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岳母

黎明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冬至前的周六岳母还和我们包饺子、吃饺子，其乐融融，冬至后的周六岳母却突发心梗，猝然长逝！岳母走得太突然了，时至今日，我恍惚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每一次步入岳母的住屋，总幻想着听到岳母的唱戏机播放的清脆的戏曲，总幻想着看到她老人家半躺在沙发微闭双眼的慵懒的神态。然而，环视四周，物是人非，空旷的屋子清冷而寂寞。北山墙挂着的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多年前我为岳母拍的照片，注视着老人家慈祥的面容，温暖的目光，泪水顷刻模糊了我的双眼。

　　三十多年的相处，对于岳母，我是十分的敬佩。岳母是一个自小经历过磨难的要强的女人，性格直爽，做事干练。在她身上甚至有一些传奇的色彩。岳母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一个农村家庭，一家人靠种地为生，清贫度日。岳母的母亲生养有八个孩子，因为太穷，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四个。四个孩子中她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弟弟。在她十六岁那年，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姐姐也出嫁了。而哥哥生性顽劣，不务正业，不顾家，竟然和妹子提出分开单过。她和弟弟在一间草棚中相依为命，家徒四壁，艰难度日。弟弟年龄大了，晚上她睡在草房里，弟弟就四处串房檐找地方睡觉。为了让弟弟有一间容身之所，她决定建新房。找生产队要来一块宅基地，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夜晚，她带着弟弟拉土、和捻子泥，学着大人的样子垛土墙，一点点，一天天，凭着姐弟二人之力竟拉起两间草房的墙体，又只身一人跑到几十里以外购置盖房用料，最后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新房终于盖好了。没有父母的孩子会得到左邻右舍的同情和帮助，也会有人看他们的笑话，甚至欺辱。岳母说她干什么都争一口气，不落人后，自强自立。坚韧要强的性格，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岳母到了婚嫁的年龄，媒婆登门为她说媒，但她都拒绝了。长女如母，她说要先给弟弟娶亲，弟弟不成家她是不会嫁人的。及至弟弟年龄稍大，她便开始张罗起弟弟的亲事，弟弟结婚了，已经是大龄女青年的岳母，才在媒人的介绍下嫁给了忠厚老实的岳父。

　　岳母婚后勤俭持家，靠着她和岳父辛苦的劳动，小家庭由贫穷逐渐殷实起来。我很赞同岳母的两句话，一句是“啥时候家里都不能踏空”。起初我不懂，她解释说:“家里要一点一点的攒钱，有了钱，办事才有底气，但不能步子大，要量力而行，无论什么情况下，家底不能用空了。”岳母刚嫁来时，婆家很穷，那时候农村人都靠挣工分吃饭，为了多挣几个钱，她和岳父常常是白天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晚上夫妻两个趁着月光上山挖坑打石头，那个时候生产队不允许干私活，为了不被村上人发现，他们常常用架子车把打好的石头拉到邻村的亲戚家附近，攒够一小拖，找机会卖了换钱。没月亮或是天气不好不能上山打石头时，岳母就在家里捡来小石块砸石子，那个时候首山红石和石子是很抢手的建筑材料，攒的多了也能卖钱。就这样，靠着两双勤劳的手慢慢有了原始积累，孝奉双亲，盖新房子，置办农机农具，供孩子上学，嫁闺女娶媳妇，过上温饱无忧的日子。

岳母还说过一句话:“为人处事别怕吃亏，亏不死人”。有一件事是最好的明证。岳母嫁过来时公婆都在，后来岳父弟兄两个分家，约定一人管一个老人，岳父养娘，他哥哥养爹。可是，诸多原因，岳父的父亲死活不愿跟着老大，就在岳父左右为难之时，岳母主动提出无条件的把公爹也一起养了。就这样，几十年，岳母对公婆生前精心伺候，去世披麻戴孝，从没说半个不字，道一句怨言。

　　对于岳母，我不只是有作为晚辈的尊敬，更多的是出于内心的感激和感恩。

当年，我和热恋中的妻子第一次去见家长，心中忐忑不安，害怕瘦小不起眼的我得不到岳母岳父的认可，或许遭到他们的反对。及至见到岳母，我放心了，她朴实的外表，温和的话语，慈祥的面容，全身透出一种亲切与善良。临走时，岳母送我们到大门外，一再嘱咐：“有时间回家来”。

很快我们按照当时农村的风俗订婚了，我带上礼物正式拜见岳父岳母。按照新姑爷第一次串门的规矩，岳母一把抓了五个鸡蛋去烧鸡蛋茶，我心里甜滋滋的在等着。半天没有动静，妻子去厨房看看，听到岳母小声说:“咋办呢？天太热，鸡蛋没包。要不我出去借几个吧”，“不用，这都行”妻子把鸡蛋茶端了过来，我心里好笑，又好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重要。鸡蛋虽然没荷包，碗里的白砂糖真多，喝起来真甜。甜在心里的不仅仅是糖。

　　结婚后，我们学校离岳母家很近，三五天的去一趟，像回自己的家。每到吃饭时，岳母总是先给我盛一碗，以至于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妻子都有意见，说岳母只亲我。如果和妻子闹矛盾，生气了，不管谁对谁错，岳母总是批评妻子，让我不要和她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工作特忙，琐事缠身，大概一月没去岳母家了。她托人给我捎信，问其原因，捎信的人说岳母病了。我赶紧买些礼品去看她。掀开门帘，幽暗的小屋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岳母静静地躺在床上，盖一薄被，面色憔悴，正在睡觉。许是听到门帘的声响，她慢慢睁开眼，看到是我，一把抓住我的手拉我坐在她的床边，久久不松开，颤抖着声音说道:“孩子，我想你呀！”听到这个想字，我瞬间泪崩。能够被人惦记，被人想着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很自卑的人，一介书生，身无长技，无权无势，百无一用，听惯了冷语，看尽了白眼，永远是生活的配角。但在多年的相处中，我感觉到岳母是最看得起我的人，她也是我最值得尊敬，感激的人。说了一会话，身体虚弱的岳母累了，闭了眼休息，那只瘦弱的手还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暗暗从心底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对岳母好，对岳父好，对妻子好。

　　岳母去世时，我和妻子纠结着告不告诉在外上大学的儿子，因为岳母出殡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期末考试的日子，告诉了他，回来势必耽误考试，可是不告诉他，不让他回来见姥娘一面，送姥娘一程，是他终身的遗憾，正在我们纠结的时候，儿子打电话说他已经坐上回家的客车。之前在家族群得知姥娘住院消息后不停的询问姥娘的病情，我们总安慰他没大碍。也许这几天家族群里一片寂静，他可能预感到什么，竟然没告诉我们一声办了缓考手续请假赶了回来。儿子在他姥娘灵堂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他忘不了姥娘对他的养育之恩。出殡之时，儿子怀抱姥娘的遗像，搀扶着舅父，走在灵车前，送姥娘一程。

　　二十二年前，妻子意外怀了二胎，那时候政策很紧，我们在考虑要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岳母当机立断的说：“生下来，我帮你们养”，有了岳母这句话，我们才无后顾之忧。妻子分娩的夜晚，是岳母在陪着我们，妻子月子里是岳母在照顾，妻子生下儿子九天就回单位上班了，把没满月的孩子交给岳母。自此以后，虽然我和妻子抽空就去岳母家，抱抱孩子，洗洗衣服，帮岳母做些家务，但更多的时间都是岳母一个人在忙，在受累。外孙哭了她要哄，外孙睡了她洗衣，外孙醒来她要抱，做饭时，她常常一只手抱着着孩子，一只手烧火，炒菜。因为是超生，她和外孙总是呆在屋子里，或是后面的窄小的院子。整天不出大门的。那段日子很难熬的，看着襁褓中婴儿，岳父发愁的说:“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呀？”“没事，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岳母爽朗地说，“孩子们现在在难处，咱不帮谁帮？”就是这样，岳母平时忙得像一个陀螺，辛辛苦苦帮我们养了六年的孩子。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对于我们的儿子来说，姥娘才是他的第一任老师，岳母识字少，没啥文化，可是，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慈爱终将影响儿子的人生。

　　妻子姐妹三个，我们距离岳母家最近，交通也方便，所以去的特别勤，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去，妻子帮岳母洗洗涮涮，我帮岳父干些小活。平日里，妻子蒸包子，塌菜馍，也让我趁热送去几个。岳母家杀了鸡，割了肉，改善生活也打电话让我们去。岳母岳父好喝茶，自从我们学校建了水厂，十余年来给他们送桶装水从没断过。岳母喜欢吃零食，每次去我都会带一些，或一把花生，或一袋芝麻糖，或几个苹果一串香蕉。如果有时间，我们就陪岳母说说话，聊聊天，听她摆摆龙门阵。每一次从岳母家回来，她都不厌其烦的嘱咐一句：“过路那边，看着车慢一点，回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四五里地的路程，七八分钟的车程，起初，我觉得这就是岳母随口一说，到家后也没有给她回电话，不大一会，岳母竟然打过来电话急切的问：“到家了吗？”。从那以后，无论是骑电车，开汽车，无论是我和妻子，我自己，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岳母回电话：“妈，我们到家了”。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岳母的叮咛与嘱咐，泪水又止不住的流出来。

　　近十来年，岳母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血糖高，血压高，得了脑梗，反应也迟钝了，虽说每年都要到医院住院治疗，但老年人的慢性病根治不了。出院之后，她的身体恢复不少，也精神了，就是不愿活动，整日的一个人坐在屋里，抱着唱戏机听戏，或是看电视。不知道收拾屋里，也懒得做饭。有时候糊涂到把炸鱼后的油当做恶水倒了。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一件事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有人听，岳母会把以往的事按照时间顺序事无巨细说一遍，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事她至少说过上百遍。家里人一听到这样的开头就烦，要么打断岳母的话，要么假装接电话，要么找点其他事去办，总之想各种办法脱身，不想听她一遍又一遍说着陈年旧事。每当这个时候，岳母很失落的样子，一个人躺坐在沙发上，闭上眼假寐。岳母老了，没有年轻时的精神，生活圈子小了，过着封闭的生活，他与人交流的话题仅限于对往事的回忆，总记得激情岁月里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英武壮举。老年人记忆的衰退，使她记不得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同一句话，她会半天时间内说几十遍。孩子们咋能不烦呢？时间长了，家里孩子们都不愿听她说话。我给岳母送水的时候，如果有时间，我就搬个凳子坐在她面前听她说陈年旧事，像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还不时的互动几句，提起她的兴致。看着岳母高兴的神情，我觉得倾听也是一种幸福。

　　有一年春节，岳父和岳母生气了，闹分居。原因是整天辛苦干活挣钱的岳父得不到岳母的理解，还总被吵。心里委屈，苦闷，一气之下，提出分开过，自己住到儿子家。留岳母一人住在村外空旷的楼房里。接到岳父的电话，我和妻子连夜赶去，妻妹，妻弟，妻侄都回来了，都在劝说着岳母，岳母不听劝，逮谁给谁吵，用最弱的语气说最狠的话：“随你们的便”。岳母生性耿直，说话直来直去，又要强的很，对谁都不会说一句软话，在岳父面前更是强势。岳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边侍弄着庄稼，一边干着修理自行车的活，有机会了还随着他人去西边的车站扫煤，回家看到岳母没做饭自己还要做饭，勤奋而辛苦。劳动之余的小爱好就是打个小牌，这是和岳母吵嘴的唯一原因。为了不让他打牌，岳母把她看的死死地 ，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打电话让回来，回来晚了就吵，甚至骂。岳父受不了这种管束，觉得委屈得很。我曾经对岳母说：“我爸天天干活那么辛苦，你就给他自由，让他玩一会。”她说：“我也知道他很累，吃啥喝啥，咋花钱都行，就是不想让他打牌，六七十岁的人了，干了一天活，一坐哪打牌就没个头，身体会吃得消？”看得出岳母是很在意岳父，心疼岳父的，但说出口的话却变了味。其实，岳父对岳母也很用心的，他记得岳母最喜欢吃哪家的烩面，喝哪家的八宝粥，每次城里回来都买一盒菜馍，那是岳母的最爱。东村西庄赶个会，看场戏，岳父一定带上岳母。两位老人相濡以沫，知冷知热，可是，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吵个不休，就像今天岳父一气之下撇下岳母回村上住了，这也许就是年轻人口中的相爱相杀吧。我相信委曲求全一辈子的岳父是不会真的要与岳母分开的。在我的建议下，和妻子妻妹一起回村上经过再三劝说，把岳父接回来了。次日，两位老人就和好了，岳母也许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对岳父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过了年，春暖花开，附近的村上不停的请戏班唱戏，岳父开着三轮，拉着岳母，行驶在看戏的路上，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那是一幅多么温馨美好的画面。

　　冬至前一周，我去岳母家送水，她说快冬至了，让我们星期了去给她盘馅包饺子。于是，周六一早，我就去超市割肉买菜，妻子在家盘好饺子馅，中午带到岳母家和面包饺子。许是味道可口吧，岳母吃了一小碗。因为冬至那天我们没空，妻子特意包了两锅牌饺子冻在冰箱里，交代岳母冬至那天吃。下午，我们准备回家时，岳母又说想吃菜馍了，妻子又用一棵白菜给岳母塌了四合菜馍，岳母趁热吃了半盒。这一段时间，岳母精神很好。

周日的晚上却得到岳母老病复发住进中医院的消息。妻子赶紧和同事调课，腾出去医院陪护的时间。近几年，岳母没少住院，都是在家感到不舒服了，去到医院挂挂针输输水，就没事了。可这一次却有些严重，住了几天医院病情却不见好转。星期五下午，妻子一早就收拾好所用物品，准备利用双休日踏踏实实的陪母亲几天，送妻子去医院的时候，发现岳母输着氧气，挂着吊瓶，微闭双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晚上我也赶了过去。大概在凌晨两点，岳母呼吸急促，浑身出汗，妻子急忙叫来医生，上了监视器，各种检查，确诊为急性心梗，医生让妻子立即通知家人速来医院。看着医生手忙脚乱的抢救我突然有些恐惧，看到监视器上血压心率异常的数值，我的心紧紧的揪了起来，看到医生无奈的摇摇头，停止了心肺复苏，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听着妻子失声痛哭，我泪流满面。生命是如此脆弱，就在我的面前，瞬间岳母与我们天人永隔。

　　岳母的去世对岳父打击很大，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他不停的哭泣，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消瘦了很多。在岳母葬礼的安排上，岳父对孩子们说道：“恁妈活着时候好热闹，好看戏，好听吹响器儿，她的丧事要办的风光些，排场些，用最好的棺材。我要对得起她”。说着说着岳父又哭了起来。岳母的葬礼风光而隆重，十米过街灵棚，四班国乐响器，专业哭灵孝子。岳母四世同堂，老亲旧戚，亲朋好友，家族邻里，纷纷前来吊孝，以表哀思。

　　首山南麓，文峰塔下，风景秀美，岳母就长眠在这方风水宝地。今天为岳母烧三七纸，跪于墓前，眼望坟丘，回想与岳母相处的点点滴滴，潸然泪下，欲语凝噎，泪光中再现岳母的音容笑貌。

　　岳母是平凡的，是亿万勤劳质朴的农村劳动妇女中的一员；岳母又是伟大的，她以善良，博爱，宽容，奉献书写母爱的彩章。天堂里没有病痛，安息吧，敬爱的岳母！亲爱的妈妈！

2022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