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草 鞋</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只草鞋,丢弃在路旁的草丛中。我不禁心头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个在煤油灯下埋头编织草鞋的背影,想起了我那已故三十年的祖母。</p><p class="ql-block">祖母于1909年6月出生在本乡的黄土塘蔡氏人家。她的出生,便注定是苦难的一生。那时盛行的小足女人,“三寸金莲”一度成为中国古代女子的审美标准。缠足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也影响到女人的一辈子。听祖母说,还不到两岁时,其父母便从邻里请来几位年长者,硬生生地将她两脚的脚趾折断,再用长布裹紧。痛得呼天喊地,也没有人理会。辛亥革命后,这种缠足的陋习被废除了,祖母算是缠足最后的牺牲品。</p><p class="ql-block">祖母家与祖父家是世交,祖父比祖母长两岁,九岁的祖母成了祖父家的童养媳。祖父的祖辈都是读书人,也算得上是书香门弟。曾祖父年轻时致力于科举,想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1905年5月,在时任知县张维馨主持的童试中,曾祖父考出了五试四冠的佳绩,名列案首(全县第一名)。后来废科举,兴学堂。眼看着科举无望,曾祖父便投身于教育,教书育人成了他一生的职业。兴文庙,建学校,不亦乐乎。为此,祖母也有了与祖父一同读书识字的机会。</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祖父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由于读过书,受到新思想的影响,经常干出一些叛逆的事。1928年3月底,朱德率领的湘南起义军从永兴经耒阳入安仁,祖父便与起义军有些瓜葛,为起义军筹粮筹草,却遭到家人的反对,他趁机放了一把火,烧了自己的祖宅。</p><p class="ql-block">朱德率部东上井冈山后,他纠集本地几个不安分的年轻人,准备去茶陵县平水乡公所抢枪,然后追随朱德的足迹东上井冈山。没想到,内部出了叛徒。当他们一行来到平水乡公所时,正好被在那等候的当地民团逮个正着。尽管出了这个“逆子”,但骨肉亲情为重,家人还是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多种途径把他保了出来,而其他几个则被“正法”了。由此,在龙市乡至今流传着“当官的不打(枪毙),打了当兵的”坊间轶闻。</p><p class="ql-block">此后,祖父的行为有所收敛,回乡出任小学教员。这期间,祖母算是过上一段相对安稳平静的日子,两个姑姑和父亲、叔叔(夭折)相继降临,相夫教子,其乐融融。没想到,日本鬼子的入侵,打破了这一宁静。</p><p class="ql-block">1944年秋,日本鬼子驻扎在攸县渌田,经常来龙市扫荡,弄些粮食,抓些挑伕。祖父与游击队有联系,为游击队筹粮筹草。鬼子来时,本来家人都躲进了柱古团。突然有一天,听说鬼子撤走了,祖父便回家探探风向,顺便拿些食物和用品。当走到家门附近时,看到两匹战马正在田间吃草,却无人看守,他便牵着两匹马欲送给游击队。没想到,被前来寻马的日本鬼子逮个正着。就这样,祖父被日本鬼子抓走了。</p><p class="ql-block">落到日本鬼子的手里,能否活着回来,只有看个人的运气了。那时,祖父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更是一个具有民族气节的人。他既不愿意做汉奸,也不愿意做奴隶,凭着自己的身强体壮,一心想着逃出来。没想到他一逃,便被鬼子发现了,当场被枪击毙命,遗体都没人敢收,至今也不知道葬在何处。</p><p class="ql-block">祖父的突然离去,击碎了祖母的梦。但她不得不强忍着泪水,养育着父亲和两个姑姑。好在那时曾祖父也算是当地头面人物,家境还算殷实,维持日子也不见愁。只是那颗孤独的心没能抚平,那段难熬的寂寞还得默默地承受。</p><p class="ql-block">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儿女的长大,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祖母的心逐渐开朗。没想到朝代更替,天翻地覆。曾祖父因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在旧政府有兼职,家里有些积储,土改时被划上了地主成分,成了专政的对象。这样,家里的一切被一分而光,曾祖母(继配。原为烈士龙文丛之妻,龙文丛在江西去逝后,改嫁我的曾祖父,生育一女。作者注。)上吊自尽,曾祖父隔三差五地遭批斗。教育不仅没能振兴当朝,就连自己的小家也保不了。不久,曾祖父便郁郁地离开了人世,两个姑姑也相继淡淡地出嫁了,留下祖母带着尚在读书的父亲,生活的重担就这样无情地压在我那弱小的祖母肩上。</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虽然是孤儿寡母,但日子还得过。祖母缠过足,不便干重力活。好在她心灵手巧,又识得字,纺纱、织布、缝衣样样都行。土改后,家徒四壁,一切得从头开始。她咬咬牙,毅然拿起了剪刀、尺子和针线,走家串户,替人缝制衣服,挣点手工钱,为家补和父亲读书之用。后来由于缝纫机的出现,祖母便淡出了缝纫市场。</p><p class="ql-block">土改时,父亲娶了母亲。此后便有了大哥和二姐。文革前后,我和弟弟相继出生。尽管当时仍然受到社会的歧视,但家境还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可是,祖母还是固守那份坚强,一直坚持与父亲分灶吃,只要求父亲一年供几担稻谷,划块自留地。零用花销自己挣,菜也是自己种。</p><p class="ql-block">那时,农民都困守在土地上,田间、地头、山坡到处都是农民的身影,廉价防滑的草鞋也就有了市场。而编织草鞋所需要设备简陋,只需要一条长板凳、一把倒挂的五指耙、一根腰架。材料易得,在收割稻谷季节,收几捆稻草杆就行了,工艺简单,劳动强度小,最适宜年老体弱者。这样,祖母便与草鞋结下了不解之缘。</p><p class="ql-block">自从有记忆以来,我就看到祖母不停地围着草鞋转。捶草杆、搓草绳、织草鞋、售草鞋,没日没夜的。好在草鞋易烂,一双草鞋穿不上三、四天就得换;而且穿的人多,要穿的都是到家里来买。因此,草鞋不愁销路,也就省去了叫卖的烦恼。</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我从发蒙后,就担负起祖母捶草杆的任务。每当放学回家或傍晚时分或月明星稀的夜晚,祖母便叫我帮她捶草杆。草杆被捶软后,易于编织。我背起木捶和祖母一道来到屋前禾坪边围墙出口处,出口的两端各有一柱石墩,一高一矮,好象一对恋人,相互厮守,不离不弃。我们开始在矮墩上捶,后来就到高墩上捶。</p><p class="ql-block">我一边捶,祖母一边翻滚着草捆。每当这时,祖母就给我讲故事。她讲起了吴刚伐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等神话故事,也讲起了织草鞋的祖师爷刘备做了皇帝的历史故事。有时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那是北斗星,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那是七姐妹。那时候,在我的心里,祖母就是一本故事书,总有讲不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在同村人的眼里,祖母就是一个地主婆,人人避而远之。所以,她的故事只为我而讲,别人没有听她的故事,她也不会讲给别人听。我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牛郎、织女的爱情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在祖母的内心里,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每年还能相会一次,而祖母心中的那位牛郎却是相会无期!</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就是搓草绳。只见祖母两手各自拿着一半草杆不停地搓着,并不时从座垫后面往外拨出结成的绳子,象春蚕吐丝一样,不一会儿,在她屁股后面堆成一座小山。记得小时候,我也学着搓草绳,可是,不到一会儿,两手掌感觉有些辣烫,甚至起泡,我便问祖母的感觉。祖母笑着,做出神秘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我以为祖母手中有什么秘密,便掰开祖母的双手,发现她的双手都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了。祖母告诉我,刚开始搓的时候也有些辣烫的感觉,搓多了,两手有了茧,就不觉得辣烫了。看着祖母结成老茧的双手,不知道从这手中搓出了多少根绳子,心里不免有些酸楚。</p><p class="ql-block">草绳搓好后,开始编织草鞋。先将草鞋耙的一端挂在长凳上,人坐在凳子的另一端,腰间系一根腰架;然后按照草鞋的长度,拿出一根长长的草绳,在绳子的中央结成两个绳圈,再将两个绳圈分别挂在草鞋耙两边的指头上,草绳的另一端连在腰间的腰架上,这样便形成一只鞋底绳架,旁边放好一捆捶软的草杆。</p><p class="ql-block">草鞋耙上有5个指头,中间一个最大,其受力也大,作为拉紧鞋面用;两边各有两个,作为挂绳之用,可以根据鞋面的宽窄变换挂绳的位置,从而织出不同尺寸的草鞋,以适应不同人的需求。</p><p class="ql-block">一切准备就绪后,她便从捶软的草捆中抽出一撮草杆,夹在绳架之间,用双手将草杆搓成一股长条形的软条,在绳架的四根草绳之间左右穿梭,并不断地延伸,柔软的草杆在她怀里不停址跳动着。</p><p class="ql-block">在祖母不停的编织下,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鞋底的模样;再过一会儿,一只草鞋成功了,她便松下草鞋,用剪刀剪去鞋面上的胡须,穿上草鞋两边围上来的指绳。只有在这时,祖母才会站起来,轻松一下,伸展那不知弯了多时的腰背;也只有在这时,祖母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惬意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一双草鞋只能卖到七分钱。忙时,一天到晚少则织上二、三双,多则能织四、五双,这样算来,一天也能挣得2—3角钱。虽然钱不多,但是,看祖母的样子已经感到很满足了。</p><p class="ql-block">平时干农活,穿草鞋的不多,因为草鞋怕水,只要沾上水,就容易烂掉。只有在农活过后,大家忙于上山砍柴、烧炭时,草鞋用量大增。这期间,祖母晚上经常加班加点,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p><p class="ql-block">祖母的住房在我和大哥睡的房间隔壁,我们经常是半夜醒来,看到隔壁房间微弱的煤油灯光从墙缝里射过来,知道祖母又在加晚班了。有时候,我们起身过去叫她休息,她总是回答道:“快了,快了”。但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她房间的灯还是亮着。其实我们也知道,叫她睡也没用。</p><p class="ql-block">我进入高小后,在读书之余,要帮助家里砍柴,这时便开始穿草鞋。而每次要穿草鞋,都是提前告诉她,她都要特意为我定做。她知道,由于双脚用力不均匀,那些地方容易烂,那些地方容易卡脚,对这些地方都得进行深加工了;而我每次穿上祖母做的草鞋,都有一种负重感,心里沉甸甸的,总是想方设法延长草鞋的使用寿命。</p><p class="ql-block">我经常用鞋底面在水田里踩些泥浆,再用泥浆沾些砂土,从而增加草鞋的耐磨度;一面穿过几天,翻转后再穿另一面,使得两面磨损相对平衡;在上山砍柴时才穿上,而在来回的路上则打赤脚。这样,我的一双草鞋比起其他人的要多穿好几天。祖母问我的草鞋为何耐穿时,我也只是笑而不答。祖母后来知道我经常打赤脚,心疼地跟我说,脚比草鞋重要。草鞋烂了再打一双就行了,要是脚磨烂不得痛上好几天?尽管祖母这样说,但我还是依然我行我素。</p> <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去了外地读书后,就再没有穿过祖母织的草鞋了。我后来进了县城工作,工作之暇回到家里,看到她仍在跟往常一样织草鞋。我知道,织草鞋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叫她不织。有时给她点零用钱,她总是推辞说:“我打草鞋还有一点积储,自己零用已经足够了。你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工资也不多,身体也不好,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我总以为她的身体还可以,没有听到什么病痛。除了逢年过节之外,我也很少去探望她。没想到,岁月不饶人。随着时光的侵蚀,祖母同常人一样,也在渐渐地油尽灯枯。</p><p class="ql-block">1992年9月的一天早晨,村子里一位大叔突然来到我的住处,告诉我祖母去逝了。听到这一噩耗,我顿觉天旋地转。当我缓过神来后,便忽忽地赶回家里,看见祖母已经安详地躺在床榻上。没能见到祖母最后的一面,我感到非常懊悔。不过,“也许是祖母不想让我有过多的牵挂,独自悄悄地离去”,这样一想,自己心里也有些许安慰。</p><p class="ql-block">临开追掉会了,父亲找到我,叫我写副挽联,我答应下来。父亲知道,也只有自己的亲人,才会有切身的感受,这是任何外人都替代不了的。我想起祖母的一生,含泪写下了下联:</p><p class="ql-block">悲中年失伴侣独拄拐杖过冰雪</p><p class="ql-block">痛暮夕劳夜日饱含涕泣度光阴</p><p class="ql-block">出殡的那天,我们全家人都戴上草绳帽,系上草绳带,穿上草鞋,送祖母上了山。然后,我们将草绳帽、草绳带、草鞋全部安放在祖母的坟前,祈祷她一路走好。</p><p class="ql-block">安息吧,我的祖母!</p><p class="ql-block">(注:本文撰于2011年11月,今重新改定刊发,谨以此纪念已故三十年的祖母。2022年元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