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怀念我的老爸

Echo

昨天是爸爸的头七，窗外的冬雨正寒。过去两周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后，爸爸留在了照片里。元旦的早上把爸爸安葬在苏州的墓地，这里青山绿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爸爸应该不会孤单吧。这段文字，愿你在天堂听见。

爸爸12月23日住进了冠心病重症监护室，第二天医生就告诉我他肝硬化，肝癌晚期已扩散，对于83岁的老人，只能保守治疗。这个晴天霹雳把我震晕了。爸爸一直视医院为仇敌，从来没有住过院，不体检，就连这次去医院，也是因为走路气喘，没有胃口，在床上躺了10天，被我们说得没办法了才勉强起身。27日陪他做增强CT，我摸着他青筋暴起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疼吗？”他不屑地摇头：“不疼，疼什么？”让我心中略感安慰，以为至少可以坚持到过年。可是12月29日上午，爸爸就突然心力衰竭离去了，一句话都没有留。这样的痛快决绝，果然符合他的脾气。不用再忍着眼泪和他说谎，可是，亲爱的老爸，我舍不得你疼，也舍不得你走啊……

记忆里的爸爸清秀能干又耿直倔强，认真踏实又敏感善良。这个来自苏州的少年，1955年离开家乡来到新疆上中专，学财会，见证了10月1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成立仪式。毕业后先在南疆喀什的铁矿工作，然后到核工业部新疆矿冶局在伊犁的一个煤矿一待二十几年，地名就是一个信箱。九十年代初，小矿关停，他调到伊宁市的局机关工作到退休。我一直想象不出来那个高度近视的文弱书生是怎么学会了左右手同时开弓打算盘，怎么记住了所有少数民族矿工的名字工号和工资，又是怎么住地窝子、吃玉米棒、上山伐木、修路、盖房子、铺水管、装卸材料，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在一片荒凉中建起了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矿。只记得他说：“烟酒茶，岁寒三友。”莫合烟、老白干、砖茶，有了这三样，那些寒风凛冽中的青春时光就有了温暖和豪情吧。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爸爸做得一手好菜，厨房是他的专属舞台。矿上谁家有喜事了，他经常被请去当大厨。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又挑食，爸爸为了让我多吃蔬菜，做包子，做饺子，过年时炸油果子，自己动手做面筋。他容忍我的顽皮和没大没小，教我喝酒、划拳、打扑克、打响指、吹口哨、挖野蒜，给我做爬犁滑雪，带我看露天电影和满天繁星。更为难得的是，他有一个书柜，从四大名著到《老残游记》、《镜花缘》，任我囫囵吞枣地读。人生如此有趣，有什么事情值得烦恼呢？

爸爸唯一的一次发火是我小时候在邻居家的屋顶上跳来跳去，他怕我摔下来而大怒，在我下来后赏给我脑门一个毛栗子。九岁那年我从山上摔下来，撞得头破血流，他背着我往医院跑，模模糊糊中听到他的哭声，然后家里十几只鸡前赴后继，都进了我的肚子。高中住校时，爸爸做的红烧肉是宿舍里所有人的热爱，每次送来都引起一阵欢呼。等我当了妈妈，爸爸转两班公交车，大热天给我送来“奶牛”食谱。我喝了整整一年不加盐的鲫鱼奶白汤和花生猪蹄汤，直到借着出国开会的机会，获得解放。

爸妈结婚53年，相濡以沫。妈妈这几年身体不好，爸爸做菜每天花色不重样，连摆盘都要亲自动手。直到今年双十一，爸爸才终于松口可以请保姆来做菜。然后在他的大呼小叫中，换了三个保姆，终于培训出一个他稍感满意的。老爸，你知道吗？你在医院里时，我和妈妈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在厨房里讨论电饭锅的用法，商量茨菇炒肉片应该用生抽还是老抽。你用一辈子呵护的两个女人，终于可以笨手笨脚地给你做菜了。可是带到医院里，你已经吃不下了……

亲爱的老爸，谢谢你带我品尝人间百味，敬你一杯，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