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汪剑平电视台编导、独立写作人、民刊《湍流》编委。出版诗集《蚍蜉》、《省略号》,散文集《站在上帝肩膀思考》、《南墙之南》,发表作品千余件。先后获“首届世界诗人金桂冠大奖赛”金奖。“遇上诗和远方”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中国新写实主义诗歌2018年度十佳。中国当代汉诗精选一千首大赛金奖。荣登“世界华人榜”。2019年度“华语诗歌奖”。《我们的诗界》诗集征稿二等奖。《诗歌周刊》2020度(第九届)“中国好诗榜”。电视作品获中国新闻奖,四次获湖北电视学会专题类一等奖。</p> <p>文/汪剑平</p><p><br></p><p>狗界</p><p><br></p><p><br></p><p>包括我,江滩上大约还有十多条狗。挪威犬、金毛犬、边牧犬,斑点犬、哈斯奇和被人鄙夷的杂种狗。</p><p>按照我们狗的习性,但凡遇到新朋友,首先用鼻子相互嗅嗅对方的屁股。和人一样,狗与狗之间也是讲缘分的,有的一见如故,亲如兄弟,有的天生有仇,互不相容。</p><p>狗群里,一条灰色的土狗引起我的注意,在确定它是一只母狗,而且还是一条发情的母狗之后,我忽然感到心在急剧地跳动,一股血液直冲脑门,些微的眩晕之后,我马上清醒过来,并且目标明确。</p><p>这是一条没人照看的野狗,身形瘦弱,毛色暗淡,从它胆怯畏惧的神情里我知道它过着落魄潦倒的生活。狗仗人势,是狗的天性,在这一点上,我们做的实在有些过份。看到神情猥琐,衣衫破乱的人我们会毫不客气地狂吠一番,如果惹急了,还会去攻击人。</p><p>我说过,我不是一条势利的狗,对人对同类我都一视同仁。何况这是一条发情的母狗,更是怜爱有加,情色迷离。母狗的诱惑实难抗拒,当看到我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的时候,它好像已经明白我的心事。为了获得我的好感,它做出极具挑逗的姿态,四肢朝天,尾巴摇动,忸怩逢迎。我知道这是一条涉世老道,浪荡风流的母狗,我只不过是它随意操控的木偶。青涩、冲动、莽撞使我一开始就处于被动的地位,这一点我和它都很清楚。</p><p>这条发情的母狗很善于玩弄风月场上的计谋,首先以色作为诱饵,引我上钩,然后将我拐骗。对于母狗的企图,我的主人早已觉察,他迅速地挡在我的面前,阻止我愚蠢的行为。但是这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左冲右突之后,箭一般朝母狗跑去的方向追去,直到再也听不到主人的呼唤。</p><p>野狗终究还是野狗,勾引我的是它,抛弃我的也是它。在不知跑了多长的路,穿过多少条巷子之后,那条母狗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暗自神伤。</p><p>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先前只顾追赶,一路上我没做任何标记。现在当我冷静下来,竟然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了。随着天色黯淡下来,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让我陷于六神无主的困境。四周安静极了,晚秋的寒风掠过浓密的荒草,发出凄厉的回声,蟋蟀的浅吟满含忧伤的情调,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喃喃自语,倾诉着一种悠长难耐的寂寞。</p><p>刚才的追赶,把我累得气喘嘘嘘,大汗淋漓。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平日里我只是陪主人散散步,活动的范围只限周边不到两公里的区域。累死我了,我还是先躺一会,等体力恢复了我再想办法找到回家的路。</p><p>躺在秋日干燥的草丛是不错的选择,荒野里散发着野草的芳香。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远比我居住的狗屋要惬意得多。狗与自然的关系原本应该是紧密的,只因狗与人类的契约,让狗失去了纵横天地,自由快乐的生活,这的确是狗无法挽回的遗憾。</p><p>时间在悄悄地流逝,我的体力渐渐恢复,因为孤单我开始想念起主人。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哪一天离开过他,我习惯有主人陪伴的日子,那是一种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生活。如果我生病了,主人会给我医治,遭到危险,主人挺身而出,化险为夷。当身边的许多狗相继死去,我的存在足以证明主人对我的喜爱。想到这些,我悔恨交集,仅仅为了一条发情的母狗,我就将主人的恩宠置于脑后。可以想象,主人一定对我背信弃义的举动很愤怒,很失望。如果他能原谅我,那只是主人宽宏大量,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必须对所犯的错误承担后果。对主人绝对忠诚,是狗引以为傲的品格,失去这一品格,狗就失去活着的价值,这一点至关重要的。</p><p>夜色越来越重,一轮上弦月悬挂天上,无数的星星眨着好奇的眼睛,仿佛窥探着我的心事。我自嘲地舔了舔酸痛的脚趾,起身寻找回家的路。夜很黑,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很难适应眼前的一切。我一边嗅着,一边尽力寻找自己先前留下的气味,然后作出正确的判断。今夜的风很大,这增添了我寻找气味的难度,有时我对自己选择走哪条路有些举棋不定。</p><p>走过了一座桥,走过了三条巷,穿过了一片玉兰树林,家的方向在哪里?我还是不能明确,看来今夜我是找不回家了。倘若如此,我不妨先找一个临时住处,等第二天我再慢慢找。想到此,我抬头四下看了看,只见在远处一片空旷的废墟里,有一栋孤立的楼房,里面还亮着灯。</p><p>四周是一片刚刚平整的场地,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浓重的气息。唯独眼前这栋三层楼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高高的土堆上,大有摇摇欲坠的感觉。由于房子被部分拆毁,到处散落着厚厚的残砖灰石以及被砸乱丢弃的家具,其场面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令人惨不忍睹。抬头看到房子的顶端,一面国旗猎猎作响,气势庄严。这无疑是一栋钉子户,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新闻,大多由于利益分配不合理而僵持。</p><p>看来今晚我是没有其它的去处了,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想到这里,我向楼房走去。正当我穿过一道警戒网的时候,突然楼上警铃大作,随即有人厉声喝道:“是谁?说话啊,否则我要投燃烧瓶了。”</p><p>惊慌失措的我迅速地窜进楼里,躲在一处堆放着杂物的角落,大气不敢出。好险啊,如果被他发现,我真要葬身火海,一命呜呼了。这人是怎么啦?就是有人靠近楼房,也不至于用燃烧瓶来威胁啊,万一闹出人命,那不是害人害己。我们狗虽然有狗界,情急时顶多只是相互撕咬几口就完事了。没想到人界比狗界还残酷,置人死地。想到这里,我浑身发抖,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劫。</p><p>房子的主人没听到回应,还是不放心,他警觉地拿着手电筒到处巡查。重重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本能的恐惧使我的身体变得软趴趴的,无法动弹。</p><p>一道雪亮的光柱定格在我的身上,我的脑海一片空白。</p><p>“哦,是一条狗啊。我还以为是那帮拆迁队又来捣蛋呢。”</p><p>这是一个年约七十多岁的老人,他身体消瘦,脊背弯曲,满脸风尘,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p><p>老人发现我以后并没有驱赶的意思,他异常温厚地说:“狗啊,你也是无家可归了吗?我和你一样,面临着房子被拆,无处安身的地步,我们是同病相怜啊。”</p><p>看到老人一脸的和气,我知道他对我并没有恶意,便将悬着的心放下了。</p><p>“狗儿,你一定饿了、渴了吧。来,跟我到楼上去。”老人微笑地招呼道。</p><p>我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跟他来到了楼顶一个简易的窝棚里。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这里除了一张简易单人床和一张破旧的小圆桌,桌上放着一架军用望远镜,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p><p>“我这里还有半碗吃剩的方便面,你凑合着吃了。看你的样子,长得油光水滑,肥头大耳的,一定不是流浪狗。你是不是和主人走失了?”老人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道。</p><p>“都说狗最恋家,我也很恋家。有家多好啊,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和和睦睦,平平安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老人点燃一支烟感慨道。</p><p>吃饱喝足后,我用鼻子四下嗅了一遍,安心心地匍匐在老人的身边。</p><p>老人似乎感到我温顺的性格,他抚摸我道:“我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子,现在我就叫你黑虎吧。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p><p>老人托起我的下巴接着说:“黑虎,你愿意陪我吗?”</p><p>我望着老人的眼睛,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尾巴。</p><p>老人高兴地用双手捧着我的头说:“呵呵,你摇尾巴了,你同意留下了,真是一条懂事的狗”。</p><p>老人的心事我明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与他交往,就是交往,也只是对他威胁和侮辱。他已经厌恶与人交往,这些人明目张胆,嚣张霸道的行为人神共愤,天理难容。对于临危无助的老人来说,有狗在身边,就增添了一份胆量,一份底气。只是老人不知道我并不是他期待的那种看家护院,狂咬狂吠的狗,要是他知道我是一条毫无攻击能力的狗,一定会很失望。</p><p>大约到了下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惊醒。</p><p>“黑虎,起来。该出去巡逻了。”老人穿上一件厚厚的棉衣,拿起手电走出窝棚。秋夜的寒冷很是蚀骨,风把楼顶的那面国旗撕扯得“叭叭”响。</p><p>我跟着老人先到了一楼,一扇用钢板做成的大门上有被重物撞击的裂痕,门后边有两条10余米长的木棒撑着,如果不从里面开门,外人很难进入。仔细巡视之后,老人又将我带到楼顶。在手电光的照映下,这里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足有十多个装有汽油的啤酒瓶和一个液化气罐,俨然一个蓄势待发,火力齐备的前沿阵地。</p><p>老人用手电四下看了看,在确定没有情况之后,他坐在一把矮小的椅子上,吸着烟看着我。</p><p>“黑狗啊,你愿意听听我老头子的故事吗?”</p><p>我走到他的面前,慢慢依着他的腿躺下。</p><p>“我今年已近七十了,原来是一家半导体工厂的退休职工,我的一生全都卖命给工厂,现在我老了,人都被土掩埋到脖子了,连安身的房子都保不住了。</p><p>我居住的这个房子,是工厂分给我的,没有产权,面积只有七十平方米,厂里只给我补偿了六万元,开发商补偿了十六万,合同规定所有搬迁户不得回迁。你想,我们这块地按现行的市场价格,每一平方米可以卖到上万元。对我们这些工薪阶层来说,补偿的这点钱一是不合理,二是这点钱根本买不起房。真是造孽啊,简直是把人往死里逼。”老人说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难以自制。</p><p>“半年前,房屋开发商开始强行拆迁,很多人敢怒不敢言,迫于各方压力签字后相继搬走了,只有我坚决不搬,以命相拼。我不信这世道没有公理。黑狗啊,每次拆迁队来拆我的房子,我都会用这些汽油燃烧瓶把他们轰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和他们死拼到底。”说到这里,老人已是泪流满面,悲痛至极。</p><p>老人满腹委屈地倾诉着,他完全忽略了我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我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孤立无援,处境艰难的时刻,即便是一条狗,他似乎有了依靠和安慰。</p><p>折腾了大半夜,我和老人都很困了。后半夜,老人一直鼾声如雷,梦话不断,加之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这让我很难入睡。工棚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雨檐上铁皮的撞击声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怖。</p><p>我的主人总是揶揄我胆小如鼠,每次听到鞭炮声,我会吓得魂飞魄散地躲进屋里不敢声张。现在,我同样如此,紧张地趴在地上颤抖不已。老人说他已经在这里坚持了半年之久了,这样的坚持,如果没有非凡的毅力和忍受力是支撑不到今天的。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仅仅为了一点点活着的尊严和公平,他所承受的磨难太过残酷了。想到这些,我不禁流下了辛酸的眼泪。</p><p>天色已亮,忽然间,我被一阵机器的轰鸣声惊醒,往楼下一看,一辆大型的铲车已逼近楼房,后面还跟着十多个手持铁锹、榔头,撬杆工具的人。这无疑就是老人说的拆迁队,他们的目的很清楚。于是我对着老人狂叫起来。惊醒后的老人,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飞速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边观察,一边拿起燃烧瓶准备应对。</p><p>“张老头,今天是最后期限了,你还是乖乖地从楼房搬出去,否则对你不客气了。”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恶狠狠地喊道。</p><p>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不为所惧地回答道:“我还是那句话,要想我搬走,除非我死了。”</p><p>老板模样的人似乎懒得再去理论了,他手一挥,厉声喝道:“拆,不跟他费口舌了。房子塌了,人死了,由我负责。”</p><p>话音刚落,拆迁队一拥而上,开始强拆。</p><p>老人一看这阵势,快速点燃手里的燃烧瓶,愤怒地向拆迁队投掷,炽烈的火焰四处飞溅,在楼房与拆迁队员之间形成一道火墙。</p><p>“你们这群强盗,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老子今天和你们拼了。如果你们敢越过这道警戒网,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老人歇斯底里的吼叫道,并将更多的燃烧瓶投出。</p><p>拆迁队这次好像并无退却的意思,他们准备伺机反攻。</p><p>老人知道今天的攻势不同往日,一场更激烈,更严峻的战斗已经开始,这是生死之战,也是尊严之战。</p><p>就在老人停歇的时刻,一个拆迁队员企图将警戒网毁掉,情急中,老人看了我一眼,大声地说:“黑狗,快去,把那小子给我赶跑。”</p><p>我说过,我没有攻击性,但并不代表我不会攻击,在这危机之时,我还是会兽性大发的。人们常说一句话,狗急了,也会跳墙。今天我真急了,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不幸的老人跳一次墙,拼一次命。于是,我带着满腔的愤怒向楼下冲去,向那个正在拆毁警戒网的小子冲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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