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拉风

纷纷扰扰中，突然接到老家一个电话，说无意间在废弃的老房子里找到一本我读书时代的私密日记本，问我如何处置。还没听完电话那头对旧物的详尽描述，我立刻判断出来它曾经对我非一般的意义。中年面对少年，我有些尴尬于物是人非，梦想成空的现实。更尴尬的是对方说我的日记被年少如我当年的侄子津津有味地通读了几遍。

如何处置呢？那是我安放在年少时的梦。我本以为它和老房子一起被人遗忘了，和老房子，和年少的我一起，和光同尘地淹没在岁月深处，然后一切静好。

现在却让我来处置它。我有些不知所措。重新安放吗？冥思苦想了良久，发现成年后的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安放我年少心情的地方了！

“放回原处吧，等我下次回去取。”

然而，之后至今，我来来回回好几次，却从来不去提及这件事，哪怕一个人进入那个老房子，我也没有问具体位置把它取回来。说来讽刺，我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拥有了四十好几被人生阅历撑大的心胸，却无处安放十几岁时的一本日记本！

有些东西，既然无力拾起，无处安放，那就让它停留在原来的时空里吧！

站在早已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里，看着四壁和墙体的结合处开始失去控制地日渐分离。光从裂缝中漏了进来，像一把把刺穿时空的利剑。老房子里曾经那个年少的自己正慢慢从体内剥离出去，有些说不清的疼痛，夹杂着内心对势不可挡的现实无奈地屈服。

曾经年少贪玩的我，最喜欢在老房子楼上翻找旧物。阴雨天我是断然不敢上楼的，因为楼上有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给总是死去活来的奶奶预备的棺材。吸引我上楼的，是不知道哪辈人留下的神秘旧物，装了好几个大木箱子，都被一把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楼阁上的时间仿佛停滞在某个我不明所以的年月。箱子上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有金色的阳光从瓦缝间照进来，投射在这些木箱上，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声响。但是，看得见一些被光唤醒的灰尘在阳光中飞快地匀速旋转，或漂浮着或上升着，与瓦缝外的天光无声而永恒地对接着。

年少的我惊叹于眼前光与尘的结合——这就是岁月的模样吧？岁月它也是有生命的，就像这样，在不受世俗干扰的空间里默默地存活着，只是永不生长。我屏息凝神，止步不前。我内心笃信，我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会搅乱这凝滞的时空，惊扰岁月深处哪个安放在此处的神灵。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按耐不住的好奇心克服着对棺材散发出来死亡气息的恐惧，我一次次独自爬上楼去，然后又一次次被这幅岁月和光同尘的图景给震慑，放弃撬开箱子的冲动默默返回。

终于有一天，在一股神奇的力量促使下，我只是轻轻拉了一下其中一把锈蚀了的锁，锁就从箱子上脱落了，溅起满屋岁月的灰尘，搅乱了这个世界里光与尘的对接。

来不及拂去箱盖上的尘埃，我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打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半箱发黄的书籍，或者说纸张。害怕的同时，我的好奇心陡增。于是就想取出来看个究竟。谁料那些纸，我伸手一碰就碎，根本拾不起来！我想干脆就直接在箱子里看看那些纸张上都写了些什么吧！无论我如何谨慎，一扒拉，连着几页的纸同时碎给我看！我慌了神，赶紧不安地退出。

从此，我放弃对这些旧物的某种执念。只是内心深处，知道某个地方，有些旧物，承载着某个人某段不想忘记的人生，一起，在岁月中沉淀着，存活着，与阳光相接，与日月同在，直到地老天荒。

也许，我的那个久不傍身的旧物，那段年少时光，就让它留在原处存活着吧！因为生命中经过的有些时光，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件，不是用来给自己触碰的，是用来给生命以沉淀和怀念的吧？

—— 岁月，总是给人以遗忘，同时又给人以沉淀后的肃然起敬，哪怕一段籍籍无名的早已被尘封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