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我的外祖父</p><p class="ql-block"> 我的外祖父吴子仁，河南兰考人氏。生于清末期， 出身寒微，自幼聪慧好学，性格耿介。未及弱冠，即考取功名，成为秀才，后被当地乡绅选作东床。外祖母貌美，是众多富家才俊的心仪之人。老泰山以富家女下嫁寒士，图的是后生可畏，鹏程万里。却不知我的外祖父因不屑拉拢关系，被人排挤。加之文章虽好，八股，诗赋，策论样样不输，但字却不好，当时科考，字也占30%，不像今日，懂输入即可！后来连考两次均未中举，从此穷秀才一生！</p><p class="ql-block"> 断了考举人，出人头地的大梦，外祖父以其好学问，受聘于当时河南省最好的中学：河南省高级中学，教文史类课程。 本来虽未及富贵，但是凭学问吃饭，在一个省第一重点中学任教，月入100大洋。一家老小温饱之资富富有余。却不知，外祖父生逢当时的中国，自鸦片战争始，不断地列强侵略瓜分，国弱民散，一个泱泱大国大有颓然倒塌之势，当时的士子阶层，无不忧心焦虑！ 而我的外祖父，更是满腹的家国情怀，常常在课堂上，在同僚中，痛心疾首，大声疾呼： 中国人再不自强，就要亡国灭种啦！ 悲兮，身居江湖之远，常怀庙堂之忧！ 在一次涉及全国的学潮中，开封高中学生走上街头，外祖父赫然队列中！抗议当局，引起上层震怒。追将下来，我的外祖父成了黑名单上的教师，被迫请辞！ </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的饭碗，就被我外祖父的一腔热血，一下子打翻。为了缩衣节食，艰苦度日，一家人从当时的省会城市，搬到穷乡僻壤的兰考县城。 当时我的大舅已经到了提亲的年纪，生的一表人才，聪明能干，被人称作小罗成！ 无奈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年代，管你人才再好，一个家贫如洗，就吓退多少淑女美媛！ 为了省些聘礼，最后给大舅说了个农村姑娘，家里算是农村里小富人家，其兄是当时县政府的长课，即科长！ 没有读过书而且人才逊色的大妗，进门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看上去，一家人还算圆满。 </p><p class="ql-block"> 返乡的外祖父，被兰考县商会聘用，做些文案工作，收入菲薄，几块大洋，仅可糊口。当时的商会，属民间自治组织，大商埠的商会常常可以决定棉纱价格走势，小麦收购事宜。 在二三十年代，中国各地商会对民族资本的发展起到了良好的作用。外祖父身在商会，重点做信息工作，经常给商家提供全国大报上的各类行业商情，投资动态，军阀动向，黄河水文，气象等，总之算是发挥了智囊作用吧！ </p><p class="ql-block"> 外祖父一辈子不会弄钱弄权，可是他的学生里成事的人不少，在二三十年代能读省内最好高中的，一般都是非富即贵人家。据说直到新中国的五十年代，还有到外祖父坟前磕头祭拜的陌生人，有些是坐小车来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有意思的故事是在大舅发达之后的一年，姥爷被土匪绑了票。提出的赎金是：一麻袋大洋不扎口！ 一家人心急如焚，四处筹款。可是大舅还没有筹够那一麻袋大洋，外祖父已经被轿子抬回来了！原来去掉蒙眼布，那土匪大当家一看，当即下跪：老师我错了! 外祖父仰天长叹，没想到自己一心教授圣贤书，居然还培育出一个土匪头子来！ 姥爷在土匪窝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觥筹交错间，姥爷不忘教师爷本分，还讲了一番盗亦有道的道理。那昔日的学生表了态，今后绝不祸害好人，姥爷才上了轿回家。 后来外面都知道了，兰考县的大富吴和亭其父就是受人尊敬的吴子仁老先生！</p><p class="ql-block"> 二七年后冯玉祥主政豫事几年，整饬吏治，兴利除害。外祖父被地方举荐，收到了河南省政府的委任状，委任其为民权县县长！ 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外祖母欣喜万分：终于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再者，每月300多大洋的俸禄，今后不必过年过节再靠娘家救济了！ 殊不知，面对委任状，外祖父不仅无动于衷，还口出狂言： 不昧良心做不了官，我这样的，就是当了官也是被罢免回乡的下场！ 外祖母好劝歹劝，无济于事。</p><p class="ql-block"> 什么叫士子风骨，什么叫社会良知？在外祖父身上，可见一二！ 也是，外祖父在清水衙门的学府尚且不可立足，更遑论腐败龌龊的官场，如何容下他这样不屑于迎来送往，视金钱如粪土的耿介寒士！ 政府用人心切，一个委任状不行，又来了第二次委任状，可是外祖父把委任状当做废纸一般，就是不赴任！ 因为此事，外租母怄了一场大气，夫妻两个开始了持续冷战。外祖母自此患了抑郁症，在我母亲七岁时，就早早撒手人寰！</p><p class="ql-block"> 外祖母去世后，外祖父才42岁，终身再未续弦！ 几年后，大舅发达了，劝说外祖父再找个身边人照顾他的生活，他却不以为意。常常在报馆一坐一天，吃饭都是家人送到报馆。在家时他会对着外祖母遗像发呆。那是内心深处的对发妻不弃贫贱，忠贞相向的愧疚，还是对贤淑美貌发妻的深情怀恋？总之他的痴情重义，已足以感人泪下！ </p><p class="ql-block"> 外祖父吴子仁一世的正直耿介换得的只是清寒和书生的傲骨！ 我大舅是做烟草起家的，抗战时节，外祖父追问之下，知道大舅的工厂还在使用日本进口盘纸，抄起铁棍就打，把个大老板，从前院打到后院，被大骂：卖国贼！大舅被伙计保护出家门，一个月后工厂换了英国盘纸卷烟，才敢露面！ </p><p class="ql-block"> 外祖父一生不为稻粱谋，不为五斗米折腰，委屈了妻儿老小，自己也壮志未酬！ 可是乱世中，他淡泊名利，远离污浊，做了他愿意做的一个清白之人！可谓坦荡荡一个君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我的大舅</p><p class="ql-block"> 我的大舅吴和亭是吴老先生的长子，比我的母亲大了十八岁，他们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幺女。中间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家贫出孝子，大舅及懂事就立志改变生活！ 他读书上进，心志高远。 大舅长得像外祖母，肤白，吊眼长眉，身高1.8米，风度翩翩，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 他高中没毕业，就因父亲丢了差事而辍学，只身到许昌一个中英烟草公司当学徒。在公司里，他的聪敏肯干，立时被上司发现。三年里，他从选烟叶的普工作到买办跟班，勤学好问，才干日增，深受上司器重。在一个外国公司，他见识了商海浪涛，懂得了投资，历练了能力，开阔了眼界，学会了经营。</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本可签约一份厚薪的工作，做到不错的管理层，他却请辞回乡。他要自己创业，要办中国人自己的卷烟厂。最初他搞了一台手工卷烟机，小试牛刀。 为了发家，他带着大妗起早贪黑，不辞劳苦的干。烟草利润大，很快就有了一些积蓄。后来销路好，订单干不过来，就请了几个亲戚一起干。一年后，他有了第一桶金。难得的是，此时他竟倾其所有，买了车票船票，派他的妻弟和一个可靠伙计去韩国，买回了自动卷烟机设备，这两个人还在韩国学习了烟草做成卷烟的系统操作，成了第一代技术员。之后大舅就开了兰考县的第一家卷烟厂， 再后来，发展到省会开封附近建厂，注册了“太平洋”牌香烟。企业产销两旺，蒸蒸日上。外祖父半辈子的清寒，被大舅不到十年的打拼，改变了面貌！ 从贫穷迈入小康，大富！ 大舅很快成为兰考县的名人，兰考的四大亭之一。他有了自己的工厂，在省会最繁华的街道鼓楼大街，有两个铺面买卖，还坐拥兰考县一千多亩好耕地，成了地主兼资本家！ </p><p class="ql-block"> 随着生意的风生水起，财富的迅速扩大。大舅越发风流倜傥，他有钱有款，出入交际场合，在河南开封的商圈，也算是有一号的人物。他再也看不上那个不识字，长相平平的原配。他要携娇妻美眷，不负自我！他先后娶了两个妾，第一个身体娇弱，成婚一两年，生病去世。第二个是一个唱大鼓的十七岁的小姑娘。这个姑娘跟了他二十年，六十年代离去，带走了他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夜嫁作他人妇。大舅对此并无怨恨！ 后来大舅生病卧榻，还是那个忠实的发妻，照料起居，给他送的终！</p><p class="ql-block"> 大舅之与母亲，不是普通的兄妹！ 外祖母去世得早，母亲七岁就没有了母爱。而母亲说她并没有缺爱，是大舅给她的那份无微不至的父兄之爱，使母亲走出孤单！ 大舅平时很忙，有空时会亲自为母亲梳头，有一次在母亲头发上发现了虱子，大舅掉了眼泪，回到自己屋里，第一次把大妗打了。母亲八岁时害伤寒，一起得病的有四个孩子，只活了母亲一个！是大舅一个多月衣不解带的悉心照顾，才为母亲捡了一条命！母亲还记得那时天天喝中药，见药碗就不张嘴。一天黎明，大舅为母亲喂药，说：金枝（母亲乳名）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母亲说：是井台上打水的声音! 大舅说：天快亮了，人才会打水去，你发烧，哥哥守了你一夜了。你吃了这药哥哥才能去睡！ 让不让哥哥睡呢？ 母亲这才把药喝下！ 母亲出嫁时，大舅专程从上海为她定了嫁妆，出嫁的陪送之新潮阔绰，在高门大户的杨家，来自省城各有自傲的妯娌间都是很令人艳羡的！ 母亲有了大舅，有了心灵的依靠，总是有温暖和疼爱！</p><p class="ql-block"> 当年为了做大经营，大舅主动提出与开封杨家联姻（我父亲家）。当时杨家在开封也算是风调雨顺的富贵人家，在全国几个大城市都有投资，有买卖。父亲说大舅是个人物，不仅生得一表人材，而且眼界开阔，思维敏捷，为人通达，长袖善舞！ 和杨家联姻，也是大舅的一步好棋！ </p><p class="ql-block"> 父亲三十年代去看过大舅的烟厂，管理有序，颇具规模。当时因为路远骑马前往，怕被绑票，大舅专门派了两名骑马荷枪的保镖，四匹高头大马，疾驰而行，很是威风。让城里长大的父亲开了眼。 后来大舅告诉父亲，当地的黑道白道老大，政府衙门里的拿事的，都能和他称兄道弟！他时常烧香拉拢，年节不落！ 不然这个聚宝盆样的烟厂，是没法生存的！去大舅企业的这番考察经历，对学生出身进入实业的父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大舅告诉父亲，进入商界，不仅要有开拓的眼光和头脑，还要学会与官衙至三教九流们去打交道。</p><p class="ql-block"> 大舅的精明能干还在于抓大放小，他终年忙于生意，跑上海，武汉这样的大码头，乡里的千亩好地，他经营的很粗放。北方耕地虽说比不上南方的水田，可也是个不小的收入来源，他放心的交由租赁土地的农民来管理。从每乡租户里选精明可靠者，聘为代理人，代为收租，办理一应手续。交租原则，绝不刁难！年景好时交，不好时少交，家里有困难者免交。有聪明的农家子弟，他还给予读书资助。所以当年在兰考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吴和亭的大名，租了他的地，日子会好过些。到后来土改时，河南省是整人最厉害的地方，常有地主被斗死的事件发生，轮到大舅，因为他一向的善行，给他开批斗会时竟没人登台控诉！ </p><p class="ql-block"> 可是，政策的铁鞭是所向披靡的！大舅没有因为他的开明乡绅就免去处罚！土改时尽管没有人控诉，他还是被清算到没收土地，并且还要将十几年的一千多亩地的收租全部清退！ 几名土改工作组人员，黑白加班，算出了一个退赔数字，那是一个逼人赔到底裤的方案，没有讲理的机会！大舅此时才明白，天下的土地是有限的，自己多占了，就是如此下场！</p><p class="ql-block"> 他被关到一个工作组钉的木笼里。因为附近佃户说情，大舅没有受皮肉之苦，也还有杂粮窝头充饥，可是，那是一个木笼，临时监狱！ 全家人万分焦虑，砸锅卖铁，营救大舅。 这可能就是工作组的意图了！几个月下来，大舅的烟厂停摆，设备卖了，房子卖了，股份卖了------，能换钱的都卖了，钱交给工作组，大舅终于从木笼走出来，成了一个无产者！ </p><p class="ql-block"> 后来，大舅没有作为一个资本家再受审！三反五反时，我的父亲挨斗被关，大舅说：我是无产一身轻啊！ 他的后几十年是在人生的大开大合之后的了悟，心平气和里度过的。没有怨天尤人，穷困后的颓唐。我还记得小时候大舅到家里来看我们，总是笑容满面，和颜悦色，而且总会有礼物送给我们，记忆最深的是一对雪白的和平鸽！</p><p class="ql-block"> 外祖父和大舅的人生早已落幕，可是他们近一百年来的人生轨迹，留下的不止是一个家族的兴衰变迁！在我的灵魂深处经常发问：生于乱世的外祖父那些对民族孱弱的痛心疾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和他最终选择的独善其身！大舅的穷则思变，奋发图强以及那些财富的灰飞烟灭！这些换做今天的我们，该如何面对，如何选择！往事往矣，但往事并不如烟！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杨洁2016.1.15日，2022.1.5.修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