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笑容 【我的中学老师2】

爱聆居

丙申季夏,孙增宪老师90岁仙逝。菱湖中学老三届师生微信网,悼念声急,怀念意切。诗兴说大事:母校1959年首届高中毕业生,高考获全省第二,孙老师赴京参加全国群英会,领回全国文教先进单位锦旗。多位同学忙纠正,那次到北京去的是校长冯团。兴林详细讲,领奖人确是冯校长,孙老师时任教导主任,理所当然功不可没。1984年被评全国群体先进,已任副校长的孙老师代表学校往上海参加全运会,领取证书奖牌。简朴说小事:学校组建初中篮球队,孙老师要他当队长,光说不算数,亲自对他单个教练,运球、分球、脚步移动、组织进攻,一样一样带教。安行记的事更小,还在区中心读小学六年级,他和同学在路边玩洋片(一种彩图纸板片,火柴盒大),让孙老师看到,孙老师蹲下身子跟他们商量:马上上初中了,咱们是不是可以不玩这个了? (老三届阮诗兴同学:在办公楼二楼西首的图书室,挂着全国群英会颁发的锦旗,代表学校获得过的最高荣誉,孙老师是功臣) (老三届沈兴林同学:孙老师忠厚可亲的形象永铭心间) (老三届简朴同学:我刚回母校教书,孙老师为了帮助我,整整听了我一星期的课) (老三届陈安行同学:我从小顽皮,孙老师没少批评,就是路上偶而碰到,也要说我几句。直到那年我和同学庞国华从县里得个乒乓球亚军回来,他那个高兴呀,逢人便夸,比他自己得奖还高兴。我这才发现,孙老师是真心喜欢我,他早就注意上我的体育天赋啦,他的批评,其实都是爱护呀) (意气奋发的孙老师/菱湖前进照相馆摄) 怀念孙老师,轮到我记忆,小事都够不上,尽琐碎。 刚读初中,头一个周末回家,照理应该步行来去,那个周末,记不得是什么原故,周日没走成,拖到周一上午,搭乘阿棠伯航船。十五里水路,一浆一橹,很慢很气闷。我担心迟到,读书不作兴迟到,姆妈讲,老师讲,话都在耳朵边烦。一路上眼乌珠盯牢阿棠伯的浆,沉下去,浮起来,不死不活,有气无力。阿棠伯看出我心思,一边扳浆,一边安慰我,不要急,真要迟到,我相帮你讲话。 船过安澜桥,靠埠头带好缆绳。阿棠伯去学校方向有事要办,陪我几百米路。沿河边走,看到校门口平桥了,传来越响越急的上课铃声,我顾不上阿棠伯,狂奔起来。进校门,直落底,是我们初一(4)班。班主任徐萍渚老师讲过的,住宿生周末回家,可以延至星期一返校,前提是周一上午第二堂课前必须到教室,否则作迟到或者旷课处理。 就一息功夫,校园里,几无人影,只有我一个肩膀上着扁担的小东西,旁边陪个瘦老头,在快步赶路。一息息,教室门就清清楚楚看到了,心头一热,上台阶太急,一个趔趄,差点跌跤。就在这个时候,教室门开了,里面出来老师,他身姿敏捷,赶在我上台阶之前,走下踏步,扶稳我,同时摘去我的扁担。不知道老师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不知道阿棠伯是怎么离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一袋米,一只盛咸菜的酱色广口瓶,放在了老师的讲台,羊角扁担竖在黑板下,很显眼的地方,只知道,自己坐到座位时,心狂跳,面孔绯热发烫,喘气很吃力。 这是我第一次见孙老师,我是谁,他也不知道。班里大部份同学菱湖千金的,少数下昂荻港袁家汇。在我进教室后,还有好几个同学没有到。孙老师上的什么课,忘记了,反正我们初一新生入学,他的课还是第一次上。我回座位的功夫,他拿着花名册,点我名,我回答了,他抬头望望我,看看花名册,照式照样,又问了我一遍。下课铃响,老师还在注意我,让我抓紧把东西送去寝室,跟着又说,不要忘记,洗一下脸。 吃不饱的1961年,班里同学,特别是千金农村男同学,全部农家子弟,除个别,都只读了一个学期,开年就没再来,教室座位,空出一大片。50年过去,我拼命搜索回忆,没可能多,跟孙老师,就这点事。米和咸菜弄回寝室后,我拉了毛巾,飞到食堂自来水槽前,大开水龙头,头发面孔全部浸水里,任水漫头颈狂冲猛刷,好凉快好惬意,仿佛今生今世没这么舒服过。 (是送新兵入伍吗?学校直接送学生入军营的情况是有的。从这幅珍贵的照片,给学生扶平插钢笔袋盖的动作,可以读到中年孙老师对学子的慈爱姿态/孙宁供图) 一点芝麻事,之所以记到今天,痛快洗脸的体验是原因之一。想想也是,依我的粗糙,那一头仲秋大汗,没孙老师提醒,老花头,起码得臭到中午。当然,说原因,能够留下如此深刻印象,逃不出他的两次点名。 自识字起,我不喜欢自己名字的第三个字。首先是字形,前两字都上下结构,它左右,还左中右三部分,放一起不好写不好看,左右三就左右三吧,最靠左的还是“女”字旁,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改掉,小学时,没胆量,上中学了,没机会。孙老师一定是觉察到了,男孩名怎可挟“女”字旁字?事到如今,我完全可以分析,孙老师有想法不直说,是怕伤害我,他用两次叫我名字的方式,委婉地作了表达。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也从没有告诉他,正是他含蓄的问话,给了我痛下决断的机会,第二天,就毫不犹豫地改了名字(那时也怪,改了也就改了,没人查问),新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有趣的是,事隔不久,因天雨路滑,又乘航船,阿棠伯见我,头一句就说,你的老师,像个菩萨呢。我们乡下说菩萨,都指的是弥勒佛,胖、笑的形象。五六十年代南方人,尽瘦子,下昂有个叫卯生的,比常人只是稍许胖一点,放在今天完全轮不到他胖,“大肚皮卯生”叫了一辈子,绰号有点粗,不像阿棠伯的菩萨,当时我听着就顺耳,是“和气”和“胖”的融合。我们学校,当面不敢造次,私底下给老师取绰号还真不少。性格使然,我没有给老师取绰号的胆量,“菩萨”只能烂自家肚里。 (正是英俊少年时。新生照相馆,是重庆还是杭州,上海?/孙宁供图) (后排左二是孙老师,“时外”是哪里的篮球队?上体当学生时,还是新塍?体育是他迷恋了一辈子的爱好/孙宁供图) (是孙老师难得回老家,用120相机拍的照片,龙门大桥风光/孙宁供图) (龙门镇位置还是在山区的/孙宁供图) (清溪绕镇流,人文,自然,龙门都是值得一去的旅游古镇/孙宁供图) (下载几幅龙门图,是不是有旅游味道) 1926年3月,孙老师生于富阳龙门镇,三国孙权后裔聚居地,百分之九十以上居民姓孙。“权”门之后的孙老师,十几岁时,因家庭变故,“东吴”没法立足,西走“蜀地”,在重庆半工半读,吃了不少苦头,后折回上海,在书局当学徒,本是个苦差使,却让他老鼠跌入米缸里,读到不少好书。体育天赋,助他考上专业培养中小学体育教师的上海体育专科学校,毕业后,他去了嘉兴新塍镇教书,与师母相识相知成婚。1949年2月,中共地下党员陈彬到青树学校中学部任教,组织进步师生开展迎接解放的工作,4月28日菱湖解放,10月,孙老师应邀调青树学校教体育。他的青春路径,完全是时尚青年,英气勃发的节奏。 (应该是1949年刚到菱湖时的孙老师/孙宁供图) 刚解放那些年,全家就靠孙老师一人收入过日子,有时家里穷到揭不开锅。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阳光,整天乐呵呵。乒乓、蓝球、游泳,都喜欢,琴棋书画,也爱好,熟悉的中外名曲,闲遐时哼一段,偷着乐。他自学缝纫,踏着机器补衣裤、补床单,皆家常便饭事。他自学木作,家里碗橱、小板櫈,全是他亲手打造。他们家曾住南栅一个带小院的道观,孙老师因地置宜,种蔬菜,养鸡鸭。想像一下吧,忙完教学回家,精力充沛的老师带着娇小俩女儿,朝晖落日,松土栽苗,呼鸡唤鸭,春天蚕豆,夏天南瓜,秋天花生,大手小手一齐忙碌,给丝瓜搭起架棚,任藤蔓在房檐攀爬,橙黄色花朵,跃出院墙,向路人招手。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孙宁供图) (幼小的孙宁孙克姐妹俩/孙宁供图) (又在运动场上,看场地或组织比赛/孙宁供图) 地点大概是菱湖镇人民广场司令台。是某次学校运动会的工作照(孙宁供图) (是不是五十岁时的照片/孙宁供图) 1966年代,他是教导主任,当然的走资派,戴高帽游街,在木拖鞋底,钉上长铁钉,让他跪上面,他人重,身体压上面,钉尖很快顶出,疼到钻心,他瞒着家里人,跟谁都不说。抄家的造反派见他家穷,实在没值钱东西,就拿挂墙上的胡琴出气,一把扯下,猛摔在地,踩上几脚,碎一地竹屑,扬长而去。胡琴通人性,是承载小镇知识分子晨昏周末的爱物。老师扫拢竹屑,滴落热泪。 老师的两个宝贝女儿全都下放农村,小女儿下去时才14岁,做父亲的心情,谁都可以想见。令人更无法接受的是,就是这个14岁插队的小女儿,在经受了足足十年沧桑后,身患癌症,不治身亡。当时老师已过知天命之年,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女之痛,揪心断肠。 (插队农村时的两个宝贝女儿/孙宁供图) (14岁插队,不幸早逝的小女儿孙克/孙宁供图) (背景告诉我们是菱中老大礼堂,身后堆着书,是发给学生或是什么奖品,这个讲台也是够朴素的/孙宁供图) (发福了的孙老师/孙宁供图) 坎坷走尽,他写入党申请书,没获批,继续写,他是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入的党,入党是他信仰追求,无关名利。在追寻信仰的道路上,他被市教育局评为“为人师表”优秀教师,省级先进工作者(兴林说,那一年省劳模没有评,省先进等同省劳模,仅此一年)享受省劳模待遇,可以说是名至实归。 (这个照片最是菩萨相了/孙宁供图) (这个坐姿,是老师的标准坐姿/孙宁供图) (部分退休教师合影,前排左一是孙老师,有没有发现,跟上图荷池边的坐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孙宁供图) 母校40周年校庆前夕,孙老师和几位母校老师到上海,召集部分上海校友开座谈会。到会几十人,多数是50年代毕业的学兄学姐,宋国华、宋静芝、杨忠汉、费锦涛、冯静华、周森生他们,时值四、五十岁年纪,都是工程师、教师、军官和厂长经理,很显然,60岁的孙老师跟这批学生更熟稔,他们之间的话题更多。同是老三届的孙宁有记忆,逢年过节,每有老校友来家里看父亲,都能感受他们师生情谊之真、之深,他们特别佩服父亲,在提到某班时,他竟能一一叫出班里每个学生的名字。 上海座谈会,我是小弟弟,呆一边,心甘情愿当观众。 师生真情涌动,拉着的手长久没松开,说着说着,都会抹眼泪。自然,大家在一起,更多的是开怀大笑。尤其是孙老师,没见过他的笑容会是那么灿烂,没见过他是那么会说话。当时的场面,老学生们都站着说话,唯有老师坐着,说着说着,大家下意识地以孙老师为中心,围成了圈。说到那个同学的一段往事,一个细节,孙老师的双手,一会儿猛摇,一会儿做球场暂停姿式,不让别人说,要大家听他说,待他脸红红地把事情讲完,整个圈爆发出炸雷般欢呼,掌声雀起。 我这个旁观者,从人缝隙中瞄到,高潮过后,孙老师反而是安静下来了,再不言语,任大家吵翻天说话,他独坐那里,仿佛身处一片葱茏密林,一面辽阔大海。留给我一个画面,凝成永恒:老师坐得端庄,双手交合放膝上,仰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容依然,神态自若,浑身充溢难以言表的满足。 (老学生逢年过节总要看看孙老师/孙宁供图) (钢铁班老学生与孙老师在一起/孙宁供图) 兴林是菱中毕业,又回母校教书的老三届,他知道老师有高血压、头晕的老毛病。大概是2007年,学校组织退休党员去下渚湖活动,吃中饭时,孙老师突然昏厥,随行兴林他们,赶紧往他嘴里塞“速效救心丸”,送德清人民医院,经过2、3个小时抢救,才慢慢恢复过来,自此以后,学校的活动,他都不出来了。 孙老师退休后,为自己找了一份集邮的爱好,品赏研究,充实生活,直到他感觉记忆力衰退,才慢慢放弃集邮的爱好。大约2008年开始,孙老师患上血管性痴呆,和老年痴呆症,陪伴服待他,全靠师母和孙宁夫妇。7、8年来,一日三餐,端汤送水,大解小解,全由家人照顾。孙老师在他们面前,特别乖,从不发脾气,只要他们在,他总是乐呵呵,一如既往地宽厚。 (晚年迷上集邮的孙老师,注意 看一下孙老师使用的台灯,灯罩好像是雪碧罐改制的/孙宁供图) (缝补被子,好传统太珍贵/孙宁供图) (一书一茶一素花/孙宁供图) 孙老师他们妻女仨,有着巨大的体型反差。健康的时候,高壮的他,是她们结实的靠山,瘫下来,是她们难以承重的负担。扶他上洗手间,擦身体给他翻身,身材特别小样的母女,常常会累倒趴下。乐观坚强的孙宁说,这种时候,只要看到父亲的脸,那怕只是与他慈爱的目光稍稍有点接触,浑身力气就来了,服侍父亲,变成无尚幸福的一件事。 (在退休生病的日子里,孙老师安于简单朴素的生活,在家里常常会朗声大笑,一家人都被他的乐观态度深深感染,艰难中充满了欢乐/孙宁供图) (相濡以沫/孙宁供图) (市与学校退管会到家里祝贺老师90大寿/孙宁供图) (恬宁淡定/孙宁供图) (记得有孙老师给我的信,还是找到了,1986年11月17日和12月11日两封。说到我送他礼品弥勒佛,他是笑纳的。也说明,我对他慈祥的比拟,是一以贯之的) 关于菩萨,除了弥勒佛,我们还知道菩萨书(连环画)。小小开本,每页都是图画,看过一页,急着要看下一页,那是我们童年,引领知识的宝贝。敬爱的孙增宪老师,当初因胖胖慈祥的外貌,被阿棠伯叫成菩萨,现在,他老人家离尘遁空,我们仰观星辰日月,一页一页看老师这本菩萨书,一张照片,一段文字,一生经历,够我们诵读、品味、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