “严父”不再,好像也没变成“慈父”,而是“没形儿父”——北京话“没正形儿”的父亲。<br> <font color="#167efb">紫藤花冠。</font> <p class="ql-block">  母亲恢复工作没多久,父亲(恢复工作就让他退休了)到中国美术馆看展览。当时,展览开幕式是预展,只凭请柬参观。因为母亲长期做展览部主任,以前进美术馆都凭“脸熟”。而此时,守楼梯口的都是临时工,没人认识父亲,那天父亲又把请柬落在了家里,于是被拦住,父亲就嘻嘻哈哈地自报家门是“郁风的丈夫”,由于母亲比父亲“不止是高一点”,加上“没正形儿”的表情,服务员都哈哈哈大笑不止,还说父亲“你真逗”。就在父亲“进退维谷”时,有美术馆的老人过来解了围,带他上了楼。可能听到服务员窃窃私语,他就折返回去,笑眯眯地对服务员说:“再有人来说是郁风的爱人,你们可千万不要让他进去。那一定是冒充的,郁风只有我一个丈夫。”</p><p class="ql-block"> 爱“恶搞”的毛病到老没改。随着器官老化,医院成了父亲的长住地。一次进手术室,因血管有问题,手术没法做了。一回病房,就对迎上来的病房护士说:“我不合格,被退货了!”本来有点紧张的护士立刻大笑起来。一次午休,趁他熟睡护工小田去洗衣服。回来见他在床上看书,只见他眼盯书本,很严肃地对小田说,我刚才自己下地了。小田看看床的栏板还被捆着,栏板放不下去,他怎么可能下地?父亲说:不信你看看马桶,大便没冲。小田冲进厕所,出来时面无人色:“爷爷,你可别再吓唬我了!我不在屋里,你按铃叫护士!”</p><p class="ql-block"> 在晚辈眼里,父亲是好玩的老头。比如小孙女老缠着爷爷,让爷爷跟她玩,问:“干嘛老拉着爷爷不放呀?”答曰:“爷爷好玩!”爷爷听罢,皱着眉头笑起来。再比如,父亲住院时,护士都爱和他开玩笑,开得最邪乎的一次,是小护士趁他熟睡,拿起放在一边的毛笔,在他脸上画胡须,还在额头上写上王字。恶作剧后还放言:“今天太爽了!从来没这么爽过。”</p><p class="ql-block">  不过,不要以为后辈会不把他放在眼里,父亲说要做一件什么事,甚至是想做一件什么事,只要能办,大家都会乐颠颠地去给他帮忙。</p> <font color="#167efb">当心!小护士手里拿着毛笔呢!</font> <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个展览是在百雅轩办的,当时天已经很冷了,我已经劝住他不去了。然而,医院的刘主任找到我,说:黄老有这么个心愿,咱们就满足他一下,我和护士小王会陪着他一起去,我们带着药箱……这是父亲参加的最后一个个人展。</p><p class="ql-block"> 父母都是馋人,出狱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自己下厨。特别是恢复工作以后,我们家伙食相当不错。主要是父亲掌勺。我那时在东四副食店当售货员,骑自行车三五分钟到家,午休回家蹭饭。父母朋友多,但是他们有“虐待”客人的习惯,只要一来客人,家里就没有好吃的招待——光顾聊天,忘记做饭。</p><p class="ql-block"> 一次中午回家,看坐一屋子人(当时屋子很小,来两三个客人就没地方下脚了),记得有艾青和他夫人,还有两位伯伯记不清了。朋友聊得高兴,竟忘了吃饭还要先做好。幸亏我知道家里存有挂面,还有鸡蛋,赶紧在一个炉子上烧水,另一个炉子做花椒酱油汁,煎了六个鸡蛋,給他们端上桌。最要命的是,席间,我父母和艾青伯伯他们大肆交流“被改造”时打扫厕所的经验,说得很细致,各有各的创造……幸亏我插过队当过知青,否则饭就别吃了。记得艾青伯伯说,同在“牛棚”的“牛友”曾放言:“我们敢于在你刷过的厕所里吃饭!”父亲还讲他在北大荒劳改时,进山伐木,午饭竟把熊粪当成冻硬的大麦窝头啃了几口。这些难以下咽的话题,竟然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胃口,居然还说我做的面好吃。而我觉得,那天是我做得最难吃的面——用油瓶里仅存的一点油将将把鸡蛋煎了,然后干焙点花椒倒上酱油算是卤子,完事。 黄大刚原创</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 <font color="#167efb">为什么在庄严的宴会上扮鬼脸?没正形儿嘛。</f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