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我的大学(28)特别救护任务

皇粒

特别救护任务

我被任命为医院办公室文书之后，并没有完全脱离救护车的工作。平时的救护车值班没有了，但遇到比较重要的救护任务，院领导还会直接派我出动。

我最后一次出车，是执行一项高度危险的特别救护任务。

那是七七年的初夏，孟院长、孙副院长派我封闭护送一位疑似麻风病人，去河北望都的麻风病专科医院。

我们师医院医疗所的高秉友医生，负责治疗这位病人。患者是我们师六团的一个排长，去河北望都麻风病专科医院，是去确诊他得的皮肤病，是不是那个能吓死人的麻风病。这是病人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旦确诊，我们这位战友就没得救了。

麻风病是接触性传染病，确诊的病人由国家集中收治，隔离封闭治疗，终生无法离开病区。这病在民间有很多恐怖传说，还曾经有“麻风女”这样的民间戏剧流行。那时，麻风病在国内国外都是不治之症，没有特效药，得了这病跟判了死刑、无期徒刑差不多。

得这病的后果如此严重，确诊权就高度集中在了麻风病专家的手里。我们一般大城市大医院的医生专家，都无权确诊麻风病人。整个华北地区，只有河北望都的麻风病专科医院，有这个确诊的资质。在病人确诊的同时，代表国家直接将病人就地收治，也只有这家专科医院有这个权力，有这个条件。

我们师六团的这个病人，已经看过好几家大医院的皮肤科，在北京、天津、张家口的军、地医院都看过。专家给出的诊断结论，多数是“疑似麻风病”。这已是这些专家的最高诊断权限。他们没有麻风病的最后确诊权，专家们下的 “疑似”诊断，已经近乎确诊了。高秉友医生和我的任务，是封闭护送疑似病人，去望都的麻风病专科医院，请顶级的麻风病专家，做最后的确诊。

虽然说病人去望都麻风病专科医院，排除“疑似”的希望不大，但在我内心，还是抱有一丝的希望。因为我看这病人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就是胳膊肘的皮肤有点异常。我希望病人能够闯过这个确诊关，我还能护送他安全返回部队。

从张家口到河北望都，路途近五百公里，一天封闭送到，不能接触人。这无论是对医生还是对救护车司机，都是很高的要求。我和高医生分头做准备工作。

我重点维护检查车辆。这台老旧的嘎斯51底盘改装的救护车，跑市内短途凑合，跑这么远的长途，还不能在城市村镇停车，车出故障怎么办？我把重点放在急救处理上，哪个部位有可能出现问题，提前做好急救处置的准备。我带了些备件，还准备了一些急救的材料。即使是这样，心中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天我们出发走的很早，吃喝的东西都带在身边，压根儿没有打算停车吃饭喝水，一切都在车上解决。

我记得当时也没有什么防护措施，没带口罩也没穿白大褂。高医生说别挨病人太近，别触摸病人就没事。他还说就是真被传染了麻风病，这病也要潜伏十年左右才会犯病。我当时还真有点上战场的感觉。

高医生为了稳住病人的情绪，陪着病人坐在救护车的车厢里。路上陪病人聊天，随时观察解决病人可能出现的问题。那时的救护车可没有空调，在炎热的夏天，救护车车厢里面，可是比驾驶室还要闷热。

我独自一人开车。从张家口到北京这段两百多公里，路上车多人多，我生怕车辆有事，但我们在这段路途比较顺利，闯过了人口密集地区。

过北京再向南行进，我如释重负。张家口和北京这些人口密集的城市过去了，向南剩下的路途，村镇、行人少了，万一有点故障停车修理，也不会影响到人群安全。

想什么就来什么。救护车走到田野间一个土岗的慢坡土路上，汽车发动机盖子缝隙处开始冒水蒸气，汽车发动机的冷却水箱“开锅”了。我停下车告诉高医生，我要对发动机水冷却系统做检查和急救处理，请他和病人耐心等待一会。

高医生带病人下车，放风散步，没有一丝慌乱。他对我非常信任。

这荒郊野地，汽车要真抛锚在这里，也是个麻烦。关键是只要请救援车过来，来人就难免与病人近距离接触，那可就不是我们医院所要求的封闭救护了。

我冷静检查汽车水箱和水循环冷却系统。很快查到水箱底部与发动机连接的胶管发热老化，有一处明显往外滋水的漏点。这是水箱的下水软管漏水了。

这个故障我有把握抢救抢修，类似的故障曾经抢修过。我找来备用的旧胶皮管剪开，包裹在漏水的胶管外边，用旧内胎橡胶条缠绕固定，再用铅丝缠绕固定两端，很快就完成了漏水故障的急救处理。

我一边为水箱补充冷却水，一边招呼高医生和病人上车。

这次抢修因行前准备急救物品充分，仅用半个小时就抢修成功，没有耽误我们的行程。我这车有点破，但这回运气不错。

太阳快下山时，我们赶到了望都麻风病专科医院。

这家医院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村庄，田野里有庄稼，但几乎看不到农民。专科医院就是一座乳白色的二层小楼，楼两边连着高高的红砖围墙，这围墙放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不知道里面究竟圈了多大的地方。被圈进去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麻风村。但在现实中，这里叫皮肤病疗养院。

专科医院的麻风病专家，是高医生事先联系好的。他在楼房门前的树荫下接待我们。这专家要不是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就是一个农村的大爷。

他仔细打量病人的身体状况，核对手中的病历，顺手在身后一棵垂柳的树枝上，折了截两三寸长的细小干树枝儿，用它在病人的病变部位轻轻划拉。

我们那位病人原来是因两肘皮肤发麻而就医，这时候被这麻风病专家这么划拉着两肘的皮肤，还要求他闭着眼睛，说出此时自己两肘的感觉。

我们这位病人闭着眼睛说感觉，他竟然对小树枝划拉肘部皮肤没有一点感觉。麻风病专家还拿那树枝轻轻扎病人的皮肤，病人仍然没有感觉。专家见此状况，果断的下了确诊的诊断：“就是麻风，收治吧。”

他对着高医生指指小白楼，说：“把病人送进去吧！”

高医生陪着病人，跟着那位麻风病专家，进了小白楼的大门。

　　大约半小时后，高医生一个人出来了。

我急忙问：“病人呢？真把战友放这里了？”高医生点点头，不愿说话。我说：“怎么也得跟咱们战友告个别啊！”高医生还是一言不发，他的脸色冷峻，心情沉重。领着我走到小白楼左侧，围墙上有一个会见窗口，高医生指了指窗口里面。

　　这是一个不到一米高的玻璃窗口，镶嵌在围墙里面，窗口右边砌有一块“会见病人须知”，隔着窗口密闭的玻璃，能看见围墙里面的部分景色。

我趴在窗口往里看，绿色的田野苍茫冷清、一望无际，老远处似乎有个别孤单、可怜的人影儿。我睁大眼睛四处搜寻我们送来的病人，可哪里还看得见我们那位战友的踪影？

我鼻子一酸，眼睛就湿了。

我心中的那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们的病人战友被确诊收治了。

这位战友的余生，将在这个叫疗养院的麻风病隔离区度过！这个冰凉的会见窗口，将是他唯一能够与家人会面的地方！

我的封闭护送任务完成了，但没能如愿再把患病战友护送回部队。

我和高医生心情沉重，开车返回。驾驶室气氛沉闷，我们两人都不愿说话。夕阳沉没在地平线，望都的田野暮色苍茫。

我使劲踏着油门加速，救护车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嘶叫着，驶离麻风病医院。

　　我们在隔离区空寂的土道上，狂奔，飞速狂奔。

麻风病院区

马海德大夫看望河北望都麻风病患者

马海德夫人苏菲女士

全国政协委员，马海德基金会会长周幼马

后记：

望都之行十几年后，我因工作原因，接触到我国卫生部顾问、皮肤病专家马海德大夫的感人事迹。并有幸认识马海德夫人苏菲女士和他们的儿子周幼马。

马海德大夫为防治麻风病，辛勤奉献三十多年。病危期间，仍然与夫人共同捐款，并嘱托夫人苏菲继续他的麻风防治事业。

苏菲女士继承马海德大夫遗志，亲自担任马海德基金会会长，她像马海德那样，多次去望都等麻风医院，看望和慰问病人和医务工作人员。她还将马海德基金的救助范围，扩展到对麻风病人子女的扶贫助学。

目前，马海德基金会的表彰奖励，已发展成为我国麻风病防治行业的最高荣誉。如今苏菲女士已是百岁老人，她的儿子周幼马又接任马海德基金会会长，继续为麻风防治事业做出贡献。

据卫生部统计，因马海德大夫及全国麻风防治工作者的不懈努力，我国麻风病患者已由高峰时的五十二万多人降至目前300人左右，治愈２１万多人。在我国，麻风病这一不治之症被有效防治，并即将彻底根除。

向麻风防治战线的医务工作者致敬！



向为麻风防治做出伟大贡献的马海德大夫、苏菲女士和周幼马同志致敬！

待续：

熔炉•我的大学(29)我想高考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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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炉•我的大学(27)院长的决定

１９８８年，卫生部授予马海德“新中国卫生事业先驱”荣誉称号

与斯诺相伴去延安，斯诺完成采访，写出“红星照耀中国”震惊世界；马海德则扎根延安，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并成为第一个加入新中国国籍的外国人。

五十年代马海德、苏菲与儿子周幼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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