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炭(贺西泉)

秦人

<p class="ql-block">  后晌吃完母亲做的葱花宽面,收拾好馍布袋和补胎工具,我和父亲拉着架子车就上路了。出村北,过杨家庄,沿着小路上塬,走上塬背后一条端直宽阔的大道时,天刚擦黑,半个月亮正好从东边升起来。父亲说,月亮能陪我们走一晚上。</p><p class="ql-block">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又宽又平的大道,父亲说这是西韩线铁路路基,还没铺轨。我和父亲拉着车子一路向东,他拉我一阵,我拉他一阵,换着休息。</p><p class="ql-block"> 我差不到一个月十五岁,初中刚毕业,等着高中录取通知。高大结实的父亲这时病了,浑身无力,又有人说我没考上高中,他心情很不好,第一次叫上我拉炭。</p><p class="ql-block"> 在我记事起,父亲经常去澄县拉炭,拉回来家里留一些,再的都卖掉,或者换粮食,挣差价家里用。十岁时我懂了父亲的苦,一次冬天父亲去拉炭,我和母亲送出门,看着他和架子车消失在雪雾里,回到屋里,我在门后一个人哭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父亲叫上我去,我心里很高兴。前多天和小伙伴玩摔跤,右胳膊肘蹭掉一分钱硬币大小的皮肉,这时刚结痂,胳膊屈伸都扯着疼,还会渗出血。我怕父母训,一直用长衣袖遮掩着。我忍着疼和父亲去拉炭,心里还是很高兴,我能替父亲分担点了。</p><p class="ql-block"> 夏天月夜里行路,凉爽,没有困意。半个月亮不是太亮,远处的土塬、树木,都隐在灰暗里。再一次我拉车子时,在旧衣口袋里摸到一颗水果糖,递给父亲吃。父亲剥开糖纸,往口里送时糖掉了,我和父亲找遍架子车和地上,都没有找到,只好继续赶路。很多年后我都在想,那块糖能掉到哪里去呢。</p><p class="ql-block"> 走出三十里到韦庄,下西韩线路基,折向北,到了茨沟坡。茨沟坡真是长啊,往下看不到底,深幽幽的。大风卷着黑云从坡下漫上来,很快就要逼近月亮。父亲从车子上跳下来,自己拉上,招呼我快跑。往前不远,路东一孔旧窑,我们扔下车子,拿起馍袋子和工具袋,钻进窑洞。大雨随着就哗哗哗下起来。窑洞当央一摊余灰,再什么都没有。雨水从窑面上可劲往下淌,我生平第一次进窑洞,总担心塌下来,还好没有塌下来。</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雨一停,我和父亲马上上路。下茨沟南坡,上茨沟北坡,再往北到镇基。下镇基坡,过大河口,往西再上一个不大的坡,就到了煤矿。这时,天才麻麻亮。月亮真是陪了我和父亲一晚上。</p><p class="ql-block"> 炭矿是黑色世界,到处是小山一样的炭堆,脚下的路都是碎炭渣。父亲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开了票,带着我自己装炭。自己装有个好处,那里炭亮就装那里,还能多装块炭,回去好卖好烧。好炭块轻,发亮,死沉的都是黑石头。装满,压实,过秤,足有一千斤。交完钱,我们拉着炭车下到大河口。</p><p class="ql-block"> 大河口是个村子还是个镇点,街道两边都是石砌的台阶,砖墙灰瓦,水溪沿街边流过。整个村子灰蒙蒙,路上,树上,墙上,瓦上,都是厚厚的煤灰,只有流淌的溪水是清亮的,泛着小浪花。父亲把车子停在一家茶炉前,叫了一壶白开水,要了两个大碗,和我泡上干裂的黑面馍,撒点盐,大口吃起来。走了一晚上路,又装了一车子炭,这时候确是又饥又渴又累了。尽管路上和父亲换着坐车,我这时已是两腿沉重,大腿面发硬,胳膊肘也被汗水蛰得烧疼。</p><p class="ql-block"> 一人连吃带喝两大碗,赶紧上路。父亲说,回去是重车,不赶紧走,前半夜到不了家。</p><p class="ql-block"> 许多年后,老屋和我家对门的安家叔给我说,到澄县拉炭,单趟九十里,你大(老家把父亲叫大)是铁汉子,哒哒,能吃大苦,村上没有人能陪得住。</p><p class="ql-block"> 他说,生产队时吃食堂,去拉炭,派两个人,三头牲口,硬轱辘大车,一次拉上一千斤,来回三四天。你大自家拉炭,一个人,架子车打上前后笆,一次拉一千斤,一天一晚上打来回。</p><p class="ql-block"> 安家叔和顺堂哥拉过一次炭,那时“文革”,炭紧张,多带些馍,在矿上等两三天才给装三百斤。拉出来到镇基,从庄户家里再收上三四百斤,打道回府。他去过一次,没再去过。</p><p class="ql-block"> 我大弟二十出头时,想替父亲分担,和几个小伙子去拉炭。他们清早出门,天黑到大河口,找店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装炭回返。离家二十里时,实在是走不动了。一抬头,远远看见父亲来接他。他这才知道自己力气还是不行。</p><p class="ql-block"> 镇基坡不算长,一里多路,这里有人牵着牲口挂坡。父亲雇了一头驴,他架辕,我推车,一鼓作气上到了坡顶。</p><p class="ql-block"> 等下到茨沟坡底,明晃晃的太阳已经当头,晒得人眼冒金星。往上望去,几里长的茨沟坡泛着虚光,像一条升天的路。我和父亲肩上搭着布巾,时不时擦着汗。父亲知道驴的耐力不够,雇了一头壮实的牛。还是他架着辕,我在后边推着,牛主人吆喝着牛,齐力爬坡,牛和人都不敢泄劲。陡一点的地方,牛主人喊得更凶,牛四蹄紧绷,才能拉上去。到了坡顶,我差不多快虚脱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害怕连人带车滑下去,吓的。父亲倒没事,来去多了,他心里有数。</p><p class="ql-block"> 上到坡顶叫塬畔的地方,父亲把车子停在平坦处,用木棍顶好车辕,我们坐着歇了口气。起身再走时,黄土塬往大荔一路慢下,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我身单力薄,驾不住辕,父亲一直驾辕,他要辛苦得多。我走在左前边,一根绳子系着车身,一头打成绳套,套着左胳膊,绳子搭在肩膀上,给父亲助一把力。</p><p class="ql-block"> 夜色罩上来了,昨晚的半个月亮又转了回来,照着原野村庄,照着我和父亲前行的路。从许庄端往西,还有二十里就到家了。我两腿涨疼,右臂也疼,心里却轻松欢快。这一段是平路,甚至还有点看不出来得慢上,要实打实用力。我和父亲深弯腰,千斤车子随着我们吃力前行。</p><p class="ql-block"> 月亮转到我家檐前时,我和父亲回到家里,还有一千斤炭。</p><p class="ql-block"> 过了十几天,冯村中学放榜,我赶紧去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父亲听了,登时脸上就笑开了花。真是神奇,那天起,父亲忽地浑身就有了劲,精神也一下子就好了。多年后他都在说,自己一下子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铁打的汉子也有倒下的一天。我父亲倒下时,才五十五岁。</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后,我几次开车走京昆高速路回老家,每次车子驶上凌空悬起的茨沟大桥时,我都想起和父亲拉炭,想像到父亲无数次弓身爬坡的样子。那次和父亲拉炭,是我生命里很幸福的一件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贺西泉</p><p class="ql-block"> 2022年1月5日</p><p class="ql-block">(谢谢阅读,切勿送花)</p> <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