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学蓬：英雄泪奔，无语凝咽

罗学蓬

英雄泪奔，无语凝咽 罗学蓬图文 前言：三十多年前，天津日报总编辑陈道生深夜看罢一篇自然来稿《一位父亲的故事》，情不能抑，拿起电话，打给正在值夜班的评论部马主任。 第二天，天津日报用一个整版推出了来自重庆江津的“一位父亲”戴瑞明。开篇便是惜字如金的马主任画龙点睛般的“编者按”： 道生道生百岁童，本过了不易激动的年纪，阅此文泪流满面，夜不能寐。 此文极好，确实文学。 戴瑞明，好一个铁骨柔情的汉子! （37年过去，编者按戴瑞明倒背如流，我呢？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长江英雄戴瑞明</h3> 　　这样一篇把天津日报两位头头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文章，出自江津罗某笔下。 前日中午，朋友刘永惠设家宴邀客雍山郡，席间恰逢多日不见的老友戴瑞明。 岁月摧人老，英雄枯了容颜，未衰精神，依然大口口刨饭，大块块吃肉，能欢歌，能跳舞，还喜欢带上新夫人携手巡游世界，踏遍青山不想老。 戴老头前一晚便打电话告我，说刘永惠明天请了你和晓红老俩口，出租车进不了雍山郡，那里面宽得很，进了大门都要走半个钟头。你娃慢阻肺，人老色衰肯定走不动，到时我开车来接你两口子，饭后再负责把你们送回家。 白毛老怪惊我一跳，与我一样，已入古稀门槛，这娃居然还学会了开车车！ 1984年8月20日，江津人称戴毛的戴瑞明于众目睽睽之下跳下长江，于惊涛骇浪中救起八名老少，却把自己弄了个胸膜严重撕裂躺进了医院。英雄壮举，不单世人赞颂，还被重庆市委与市人民政府联合表彰为“舍己救人模范工人”。采访他的记者起串串，报道他英雄事迹的文章也不少，可他不满意，自告奋勇闯进鞍子街我家中，挑战初次蒙面的罗某：都说你罗学蓬文章写得好，站在你面前的戴瑞明就是一块品位极高的富矿，记者们把我浪费了，你来写我试试，敢不敢？　　一句恭维我便昏了头，中了这厮的激将法，再加上实实在在被他的救人壮举所感动，于是就写了，写的就是让陈道生总编看了激动得马上打电话，弄得评论部马主任“泪流满面，夜不能寐”的《一位父亲的故事》，让戴毛戴瑞明，火遍了天津卫。　　2019年，已经奔七的老英雄遇到个麻烦事，戴瑞明未能享受到英模应当享受到的物质待遇，其理由令人哭笑不得，他跳下长江救人当英雄是1984年，那时的重庆仅仅是四川省的一个市，级别为副省。而按1993年重庆颁布的关于“见义勇为”相关条例，只有省军级评定的英模才能享受待遇，而没有对1993年以前表彰命名的重庆英模，给一个补充性的说法，所以就对不起老英雄戴瑞明，他头上那顶英模桂冠，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新时代打入了冷宫。 戴瑞明还说，后来的江津区政法委书记李德良对他说：“洪水天你从轮船上跳进长江里救了八个人，这个事情发生在任何时候，任何背景下，都是百分之百的英雄！” 现实荒唐得让罗某哭笑不得，的的确确想为老英雄挺身而出，两肋插刀，于是提笔又写了一篇《我为手术台上的老英雄戴瑞明鼓与呼》（文章附后）。结果在社会上激起强烈反响，老英雄枯木逢春花枝俏，年轻时干的事，再次被因为时代缺失英雄故而更加渴望英雄的人们争相传颂，于是乎戴瑞明这个名字和他昔日创下的英雄壮举，如同存了三四十年的茅台五粮液，再度轰轰烈烈，香飘津城。 兄弟俩坐在刘永惠家客厅里，抿几口主人奉上的香片，再把龙门阵亲亲热热一摆，却不料话题转到与我两人关系紧密的长江救人这件陈年旧事上，戴瑞明再次无名怒火三千丈，拍案怒道：“学蓬呃，往事休提起，提起泪满江河啊！93年那个见义勇为的规定，就像猪尿包打人一一打不痛人气胀人，让我这辈子啷个想得通哦！” 老英雄与码字匠 　　我道：“你娃有啥子想不通的，我晓得好多老头子羡慕你得很，说你不单晚年重新成为大家敬重的偶像，又撞上了桃花运，娶了个年轻漂亮激情四射的夫人[ 戴瑞明前妻因病多年前辞世。]，还买了个车车，拉起夫人满世界跑，潇洒得很。”　　戴瑞明说：“这个你说得不错，我气愤不是为我自己，我老俩口的退休金足够用。感谢邓小平让我们富起来，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旅游就象过去乡坝头赶溜溜场，国内国外，想走就走，过上了父母辈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那你还怒个啥？”　　“我心头这把火，是为被这个社会和时代冷落、遗忘的英模烧的！”　　我说：“这事确实不完美，前次我为你鼓与呼，虽然再次让你火了一把，可反映的问题，最终并没有得到解决。”　　戴瑞明说：“正因为雷火阵仗地整了半天，重庆的英模仍然被遗忘冷落，我才冒火呀！其实啊，这个问题解决了，不就是英模们每个月能多几百块钱，对我的生活有多大个提升？”　　“的确如此，真给英模每月补贴几百千把块钱，作用也不是很大。”　　“可问题在于它不是这个理啊！你想想，重庆升格为直辖市，3000多万重庆人，有多少吃财政饭的，参公的都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当官的名头响亮了许多，待遇也嗖地蹿上去了。可大家晓得么？这么大一条船上，被挤下水的，竟然是我们这些曾经受到重庆市表彰的英模。我已经做了调查，新中国成立到1993年，‘见义勇为’新规颁布止，受到重庆市委和市人民政府表彰的英模也就几十个。江津呢？一共四个，其他三个都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这些人不能享受英模待遇，理由和我一样。想当初表彰我时，又是大红花，又下文件发动全厂工人拿我做榜样，要大家向我学习。记者还不断纤地往家里跑，广播报纸整天喊着我的名字，物质奖励也有，厂里一次奖给我300块，还涨一级工资，每个月几块钱。那年月，只重精神，我也从来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对。几十年过去，逢上重庆直辖，城市升格，吃财政饭的排排坐，吃果果，偏偏就把我们给忘记了。任何事情，怕的就是个比较。还是老话说得好，人比人，气胀人！”　　我说：“这种做法，实在太不象话，泱泱大重庆，铺天盖地养了那么多公务员、参公人员？怎么就嫌弃了你们这几十个英模？就算上面有硬性规定，就不能做一下变通处理？我以为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脑壳出了问题。” 我这个多血质冲动型的老东西当即自告奋勇说道“我回去再给你写一篇文章，名字就叫《英雄泪奔，无语凝咽》。能不能帮上忙我不晓得，至少，我希望能帮你出一口窝囊气！” 拿定主意，我遂叮嘱戴瑞明：“前次我附在文章后面的那个重庆市委与重庆市政府联合命名表彰你的文件，字迹太模糊，公章也看不到了。你最好亲自去江津区档案馆跑一趟，把原件翻拍下来。” 戴瑞明说：“我给你的就是从江津区档案馆翻拍的。那个时候复印技术太差，印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原件和当时报道我的文章，包括登得有你写那篇《一位父亲的故事》的天津日报，我都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了当时江津分管党务的县委副书记明国辉。过了很长日子我去找明书记要，他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一个办公室翻遍了也找不到，只好一个劲给我道歉，还说你这个文件重庆存得有档，江津档案馆也存了复印件，我这里弄丢了也没关系，你就放心好了。” 次日上午，戴瑞明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再次到档案馆复印了文件。考虑到字迹模糊，公章不明显，档案馆还在每一页文件上加盖了证明专用章，以示严肃与准确。 我为手术台上的英雄戴瑞明鼓与呼 长江英雄戴瑞明 　　图片上这个糟老头子姓戴，名瑞明，江津人称他戴毛子，年轻力壮时，曾跳进长江救起八条人命，造成胸膜严重撕裂。重庆市委与市人民政府联名授予他“舍己救人模范工人”荣誉称号。　　这家伙拿着文件闯上门来，以激将法勾引得罗学蓬给他写了五六千字的大块文章，《天津日报》加编者按，在头版头条隆重推出，读者来信就登了两天。　　到了晚年，老英雄却遇上了尴尬事，戴瑞明豁出命去当英雄那年月，只重精神，也不给啥物质奖励。后来一切都以经济为中心，以金钱论贵贱，戴瑞明也就没把那红头文件当回事。　　十多天以前，他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最近遇到个很晦气的事。他到重庆新桥医院做了个手术，花了八万多。八万多对他这个退休金只有3000来块钱的老头子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可做完手术没多久，他感觉身体有问题，找到给他做手术的主治大夫，大夫检查后说，还得重新再做一次手术，要戴瑞明再缴八万多！　　老英雄戴瑞明万般无奈之际，只好打电话向我求助，要我撰文帮他呼吁一下。我却告他，现在你说的这种情况，全国医院里都是普遍现象，是医疗机制出了问题，只有党和政府才能解决，靠笔头子，完全无济于事。　　到了这步田地，戴瑞明才拿着当年那份足以证明他过去人生辉煌的红头文件，去找区里的有关部门。但是，认真给戴瑞明查阅了相关政策规定后，工作人员不得不十分遗憾和深表同情地告诉他。按照相关规定，只有省军级以上党委和政府授予的英雄、模范称号，才能享受包括医疗在内的多种特殊待遇。而授予戴瑞明“舍己救人模范工人”光荣称号时，重庆还未单列，行政级别是副省。所以，对不起，戴大爷，您不具备享受这个待遇的资格……　　过了几天，我打算给戴瑞明写篇小文，呼吁一下，看能不能帮帮他的忙。然后打电话向他再详细地了解一下情况。　　不曾想电话一拨就通，就是不接。没道理呀。上午打，下午打，第二天起床再接着打，仍是一拨就通，通了不接。　　我就想啊，莫不是戴毛子上了手术台，没法接我的电话？　　于是便急就出《我为手术台上的英雄戴瑞明鼓与呼》一文，为戴毛子的遭遇鸣不平。　　文章上网，一时闹得来热火朝天，许多人争着抢着向他献爱心，都来帮他的忙。未曾想关键时候，戴毛子阴差阳错弄出了一点儿误会，结果成了一场充满善意与真情的喜剧（请看戴瑞明的“谢罪信”）。　　为这场误会，戴瑞明后来还特意办了一台“致谢宴”，向众朋友表示感谢，并致以歉意。 ※※※※※※※※※※※※※※※※※※※ 　　1984年，年底某日，一个长得雄纠纠，气昂昂，眉浓眼狠，高大精壮，胡子巴叉的男人突然撞进鞍子街35号我家门，问：“你是不是罗学蓬？”　　我说：“在下正是。”　　心道，世上没有这样入室抢刼的贼人吧？动手之前还要问明事主姓名。　　他张开巨掌在膝盖上重重一拍，笑靥如花，声震如雷自报家门：“我叫戴瑞明，河对门前进厂的工人，今天专门来找你。”　　我问：“找我何事？”　　他把肩上的黄挎包取下来，掏出两张纸片和一大卷报纸，先把纸片递给我，说：“你先看看这个，看完你就晓得我的情况了。”　　我一看，是中共重庆市委和重庆市人民政府联合表彰戴瑞明为“舍己救人模范工人”称号的文件，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说：“哈哈，原来是大英雄驾到，有眼不识英雄，失敬，失敬。不知英雄今日下驾寒舍，有何指教？”　　戴瑞明用右手指头掸着左手拿着的报纸，说：“这些报纸上全登着记者写我的文章，写得只有那么屁了！很多人都给我说，江津城头你罗学蓬的文章写得最好，所以我今天就专门过河来找你。这么给你说吧，我这块品位很高的富矿，现在就摆在你面前了，就看你敢不敢接招，也来把我写一下？”　　这家伙居然对我使起了激将法，一下就把从不服输的罗某挑起来了：“你这家伙，是你妈根天棒。好，你娃把材料放下，请坐，我现在就采访你。”　　看了戴瑞明送来的资料，对他进行了采访，我一口气拉出了初稿，然后专门过江到川柴厂，请他的领导把把关，没想却出了麻烦。　　领导搔搔脑门说：“戴瑞明这人，呃呃……咋个给你说呢？”　　“直说。”　　“他就是脾气躁，群众关系处得很差，说得难听一点，大家都说，戴毛子是根天棒。”　　我也不客气地说：“你说得不错，这娃带匪性，骠悍孔武一脸凶气，的确是根关键时刻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天棒。这种天棒要是生在战争年代，绝对是块当不成烈士就当将军，宁死也不会当叛徒的料。你想想，一条轮船上四百多口人，哪个不想当英雄？最终只有他这个江津崽儿，敢豁出命往波涛翻滚的长江大河里跳，而且救起来一长串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八大八个！这样的天棒虽然缺点很多，甚至不讨你们当领导的喜欢——说句大实话，虽然我现在在撰文赞美他，可是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他的个性。但谁能否认他那一跳，把自己跳成个大英雄，真英雄！一个男人，逮着机会不顾死活跳这么一回，一辈子都够了！”　　罗某一番奔波辛苦，遂得一文。　　应了“墙内开花墙外香”这句老话，拙文以《一个父亲的故事》为篇名，居然上了《天津日报》头版头条，还加编者案予以隆重推荐，随后又拿出版面，接连登了两天读者来信，让长江边上小城江津的天棒英雄戴瑞明，在海河之滨的大码头天津卫，着着实实火了一把。 罗学蓬、戴瑞明。后排左一胡晓红、苗登凤、杨文明。 一位父亲的故事 天津日报编者按 道生道生百岁童，本过了不易激动的年纪，阅此文泪流满面，夜不能寐。 此文极好，确实文学。 戴瑞明，好一个铁骨柔情的汉子! 一 戴瑞明是重庆江津四川柴油机厂铸工车间的一名带锯工，29岁才燕尔新婚。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小竞科。名字是戴瑞明取的，他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到科学天地里去驰骋一番。可谁知三年后一场巨大的灾难从天而降，把这个清贫的家庭，推到了家破人亡的边缘！ 几天来，戴瑞明发现儿子厌食，精神也变得萎顿，夫妇俩赶紧把竞科送进了医院。医生一检查，孩子患的是白血病。妻子吓得哭，戴瑞明呢？三魂去了两魄。第二天，他和妻子带着病恹恹的竞科下了重庆，直奔市儿科医院。结果，重庆医生将他夫妇所怀的最后一线希望粉碎了。两地医生的诊断结果，完全一样！ “医生！”戴瑞明紧紧抓住医生的手，语未出，泪先流，“求你……救救我儿子呀！” 医生摇摇头，同情而恳切地说：“我不能隐瞒你，对于白血病，我们目前还不具备彻底根治它的能力。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使病孩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缓解。白血病孩一般的规律是，放弃治疗，发病至死亡有60天至90天的时间。如果坚持治疗，我院以前的病例中，最长的缓解期可达三年，或者更长一点……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不过，那就算得上是医学上的奇迹了。” 奇迹！既然有出现奇迹的可能，我的儿子不就还有一线生机么？“医生，那就医吧！不医是死，医下去，或许会碰上奇迹呀！” 医生严肃地说：“我想，还是等你冷静下来，与家人商量后再作决定吧。如果坚持继续治疗，一二十万，可以说是必须准备的。” 他呆若木鸡。天呐，一二十万，上哪儿去借？企业不景气，他和妻子都是小工人，两人每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500块。 亲戚们闻讯后全赶到重庆来了。那天晚上，十几位亲戚挤在两路口一家旅馆的小屋里。一晚上，戴瑞明浑浑噩噩。亲戚们的话说得很婉转，意见却几乎是一致的：治疗下去，结果只能是家破人亡，长痛，不如短痛。　　 次日，戴瑞明和亲戚们来到了医院血液科值班室。他拿起笔，在出院证明上写下了“自愿出院，一切后果自己负责”几个字。笔一放下，仿佛有一团无形的寒流紧紧裹住了他，彻底地冻僵了他的心。 他从病床上抱起昏睡中的儿子。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无比强烈的羞愧。他惶恐，全身虚乏无力，几乎快瘫倒在地。出了病房，过了走廊，前面是通往大门的庭院……哦，阳光好灿烂！脚，一步步在庭院里拖拽着。他心里很明白，他正沿着一条死亡之路，把儿子送进地狱。亲戚们像一尊尊移动的雕像紧跟在他身后，没有人哭泣，没有人悲叹，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人人眼中，泪光莹莹。 戴瑞明死盯着儿子的小脸蛋，凝视着他那黝黑的头发，紧闭的眼睑，绒细的眉毛，翕动的鼻翼。泪水在心中汹涌，再也关闭不住，“唰”地涌出眼眶，扑簌簌滴落到儿子脸上……儿子一个激灵醒来了。明媚的阳光把他那巳显苍白的脸蛋儿照耀得一片辉煌。长长的眼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嘴唇一抖，儿子叫了一声：“爸……爸爸。” 戴瑞明全身兀地着了火！一霎那，他认识到了这一声呼喊所包含的重如泰山的份量。他猛地转过身，大哭着回头狂奔。“医生，我不回江津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儿子死去！我求你给他医，只要能让我儿子多活一天、两天，卖血卖眼珠子，我也心甘情愿！” 二 为了巳经做出的承诺，戴瑞明开始了不尽的付出……人啊，真是奇妙得不可理喻，明知巳经陷入了绝境，也还要凭空地制造出一线希望来自我安慰，自我调节，总企盼着能够出现奇迹。 戴瑞明匆匆回了一趟江津，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全卖了。 儿子总算住进了医院。经过 100天左右的治疗，竞科的病情有了明显的缓解。肿大的淋巴平复了，一直感到压抑的呼吸也能畅多了。 难以继续承受昂贵的住院治疗费用，戴瑞明只得办理了出院手续，和妻子带着竞科回到了江津。重庆市儿科医院血液科的杨仁义医生定期前往江津，跟踪竞科的病情。 竞科的病，时好时坏。不久后，戴瑞明偶然从《中华儿科》杂志上看到了一篇介绍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的文章，文中谈到，长海医院正在试验一种世界上最新的治疗白血病孩的方法，即“胎儿肝细胞移植”。并且谈到，两位白血病孩按受试验性治疗后，一例成功，一例失败。 50％的成功率，对于儿子早巳被宣判“死刑”的戴瑞明来说，这不啻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啊！ 戴瑞明迫不急待地用特快专递给长海医院寄去了竞科的全部病例，详细地介绍了儿子发病、治疗及目前的状况，恳切要求能尽快地送儿子到上海接受试验性治疗。 回信很快便到了。长海医院同意戴竞科入院，但需预缴治疗费用五万元。 望着那天文般巨大的数字，戴瑞明只有苦笑。为了给儿子治病，他家中早巳一贫如洗，而且还负债累累。找工厂，找党委，他又实在难以开口，厂里困难，他巳经借了两千多块钱，再开口，而且数目如此之大，未免太让领导为难。 就在戴瑞明羞于启口，万念俱灰的时候，亲戚们尽最大的努力凑集了一笔医疗费，车间里的一帮穷哥儿们也纷纷解囊相助。厂领导决定由工会出面，向全厂职工紧急募捐。 当厂领导把这一决定告诉戴瑞明那一刻，他傻了，始而紧咬嘴唇，咬得嘴唇渗出了血珠子，继而，牛高马大的汉子，竟然像个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戴竞科，一个中国普通工人的儿子，作为全国第三例运用“胎儿肝细胞移植”进行试验性治疗的患者，住进了中国一流医院的特护病房。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阿姨为竞科取了一个充满喜爱的外号“小四川”。每天，阿姨们带着“小四川”到花园里，草坪上散布，嬉戏。给他送水果，冰淇淋，给他洗澡、洗衣服。 然而，意料不到的打击再次从天而降！经过全面细致的检查，竞科的病情，正处于复发期，而作移植手术，必须等到患儿病情缓解半年后方可进行。戴瑞明的心彻底冷了。他清楚，儿子从发病到现在，巳拖了将近一年，他的小生命，现在巳经是以日计算，怎么可能还拖上那么长的时间？ 五月的阳光暖融融的照耀着大上海。而惟有四川来的戴瑞明，却感到冷得全身颤栗。儿子拖不下去了，绝对拖不下去了。他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抱着儿子出了长海医院，招呼一辆出租车，直驰外滩。 戴瑞明抱着儿子，站到了蓍名的外滩上。啊，那高楼林立的浦东，那满街花蝴蝶一样的人群，世界多新鲜，多美好啊！他把儿子放到绿草坪上，声音颤颤地说：“儿子，你自己走走吧，爸爸累了。” 儿子的双脚站在了旋转的地球上了。金灿灿的阳光热情地拥抱着他。望着眼前的美丽世界，儿子迷惘了…… “来，爸爸牵着你走。”他伸出手去，将儿子的小手紧攥在掌心里。 一群幼儿园的小孩，在阿姨的带领下走在前面。看上去，像一块在清风中荡漾的花畦。有依呀的歌声飘飞过来。戴瑞明坚强地听着，看着，泪，在心尖上流淌……一阵风儿拂过，空中飘落下一片枯叶。 外滩公园、南京路、到处留下了父子俩的足迹。他抱着儿子坐旋转飞机，电动火车、木马。别的孩子玩的，他都渴望着让儿子尝尝。可是，别的孩子快活地笑着，而竞科脸上却始终不露一丝儿笑容。 他牵着儿子在中百公司里穿梭不停，毫不吝啬地给儿子买了漂亮的全套白色小西装，红色的小领带，高档的玩具，各种精美的食品。他生平第一次大肆挥霍，钱在他眼里，仿佛成了废纸片。他竭力装出快活的样子，想感染儿子也快活起来。 可是，儿子始终不笑。 从中百公司出来，当他突然看见了大光明照相馆的巨型招牌，才兀地想起此刻给儿子照一张照片是多么的重要。明亮的灯光“唰”地打在儿子脸上。照相师忙碌一番后，握住了小皮球。 “小朋友，笑一笑，笑起来可乖了。” 竞科睁大眼睛，瞪着爸爸。 “科儿，你笑啊！就像过去照相时一样笑。” 竞科脸上的肌肉直颤抖。“爸爸，我笑……笑不出……我的脸……硬了。” 戴瑞明猛扑上去，将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惊恐地抚摸着他的脸。他终于明白，儿子的面部神经，巳经瘫痪了。 天刚亮，戴瑞明带着竞科离开了长海医院，真是忙中出错，在人流如潮，涌涌荡荡的候车室里，那个装着儿子全部药品的手提包居然不翼而飞了。戴瑞明急得要死，这才是真地要了儿子的命了！ 岂料，回到工厂数天后，手提包又不可思议地从天而降，自己飞了回来。 没有寄包裹人的姓名，药品一样不少。不仅戴瑞明在离开上海的前夜写下的纸条仍在，还多出了一张纸条。 戴瑞明的纸条上写的是： 先生、同志、兄弟、朋友： 我的儿子不幸身患白血病，这是长海医院给他开的救命的药品，如果你捡到了，恳求你一定将它寄到重庆市江津县四川柴油机厂本人收。我儿子的治疗费是工厂和同事们募捐资助的。我是军工企业里的一个普通工人，拿不出重金酬谢你，可是，我会永远感谢你！　　 戴瑞明 多出的纸条上写着： 兄弟： 对不起，下岗之前，我和你一样，也是工人。　　 一个小偷 7月20日，戴竞科在川柴厂职工医院的病床上，闭上了眼睛。 　　三 8月20日清晨，由泸州开往重庆的“红卫10号”轮上。承受了巨大打击的戴瑞明夫妇为了能尽快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特地外出旅游。他俩逛成都、爬青城，游宝光，登峨眉，可山川风光、文物古迹，仍难消去他们心中深深的痛楚。 毕竟是秋日了，那呜呜漫卷而来的江风，巳然带有森森的寒意。 长江绕了一个大弯儿，南岸坡地上，出现了一大片鳞鳞黑瓦。这里，是属合江县管辖的一个乡场，地名叫罗九溪。 一只满载着过江渡客的大木船，从罗九溪渡口摇出来，顺着南岸艰难地向上游蠕动了一段，随后掉转船头，要抢在“红卫”轮到来之前抛河。船工“嗨嗨”啸吼，船桨振翅欲飞，船首犁开褐浪，船上人声喧沸。正是洪水暴涨的时节，奔腾的江水呼啸着卷着飞沫飞速地向下游涌蹿。水急船快，浪花一团团砸上船头，发出了撼人心魄的“空、空”声。飞沫带着啸声，不时扑进船舱，激起渡客惊恐的尖叫。 戴瑞明被这惊心动魄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这些人简直不要命了！ 渡船终于抢在“红卫”轮船首前冲了过去，从戴瑞明视线中消失了。他觉得有点凉，准备下到舱房里去加件衣裳。 就在这一刻，江面上陡然响起了一团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左舷甲板上的旅客，也齐声惊呼：“快救人啦，渡船打翻啦！” 脑袋轰地一炸，戴瑞明急步窜过舱房，冲到左舷甲板上。大江上，惨不忍睹。渡船巳经倾覆在水中，惟有船底像鱼脊般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落水者犹如开锅饺子在洪水中窜动、浮游、冒突、呼救。 “旅客们，不要跑动，不要集中在左舷甲板上，赶快回到自己的舱位，保持……”女播音员被突然打断了，满船立即响起了一个男人果断的声音：“我是船长，我是船长。我命令：服务员维持秩序，值班员严守岗位；其余船员马上到前甲板集合，准备救人。” 一扭头，戴瑞明飞快地向底舱跑去。 他听见了妻子短促的呼叫。 他看见了妻子充满恐惧的眼睛……哦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害怕刚刚失去儿子，又接着再失去丈夫。可是，那泡在水中的全是人，是活泼泼的生命啊！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淹死不管么？我们有难时，人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 什么也来不及说了。他飞快地脱去衣裤，把救生衣往身上一套，向着那滚滚洪涛飞身而下。就在身体砸进水中的一霎那，他分明听见了人们的惊呼。紧随着一个大浪，将他埋进了黑暗的波涛之中。 高原冰雪融化后注入长江的洪水，冷彻肌骨，使戴瑞明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他奋力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咬牙，向着巳渐稀少的落水者游去。 “红卫”轮不敢冒然靠近落水群众，蜗轮叶片卷起的急浪，会更快地将他们卷入水中。轮船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儿，然后横堵在江面上，等待着顺水漂来的落水者。救生器材不停往江中抛下，船员们用篙竿以及各种长型器具把有幸漂拢的落水者拖拽上船。不少旅客，也趴在底层的船舷边帮着拉人。 戴瑞明竭尽全力，将一个个落水者拖到船边。 “快，那边还有几个！”轮船上的人，大声给水中的戴瑞明指示目标。他看见了，急忙向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的妇女游去，就在那妇女灭顶之际，他赶到了，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到了船边。船上的人俯下身子，几只手把她拉了上去，又一条生命得救了。 当戴瑞明东游西窜，把第五个落水者拖到船边后，他巳经四肢酸软，筋疲力竭了。他拼命往上一纵，双手紧紧抓住悬挂在船舷边的防碰轮胎，大口大口地喘息。湍急的水流，将他的身子倏地浪起老高，冲击得他摇摇荡荡。 此时，他感到右胸剧烈疼痛，右臂也很难使上劲了。 茫茫江面上，好凄凉！少部分人被救上了船，更多的人被卷进了江底。尚有几粒黑点，在老远的浪涛中起伏。偶尔，飘过来几声单调嘶哑的呼救声。 “坚持住，我来救你们啦！”他大吼一声，手一松，又不顾死活地向下游追去。 等戴瑞明游拢，才看清是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背上还驮着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男人的脖子被吓得神志不清的小女孩用双手紧紧箍住。他早巳呼吸困难，无力呼救了。戴瑞明几下游到男人身边，使劲扳开小姑娘的手，让她牢牢地抓住自己救生衣的后背……这是一家人，母亲巳经沉入江底。小姑娘叫李显容，合江县罗九溪印子小学三年级学生。半月后，她随合江县慰问团来到江津，亲手将自家地里种的花生用塑料袋装着，上面用红纸写着：送给我的救命恩人戴瑞明叔叔。李显容。 上游老远的地方，“红卫”轮像个大火柴盒子似地在江心晃荡。他们几人巳经被洪水冲出好几百米远了。 戴瑞明此时浑身颤栗，嘴唇乌紫，右胸犹如锋利的刮刀在剜，痛得他想哇哇大叫。江面上隐隐传来了机器声。一只货轮顶着急流驶了上来。近了，他看见了船边上“乐山红航5号”几个字。他看见了手执篙竿站在船头上向他们大声喊叫的人影。 他巳经没有力气呼救了，只是咬紧牙关，拼尽最后的力量，驮着小女孩艰难地向着货轮逐流而去…… 至此，新时代的一位英雄，诞生在长江的滚滚波涛之中。 在对英雄由衷敬佩的同时，笔者也感慨万分。几十个船员，四百多名旅客，两岸还有无数闻声奔来的群众。他们全都在呐喊，全都在想办法抢救落水者，但同时也不忘把自己始终保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 只有戴瑞明第一个----从始至终也是惟一的一个----毫不犹豫地跳进惊涛骇浪之中，从死神口中去夺回落水群众的生命。至此，笔者才真正地理解了“奋不顾身，舍己救人”这八个使用率极高的字儿的准确含义与沉甸甸的份量。要真正地身体力行，那该有多么的艰难！ 当戴瑞明一头扎进长江之际，不是也有几位壮士受到感染，脱下衣服跃跃欲试么？可是在汹涌无情的江水面前，在涉及生与死的严峻关头，他们最终赧颜退缩了。谁能否认普通人与英雄的差距仅仅就是一步之遥，可要迈出这最后的一步，又是多么艰难！ 让我们翻开四川柴油机厂赴合江调查组写回的报告：“……戴瑞明回到船上，受到了客轮组织上的热情接待，温暖的照顾。工作人员和广大旅客对戴瑞明无私无畏的行为交口称赞。……我们还了解到，事故发生后，赶来观看的群众不亚于看五月龙舟竞渡的人，岸上和船上参加营救的人不少，但不顾生命危险跳进江心奋勇救人的，却只有戴瑞明一人。” 惟有一人，愈发可贵！ 惟有一人，愈发可悲! 船到江津，夫妇俩登岸回到了厂里。几天后，川柴厂收到了“红卫10号”轮党支部写来的感谢信，才知道了发生在长江上的一幕。厂里尤为重视，立即派出调查组赶赴合江。紧跟着，由合江县付县长带队的慰问团也赶到了川柴厂。 这时戴瑞明才知道，罗九溪翻船那一天，淹死了79个人。 而戴瑞明此时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动弹。他救人时因用力过猛，把胸膜严重撕裂。 戴瑞明奋不顾身跳进长江里救起八位落水群众的事迹，赓即传遍了江津。 重庆市委、市人民政府联合发出文件，授予戴瑞明同志“舍己救人模范工人”荣誉称号。并号召全市党团员、工人、干部，青少年和广大群众向他学习。 当荣誉接踵而至的时候，我们的天棒反而沉默了。他明白，正是他不幸逝去的科儿，使他触摸到了人世间无数颗温暖善良的心。他这么做，不过是对那么多好心人的回报罢了。 附：戴毛子，我们要吃得你娃倾家荡产！ 我写戴瑞明的文章贴到网上以后，网友反响强烈，转载者、点评者众多。我清楚，绝非文章写得好，而是人们对积极向上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太过渴求和珍惜。 从前天晚上打电话打到第二天上午，戴瑞明的电话始终关机。今天凌晨起来放水，才看到他发来的一个“谢罪函“。 向哪个谢罪？绝不是向罗学蓬，而是向那么多关心他死活的亲朋好友、热心好友谢罪！ 戴毛子这厮现在还在泰国和女朋友一起灯晃，他在谢罪函中承诺，等他10号回来，他要请大家吃饭，向大家当面谢罪。 好，到时凡是昨天看了、点赞了、点评了，转发了拙文《我为手术台上的英雄戴瑞明鼓与呼》与《刚才，我为何瞬间泪奔》的朋友，我们邀邀约约全都去，人不多，我看了看，QQ上有将近5000人，还不包括微信朋友圈的，朋友们转发的。到时大家团结一心，吃他娃娃一个哭天喊地，一个生不如死，一个倾家荡产！ 附戴瑞明的“谢罪函”—— 天大的误会，星期二儿子送我到新桥医院看专家门诊并取上周照的核磁共振报告，并坐当天下午四点航班陪朋友到了泰国，没有办国际漫游，所以手机打不通，造成这么大的误会，更体会到了朋友们的关心和爱护，让我非常感动！ 在此向大家谢罪！ 十号返津请大家吃饭，答谢众多关心爱护我的朋友和同学。 在今后的日子里加倍珍惜这份友情。 谢谢大家！ 戴瑞明 2019年6月7日 　　文章弄完，刚才又接到戴瑞明打来电话，说他刚刚才知道，根据重庆市民政局2021年3月31日颁布的关于认定“见义勇为”相关规定，类似他这种老英模，如果曾经在全市造成过重大影响，可获得最高十万元的资助。　　好，众人拾柴火焰高，这篇文章和众多网友若能帮助戴瑞明争取到这笔专为老英模们设立的资助金，大家到时再浩浩荡荡啸聚津城，吃他娃的大户，分他娃的浮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