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你行过，皆非他乡——和安旗林总工《与时代同行，不负韶华》

三木三点水

今天是2022年1月2日，这个日子似乎也确乎是个写字的好日子，为什么是个写字的好日子呢？写字的人她自己也说不清。听到你诘问她，便吃了一惊，只吐得“这这……”几个短促的音节，躲了视线埋下头去，戳着这几个数字，薅着总是担心到底还有几根的头发，脑筋滴溜溜乘着筋斗云似的打几个转儿，一拍案，大喝：是个好日子，你看这个日期，只有0、1、2，不错不错，真是个写字的好日子。至于你问她，为什么只有0、1、2就是写字的好日子？难不成是打扑克成顺子了？她便也没想到为何自己寻个由头却非要有人拆台呢？指甲抠着木桌板，支支吾吾道，这个嘛，这个嘛，我观今日星象，不错不错，真是个写字的好日子。你依然一头雾水。她却装模作样地走开了。因她知再待下去，这番连自己都不信的搪塞便要露相的，只得落荒而逃。这就像孔乙己问“茴”字有几种写法一样，提问的人只希冀回应，未曾期待质疑的。若是质疑，便是孤独。我也是长大以后才发觉，原来我读过的最孤独的文字，竟是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我也是一个神经质的孔乙己啊。我抛出个由头，便只想听人家对我言，不错，真是个写字的好日子，大吉大利，上上签，今日你定能写出玲珑剔透的文字。我便可以咂摸着蚕豆，自满自足又不被倾听地讲“茴”字到底有几种写法了。所以我决定写字了。因为我决定写字，今日必是个写字的好日子。这倒有些唯心主义了。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可不就是唯心主义么？可谁没从这样虚妄的自我欺骗中获得过快乐呢？我决定写字了，便看到了雪化之后的春天一般。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写字吧。就像我经常内心烧灼到睡不着觉只想写字一样。可今日写字却很使我有些紧张，因着是写给我很是敬爱的长辈，竟使我有些失了一颗写字的平常心了。因这位长辈实在是学识丰富，而我却腹内空空，偏我又很是想写，身无长物，唯一笔耳。我为这位长辈特意来这里注册个除我常用的写文媒介之外的账号，就为了赠一篇文字直抒胸臆。可我既无丰富的人生经历可身教，又无有益的专业知识可言传。醒木拍过三巡，堂下起了兴，说书的人却犯怯，抓耳挠腮，火烧云一径从面上向耳后烧去，我长了红色络腮胡。万丈悬崖之巅，千顷波涛之上，灯塔是危险的示警，我唯有做纵身一跃的莽夫。罢了，我一无所有，唯有笔，和一些相形见绌的行迹见闻，供诸君一笑。望诸君高抬贵手，勿使我效孔乙己，且教我做个体面的潦倒客吧。簟炉燃香，花影吹笙。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轻打鼓来慢起锣，且听我吟曲行道歌。少年子弟江湖老。路仍是路，山仍是山，风吹不尽是青丝华发。也许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行过你行过的路，将永远诉说你的故事。小女子年过二旬，自陈心迹。你若哭了，这便是个故事；你若笑了，这便是个笑话。我剖一颗心，搏个故事或是笑话，随你丢了弃了，喜了厌了，与我何干，什么打紧？我醉欲言卿且驻，明朝劳燕各奔西！三文银子一碗酒，星河月影亦成赌。囊中羞涩，吾有碎云。入我红尘栈，是我红尘人，欠我红尘债，还我满怀风！松花酿酒已备，绿蚁新醅入盏，红尘客栈酒娘为诸君买一醉！诸君且饮且吟且笑且听！听我且忆且歌且泣且狂！话头便自文字始。我是惯常写字的人，我爱写字，甚至说不清我活着是为了它，还是为了它才贪恋活着。史铁生先生说，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活下去试试吧，完全为了写作活着试试吧。我彼时在一列轰隆隆的火车上读到这段文字，卧铺的上铺，空调呼呼的北风一样吹着我的脚，我似被蒲公英挠着脚心，便像经了霜打的野花，不自觉蜷了脚趾，像个浑身是刺的苍耳，又觉袜子勒得我的脚生疼。我的脚真是好可怜，像是落了网的鱼，扑腾着不得自由。脚并不喘气，我却觉得它也要窒息了。这可真教人尴尬。我是不能脱了袜子的，我可是个女孩子，我还是个年纪不大总是要红了脸的女孩子。可这把袜子踹掉的念头也像是被空调吹来的蒲公英，荡悠悠洒遍我整个心田，不由分说便扎根。史铁生先生也不能缓解我的忧虑。想踹袜子和想读书，并不矛盾，甚至袜子是更着急的事。人的灵魂和肉体就是这样一对相爱相杀的伙伴，直至有一天他们分道扬镳，才发现相依相伴的日子原来只是沧海一瞬。也许这也是另一种意义的“当时只道是寻常”。灵魂和肉体，像太阳与太阴，撕扯不休，又互相追逐，九只鸟拉着太阳，一棵建木擎着月亮，火凤凰与白凤凰，互不肯相让的。一朝各奔东西自入轮回，才发现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可再不能相见了。可见我们的魂遇见肉身也是莫大的缘分，一夕之别，轮回毋见，生生世世，红尘失我。也许人一生最大的和解就是灵魂与肉身的和解，我们是背着壳的蜗牛，像是空灵的灵魂背负浑浊的肉身。我们踽踽独行，我们郁郁寡欢，我们恨不能行在天上，行在星河之上，甚至不需背负影子的重量。可若不背负肉身，我们便轻如一阵风，一口气便消散了。彼时我不懂这个道理，我是个那样狂妄的人，我愿意做一口气就能吹散的风，最好沾了水汽，自每个空间每个时间旋起。后来我行了许多路才懂，人的脚要像胡杨一样深深扎在龟裂的泥土中，树冠愈是入云，树根愈是向下，像是无限延伸的直线的两端。人没有根，就成了飘荡荡的蒲公英，不知道爱什么，甚至连自己也不爱。灵魂与肉体相爱并结亲之时，人便有了再生，但这已是我后来才明白的道理了。原谅我吧，我是个那样骄傲的人。我穿着帆布靴，背着磨得泛白的包，永远行色匆匆，永远不知敬畏，永远愤怒，永远热泪盈眶。我那时才不到二十岁，二十岁的灵魂是绝不肯与肉体和解的。打破泥塑的雕像，打破佛祖的莲台，我的灵魂焚如白昼，眼中没有人间。我很恨这忍耐不得想踹袜子的欲望，肉体在给我的灵魂使绊子。我便探头探脑去看旁边睡意正酣的小哥，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肯德基的鸡肉卷，我忍不住想他穿着袜子吗？我的视线又溜在侧下方的大叔身上，大叔头发像芭比娃娃一样卷曲，我看到他光溜溜的脚，像两条不受束缚的鱼，月色似水，他的赤足就尽情在水里欢畅地呼吸，我再仔细看，他脚上的汗毛像鱼鳞覆盖鱼身一样覆盖整个赤足。我像个吞了苍蝇的癞蛤蟆。这更使我尴尬了。我也很是个矫情的人，本想窥伺一下身边的人有没有好好穿着袜子，现在却自己难为情起来。像是佝偻结网的八足毒蜘蛛，操劳一晚捕获的却并不是佳飨。唉，还是请史铁生先生救我吧。先生，你的灵魂如果变成了一阵风，请拊在我耳边告诉我一个秘密，请告诉我漫长的一生里灵魂如何避开肉体的阴招，小如此刻的臭袜子，大如终我一生只想要文字和远方的虚妄幻想。后来想想，我很是妄自菲薄。先生那样热爱生命的一个人，若是他听了我的自陈，怕是会哭笑不得让我自个儿去地坛看看，看看想靠长跑改变一生却终成笑话的孤勇者，看看像一面钟的时针和分针不离不弃绕钟面行的夫妻。告诉我就命运而言，休谈公正；告诉我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以为这场戏与他无关。现在我晓得我曾是个多乏味的演员了。我以为山河契阔与我有关，清风朗月与我有关，春蚕夏萤与我有关，但世间与我无关。我爱人类，我深爱人类，但我不爱人。但彼时史铁生先生还是救了我的，我努力佯装自己是个靠灵魂活着的人，努力像溺死一片藻荇一样让自己溺死在文字中，好忘记铁桶般束缚我的袜子。杀死肉体！Long Live the Soul！我读到先生说的，死实在是一个不必急的客体，且试试活着，既然活着也不会亏，试试全为写作活着。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读到这句话时的触动，我难过极了，又很是开心，我心里像吹起一个肥皂泡，快乐又心酸地膨胀。我道我是个奇怪的人，因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活着才写，还是因为写才活着。文字就像个无法打破的诅咒，我日夜背负它，从用铅笔写到用钢笔写再到现在用电脑写。这诅咒刻在我的血液里，让我如入云端，让我如堕深渊，让我喜欢自己，也让我厌倦自己，可我舍不得放下它。它是我的影子，就像月亮是太阳的影子，若有一天影子不在了，太阳就死了。我也死了。我道我是个怪物。所以我总觉得孔乙己那样孤独。我是一尊者，片叶渡海，孤独为国，比乾坤为大，比葫芦为小。原来还有一位了不起的作家，我此生无法企及的作家，他全是为了写作试试活着。这可真好。就像有人回答了“茴”字有几种写法一样。这可真好。我是现实世界和文字世界的两栖动物，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笔下的文字越真，我越怀疑现实是否正在被虚构？我甚至更愿意活在文字世界里，我甚至愿意为它变得固执和倔强，可我也害怕自己是个现实中的孔乙己，因我知道我构筑文字世界的力量来源于现实。我如饥似渴地去看去听去嗅去读去品，去加倍想象快乐和加倍想象痛苦，我把它反哺给我的文字，像是哺育幼鸟的雌鸟。我甚至不认为这些文字是我孕育的，它支配我，它夺了我的心和手，让我做它的奴仆，我铁骨铮铮地拜服，心甘情愿地投降。我一生也不想挣脱。所以我不能让现实抛弃我，它抛弃我的一日，也是我的文字世界崩塌之时。可我时常诚惶诚恐，时常患得患失，它要抛弃我了，因着没有人会信我这番活是为了写、还是写是为了活的鬼话浑话。我可真是百口莫辩。我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关于无价之宝和鱼眼睛的那段诨话，别人看我也是在说诨话吧，我倒是有点能理解贾宝玉的心情了。长者总会关切地说因为我还年轻，因为我还没有经霜历雨，所以我有这样荒诞的想法。也许是对的吧。可我也总想说，岁月从一部分长者身上带走的，也许远比给予的要多。此刻我是疯的，便是不知我能疯到几时，我仍愿阖了眼，闭目塞听，不辨日月，不识春秋，疯在此时，做对未来慷慨的人，把一切献给现在。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里，等待随便哪种未来。文字总有跨过时间和空间让两颗心碰撞的力量，光是已逝作家的一句话，就又让我觉得我在世间有了根。原来有这样的人，原来我也许只是孔甲己，还有千千万万的孔乙己、孔丙己……我们是十天干十二地支，我们是太阴和太阳，我们也是莲花与莲子，也是万物与刍狗。肉体只是流逝的时光，我们都是每一个孤独的叹息。也许一个孤独的叹息，也会有幸与另一个孤独的叹息不期而遇。你可能是另一个你。我开红尘栈。寻一个孔乙己。路过之人，酒钱三文，好聚好散，过目不闻。可你若赊我以清风，我必还君以朗月。并一颗心。并一个故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沐露梳风，梅友鹤邻，不知可称得三文？你若觉得值三文，我便不是个笑话。所以我是很欢喜的，若是有一位我尊敬的长者，他饮了这碗浊酒，听了我的胡言，觉得是值三文的。这可真教我满足。我像一条溺水的鱼，终于在陌生的流域复学会了呼吸。原来有同我一般喜欢《红楼梦》的人，有同我一般对诗词爱不释手的人，有同我一般愤怒又热泪盈眶的人。我微小如芥子一粒，须臾如蜉蝣一生，我于天地瞬息尔，原来也会有这般际遇。所以我定是要写的，今日必得是良辰吉日，今时必得是锦时玉宵。我向星辰下令，做风和月的主人。人家说，人生顶得意之事，蟾宫折桂当属第一，我却觉得生逢知音当为魁首，我遇知音，安可不书个痛快！再斟酒，重起弦，与君共醉三千场！我遇到位顶好的老师，本以为将是工作上永远敬畏的前辈与尊师，哪成想他是位顶有趣的人！我们一起到北海去。清晨，天浅灰而微明，像毛玻璃蒙昧又迟钝。风带着些微寒意，海浪像卷了边的宣纸，水汽铺面而来，却并不咸涩，我真喜欢这样没有咸味的水汽，我也化成水一样，融进水里去。太阳还被厚厚的棉被样的云裹着，梦是一床太短总也盖不满的被，酣睡的晨曦也不愿醒来。我赤了脚，做只横行的螃蟹，踢水去。他可真爱给另一位可爱的同事姐姐和我拍照，偷偷地站在我们身后抓拍，真像我家里的长辈，原来他是这样一位亲切的人。太阳把血放进灯盏，曦光突然发出一声呐喊，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熔炉，光之箭弩猬集我们满身，光谱上所有色彩喷洒而出，而这光又是柔和的，像是水彩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而不是耀眼的光芒。一切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全被拭净，水光沙色，纤毫悉在镜内。海拥着沙，沙簇着我们，我们行在沙和水里，踩一脚沙，又被一潮水洗去。他看到日出，眼睛亮得像藏在沙里的最耀目的珠贝。我们给他拍照，他便摆了各样姿势，仿佛立足之处是T台，身后天际玫瑰色赭红色绛紫色的朝霞是镁光灯。天地之下，万物有灵，我们皆主沉浮。 他真像我家的一位长辈，一样有趣。这位长辈曾对我说，如果写字让我快乐，就一辈子不休止地写。我听了他的话，牛一样拉也拉不回来，一路奔到今日。我唯一的恐慌，是身后不能带走我的文字，不会有人记住我的文字。更教我大喜过望的是，他也喜欢文字，喜欢读文字，喜欢写文字，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喜悦了！我的文字，终于有一天可以拿给身边同样热爱文字的人看看，终于有身边人喜欢我的文字，愿意和我讨论文字，讨论《红楼梦》，我像喝醉了酒掉进黄粱一梦。写字于我不是表演的浪漫姿态，不是展现的僵硬形式，这于我都太奢侈了。我写字，只是一种存在的证明。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文字就是我的军旗。我所求无他，不必喜欢我，讨厌我也无甚不可，认可我的文字就好，喜欢我的文字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原来这样的美梦有一天也会从天而降。我为之沉沦。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得遇知音？醉我的世界含满了酒，就算是梦，别让我醒。余光中先生说，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也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狎，交结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斯人如虹露，得遇方知有。我真幸运，遇到一位高级且有趣的老师。也许我再努努力，还可以成为我的高级且有趣的书友和笔友。他身边的人真幸运，教我嫉妒又愤怒。若我早生二十年，便可再早二十年讨论文字，讨论远方和路。是了，还有远方和路。文字藏心，路行脚下，皆是我的至死靡他。我还是在故事开始时那列卧铺上躺着，不安地琢磨着周围人的袜子，努力让注意力集中在史铁生先生的书上。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那列车驶向何方，只记得我的袜子和书，只记得阒静的只有车轮和铁轨碰撞声的夜里，耳边或极深沉的呼吸或有些突兀的鼾声。我在这样一列不知目的地为何方的车里，和许许多多熟悉又陌生的人一起奔向寄托希望的远方。我们是游弋在起点与终点之外的浮标，哪一处的灯火皆不为我们而明，哪一方的生活皆忘记了我们的痕迹。我们像是坐在霍格沃兹班列，奔向的是另一个世界，这感觉可真诡异。不知诸位酒客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坐在车上、飞机上或是船上，两处尘世皆不着地，你是不上不下悬在大地与云层之间的薄雾，心绪漫无目的飘在三千里的高空，自由自在地在浩浩乎的天地间漂浮，看自己如看一只蝼蚁，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分重，更何况你是比云更轻的雾。你花大把时间把爱过的再爱一遍，恨过的再恨一遍，求而不得的再患得患失一遍，像魂魄离世前复盘自己的人生，只待火车进站、飞机着陆、船舶靠港，自永恒载来姗姗，灵魂复踉跄撞回肉身，你从游子变成归人或是过客。我可真爱这样的感觉。我说不清是爱上了远方，还是爱上了路，也许远方和路本就是一体的。就如回首一生，你是更爱收获的果实，还是更爱播种的过程呢？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鱼和水，鸟和风，它们是一体的。真正爱生命的人，爱的是每一个冷冷清清又风风火火的瞬息。我爱上了路和远方。起因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我可真是个烦人的人，什么都要论起因，却又什么都说不清。可我偏要说，因着我想说起因也许是在我的妈妈。她是这样让我骄傲的一位母亲，教我不论写什么都想让她出场。她是我文字的标志，就像作家的特色签名一样。所以这位烫着大波浪、挚爱于把我当个皮包似的一夹便说走就走的女士又登场了。我一写她，眼前便似乎看到她的背影。她带我走过许多地方，峰和壑，川和海。我总是追着她的背影，追到脚都磨起泡。她追着美走，路远山迢；我追着她跑，背影咫尺。她在我心里就是美，她是我对美的启蒙，我对美的标准。我把水泡和磨红的脚底踩进尘埃，只顾贪图美人美景，我总疑心是她把我今生对远方的执念刻进了骨子里。那时追逐美是多难的一件事啊。我还很小，身高都没过乘火车的标准线，像个树袋熊样挂在妈妈身上。我们坐绿皮车，铁轨颤栗着，汽笛鸣着，隧道让列车疼得逃光。座位下总被人躺得满当当，其实我很是羡慕那个位置，不过想到万一眼前的人脱了鞋，也是够座下君子好受的。厕所里挤了人，上厕所要劝出去好几个陌生人，像把在你家吃茶的客人恭恭敬敬地请出去一样。不好意思，别嗑瓜子了，能否容我出个恭？待好不容易汗流浃背求得清静大行人生畅快之事，得意之间又见便坑下簌簌向后退去的枕木与碎石，我总担心自己的手纸从那洞掉出去，更忧虑我的脚不小心漏出去，我便再不能去远方了。于是我在火车上不吃不喝，为了不拉不撒。这种孩子的小心思却从未和大人提起过，不知怎的，觉得这似乎是羞于启齿的事，只说不饿不渴，其实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在叫啦。唉，去远方可真难。汽车也好不到哪里去。川滇青甘的路那样险，九道拐、十八弯它们是在内卷么？比谁的弯多？还是比哪里的师傅技艺高超？我们坐在汽车上，却像浮于汹涌海面的不系之舟，载浮载沉。司机师傅以炫技为荣，总在我以为自己要冲出道路的时候力挽狂澜，我的心还没来得及咽回肚子里，下一拐又来了。算了，不必咽了，就让心在车里磕磕撞撞，当个乒乓球似的忐忐忑忑。那时远方是真正的远方，因着要有舍得时间和脚程的勇气，是谓远方。后来妈妈走不动了，从我追她的背影，到我们并肩而行，再到她终于察觉我刻意放缓步伐在等她了。时光让温柔也变得残忍。她是很酷的人，她让我别拖她的后腿，她有她的旅伴，让我自己走吧。我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延续，她永远是我评判美的标准，她永远是我在时光里此生难即的远方。我背着一个人的行囊，负起两个人的灵魂，从她驻足的地方再次启程，走她没有走过的路。绿皮车已成为时代的轰鸣，路也不再总是尘土飞扬，我走路我坐高铁我坐飞机，我一刻也不想停下来，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远方变得唾手可得，似乎再也不需要时间和脚程的勇气，可对我来说，远方依然那么远，因着远方之外，还有更远的未知的风。我与路为邻，住在无尽远的隔壁，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我居留在这里，居留中包含着离去；我离开这里，离开中包含着居留。我的妈妈，若是她最美的年华是在当下，是能够比我行更远的路看更多的风景的。她是个如此勇敢总让我觉己身怯懦想要变得更勇敢的人。我拍照，我写字，告诉她那些没有她与我同去的远方。有时她看到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喃喃说，以前去要倒几回车，睡过几个晨昏。我那时不懂得规划，更不懂什么交通人。若是有人对我说“交通人”这三个字，我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呢？是筑路的工人？还是十字路口的交警？什么是交通人？我不懂。但我确实走在这样愈加平坦宽阔的路上，去到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远方，在我无从知晓时被许许多多我永无法得知名姓的人庇护着，让我心安理得的享受了许多并不自然而来的幸运。我曾经拍自然景色，后来也拍路，原来修得美的路也是可以成为景色的。后来我工作了，才明白什么是交通人。他们是筑路的工人，也是十字路口的交警，是风尘仆仆的护路员，也是我身边脚步匆匆的不为人知的规划人。什么是交通人呢？是付出心血付出真情，是有路的地方皆要走过、无路的地方皆作神笔马良，是行过比世人更长的路、只为世人皆行捷径与坦途的人。我又想起我的远方，我珍惜它如桃子对桃花的珍视，它是我心口的六瓣雪七分月，它是我的魂牵梦萦。路这样宽敞，我还是觉得远方很远，不因远方之外还有更远的未知的风，而是因我将努力成为一个交通人，成为交通人之列中同样不会留下名姓的一员。我将踏更艰难的旅程，览更壮阔的山河，民之所需，皆为远方。我将不再愤怒如火，但我必将愤怒如海，我将永远流泪，和千万万不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名字一划的交通人一样，永远匍匐在这片土地顶礼膜拜。我曾是一个行路人，我曾是一个行了许多路却不知为何歧路变通衢的人。我向安总致敬，向和安总一样的规划人致敬，向和规划人一样的交通人致敬，我向土地致敬，向远方致敬。我曾经那样狭隘，我爱晓莺残月，爱兰露柳风，我以为我胸中有日月山河，我自以为是，我自诩清高，我觑那些自泥土中生出根，从不知醒时明月醉后清风的人多庸俗。我多了不起，我以为我能走这样长的路是因为自己超凡脱俗，我以为我的根不是自泥中生出，我真可笑。我走了许多路，才发现我是这样自私的一个人。我容得下日月，容得下古人，容得下虚幻的一切，容得下人类，独独容不下和我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活生生的人。我到泸沽湖去，途径凉山，那里的人被毒日头晒得皮肤黝黑，白日里不做工，只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外地行客。孩子们从没有去过山外面从不想去到山外面，由生至死，不知希望为何物。我到稻城亚丁，背着箩筐的老人每日爬几个陡峭的山头送些山货下山去。我多得意，我说我也想住在这里看美景。老人说，你一生都困在这里呢？我羞得满面通红，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了。我到湘西，挑夫们清早挑着彤彤如灯笼一般的橘子去赶集，我问为什么这样早就要行路？他们答，慢了橘子上的晨露干了，就卖不得好价钱了。……我与人生争一季阳光雨水之景，尚叹一生太短，我怕没有缘分去到更远的远方。他们与晨露争赤裸裸的生活，晨露转瞬即逝，生活便就如此脆弱，阳光与雨水只能带来尘土和泥泞。我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多么不堪的人。我藐视自己的灵魂，她鄙弃一张丑陋面孔，但却不知道那正是她自己的一张面具。若我的眼中看不见人，行尽世间路又何如？市井长巷，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我将把我的根扎进泥里，像同样把根扎进泥里的我的每一个平凡的兄弟姐妹。我将爱满是污泥与缺陷从不圆满永不圆满的活生生的人。我将爱这片土地上已逝的现存的将来的每个孤独的叹息。我将爱这片粗糙的贫瘠的富饶的细腻的永远燃烧的土地。我将握紧泥沙。我将永存敬畏。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活在珍贵的人间。麦浪和月光，皆是不朽信仰。文字和远方，皆是至死靡他。我因这至死靡他，幸运地结识一位良师。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一位良师，会让多少学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孤独国的孔乙己？我的文字得以呼吸，我的远方重又鲜活，我又深信我在这世上不是一个孔乙己，我又深信每个人都可以写出“茴”字不一样的写法。我们的忧愁将会随肉体崩解，灵魂将会穿梭如风。余光中先生曾为爱尔兰诗人叶芝著文，盛赞其“老得好漂亮”。盖因叶芝愈老愈有生命力，创作生命不因衰老而减弱，反愈加旺盛，不以年老而停滞脚步，反转而自新诗中汲取力量，让自己的创作之树更加繁盛，不但老而能狂，抑且愈老愈狂，抑且狂得漂亮。我今为我的老师写一篇浅陋文章，余光中先生的这句话就像鱼一样游进我能脑海里，思来想去，至高赞誉，便是这一句“老得好漂亮”！安总在《与时代同行，不负韶华》一文中，以《青春》一文寄语青年，故事讲到这里，接近尾声，我也想以英国诗人迪兰·托马斯《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中的几句诗敬赠安总：“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吧咆哮，痛斥那光的退缩。”我深信，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我深信，安总便是这样一位老得好漂亮的大家。红尘客栈一酒娘，酒过三巡，胡言已了，诸君得了故事或是笑话，与酒娘何干？我开客栈，迎有心之人，送无意之客。有心人自远方来，眉间有远方的故事，便讲个故事，抵酒钱。酒娘且疯语一场，敬赠知音。我们都是跋涉在人生艽野上的不归客，大笑，做梦，与众不同，人生于你是一场伟大的冒险。虽然辛苦，我深信你还是会选择那种滚烫的人生。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作你鬓上霜。今朝仗剑破红尘，明日诗酒笑平生。以渺小启程，以不凡转程，地球不过是个圆，银河系狭隘如矮檐，宇宙亦不能作缚，龙卷风总是卷起所有纠葛与缘，相逢的人会再相逢。鸿鹄去万里，温酒待君归。冰酒燃火，寒山藏春。凡你行过，皆非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