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唯一的印象就是从关里老家到这,走了很远的路,那路究竟有多远,跟在爹娘屁股后头的他还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这路越走越荒芜,也越走越凉爽。从老家收了棒棒儿出来时,晌午头的太阳照在身上还热乎乎的,而自打出了关,身上的衣服就日显单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身体好,虎彪彪的身形,胳膊腿一用力就现出一条条的肉檩子,因此上他不怕冷,夜晚找不到宿头的时候,身上仅有的褂子也悄悄地盖在爹娘身上。其实,他们的行李里是有棉袄棉裤的,但娘舍不得拿出来,说等到了安家的地方,没件体面衣裳让人笑话。可后来越来越荒凉的路途不免让石头心里紧张起来,他怕爹娘熬不住这份艰难。特别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露宿,全家人仅有的一套行李,已挡不住西北风的侵扰,看着爹娘蜷在被子里发抖的样子,石头总是在夜半时分起来,点燃一把柴草,似睡非睡地守候爹娘到天明。娘“醒”了,看着儿子满头霜花地坐着,心中无限酸楚,嘴上却故作轻松地说,“儿呀,忍忍吧,等到了黑龙江就好了!”在爹娘心里,黑龙江是个衣食丰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这样,不知走了多少日夜,终于,在干粮吃光了、鞋子磨穿了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黑龙江。到了黑龙江他们又打听哪里的水土好,易混生活,被打听的人看着他们的装束,把手向西北一指,说是前面一个有山的地方叫碾子山,那里山上的石头,能打出上好的碾子。石头他爹一听碾子,想肯定是个出粮食的地方,就带着一家三口,按着人家指的方向继续走,他们走过盐碱,走过沼泽,也走过草滩,最后让他们眼前一亮的是,青山碧水环绕的一片锦绣山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见到如此美景,最先反应的是石头,他放下行李、撇了扁担,“嗵”地一声躺在地上,说:“爹、娘,咱不走了吧!”</p><p class="ql-block">爹娘同时停下脚步,娘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石头爹的脸。石头爹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已被儿子的话打动。多少天舍弃祖宗基业的奔走啊!都是为了什么?再看眼前这块土地,远观,三面青山环抱,近看,到处树木成林,脚下不远处一泓碧水闪着磷磷波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越看越激动,喊了声:“儿,你快跟爹来!”石头从地上一轱辘爬起来,跟在爹的后面一直往高处跑,跑了一会儿,石头爹在一个土坡的半腰上停住,手搭凉棚看那烟雾缥缈处,看了一会儿,又兴冲冲地拉着儿子跑回坡下,来到石头娘站着的地方,伸手在那有些霜冻的地上抠了满满一大把土,眼里闪着泪花说:“这是肥得流油的黑土啊!儿,你好眼力!”说完用从来没有过的大声喊着:“他娘,咱不走了,这就是咱的家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家的马架子冒出第一缕炊烟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中便飘满了香气,几天没见米星的一家人围在炉灶旁,肚子忍不住发出咕噜声。这锅里有菜有米,菜是从地里刨出的萝卜头、白菜根,米是从地里捡的棒棒儿上搓下的籽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昨日,他们就在一块朝阳的山坡上选了个住处,然后去砍树杈、拾秫秸,直忙到夜里才搭好这个马架子,全家人躺在这个能看见星星的家里,睡了个许久没有的好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爹,这黑土种出的庄稼就是香呢!”石头边吃边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是,连萝卜、白菜都这么有滋味!”爹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来年春里咱种啥?”石头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少不得是棒棒儿、高粱。”爹回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栽上两垅大葱,用饼子卷着吃那可就够味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着,石头咽了口口水,又咕嘟嘟喝了大半碗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爷俩憧憬着新一年的美好,似乎忘了眼前。石头娘忍不住说:“光说来年来年,那明天咱吃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不愿石头娘这个时候打断自己的想象,不高兴地说:“那吃了饭再去地里拾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地里都给你留着哩?你看这地方总共多少人家多少地?就算明日后日过得去,那一个冬天咋过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了石头娘的话,石头爹起身走出马架房,发现前面离自家不远的地方,有几户人家稀稀落落地聚在一起,再往远看,十几里开外的地方隐隐约约也有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从腰里摸出每当高兴和烦恼时都要抽一袋的烟锅锅,从烟荷包里搜寻出一点沫沫,又掺了些干树叶,用石镰点着,蹲在马架门口,一口比一口深地吸着,直到吸得烟袋杆子丝啦啦地响了,才倏地从地上站起来,说:“石头,跟你娘拾地吧,爹去找找营生!”说完就要走,石头娘一把将他拉住:“就这样,还不让人家当要饭的赶出来!”说着,石头娘走进马架,从那一路上怎么冷都没舍得打开的包袱里,取出一套家织布的棉袄裤,石头爹二话不说地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跟着娘拾地,心思却没在地里。从关里老家出来,这几十天的光景,石头看到了平生难以看到的景象,那繁华又嘈杂的街市,广阔又贫瘠的土地,他见了许多,可哪里也没让他心动。直走到这青山环抱的黑土地上,才有了到家的感觉。躺在地上的那一刻,他感到身上的肌肉在颤动,厚实的脊背贴在地上仿佛要生根似的,他潜意识里感觉,这无比空旷辽远的世界一定会让他浑身的肉疙瘩放松,膨胀,释放出无穷的力来,他要用这使不完的力气创造一个美好的家园,让爹娘好生享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一边想着,一边看娘在地里不停地摸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坡上的地不多,石头娘发现了一块靠近山岗的沙土地,她用手在还很松软的残垅中摸了会儿,竟摸出两个圆滚滚的地蛋来,石头娘欣喜地举给石头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地蛋?”石头和娘一样惊喜地喊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整天石头和娘就在这块地里抠着、捡着。直到日头西了,地头上堆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地蛋来。“娘,这回给俺可劲煮顿吃吧,要加咸淡的!”石头咽着口水跟娘商量。娘不置可否,遂把目光望向石头爹走去的方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爹还不回来,会不会走错了路啊?”石头比娘还急着盼爹回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会哩,又不是在城里。”娘边说边找个田埂坐下,手里已握着一把柳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这是要编筐啊,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趁这柳条还不太冻,咱编只筐来用,顺便等等你爹!”石头知道娘是要编只大筐,就又去割了些细长的柳条来,放在娘的脚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娘的手真巧,很快那一堆粗粗细细的柳条,在娘的手里就有了形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只筐快编完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了响声,石头和娘不约而同地从地上站起来,石头爹回来了,从他那走路的劲头上,石头和娘都看到了希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爹,找到营生了?”石头娘急不可耐地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找到了!”石头爹兴冲冲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爹,是什么营生让你这么快活?”石头跟着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咱家去说,家去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家去说。”娘把地蛋装进没收口的柳条筐里,石头抱着,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马架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和娘没想到的是,爹找到的营生竟是凿石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怎么凿?”听了石头爹的述说,石头娘不解地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是把那些大些的石头砸成核桃大小的匀溜块块儿。”石头爹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做啥用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说俄国人在这里修了条铁路,铁路底下要用这石头块块儿铺垫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俄国人?还要修铁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和娘都被这新鲜词惊得呆了,接着发出一连串的疑问,把个石头爹问得不知怎样回答了,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白天,石头爹出了马架子,一直朝坡底下的人家走,他在蒿草和树毛间穿行,还没走上半个时辰,就浑身是汗了。他想停下散散汗,免得弄脏了棉袄领子。忽听附近有“咔、咔”的响声,石头爹吓了一跳,立刻侧着耳朵搜寻,好一会儿才发现脚下不远处有个石坑,声音是从坑里发出来的。石头爹走近石坑往里看,两个汉子正拿着锤子砸石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唉!那个汉子你看么?”虽然砸石头的声音挺大,石头爹一走近,还是被坑里的人发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俺俺……俺,就是看看!”石头爹有些木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看下来看!”两人中的一个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憨厚,加上初来乍到,便乖乖地下了石坑。走近了也看清了,坑里两个人的岁数跟自己相仿,一个人脸红些,一个人脸白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石头爹迟疑,脸白的说:“你这壮汉,光看算什么……”话没说完已把手里的锤子扔在石头爹脚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很怯,完全没有了在老家种庄稼时的自信。他顺从地坐在白脸汉子腾出的一块石头上,笨拙地拿起锤子,“咔”地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被他砸得粉碎。旁边看着的白脸汉子揶揄道:“你这人牛劲,好好的一块石头让你给糟蹋了!”石头爹被说得满脸通红,刚想放下锤子,却被红脸汉子拦住了:“咱来教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着,红脸汉子开始教起石头爹来,一会儿石头爹就明白了,原来他们是要把大块的石头砸成核桃大小的块块儿,砸了一会儿,石头爹掌握好了手劲,砸出的石头也逐渐均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个砸石头的汉子,一个只顾低头砸石头,一个坑里、坑外地转悠,他们不说话,石头爹就停不下手。石头爹忘了自己出来干什么了,只觉得这些天不干活,身上怪痒痒的,今天砸了会儿石头,身上反而舒坦了。石头爹就这么砸着、砸着,一直砸到傍晌的时候,白脸的汉子才说:“中了,中了,歇了,歇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红脸汉子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来抻了个懒腰,然后走上石坑去解手。白脸汉子拿出一块用包袱皮裹着的包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几个黄登登的饼子,这时红脸汉子解手回来,拿了一个饼子给石头爹。石头爹忙不迭地接在手里,好多天没吃干粮了,他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白脸汉子又递给他一块咸菜,他也咬了一大口,真香啊!但他只咬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两个汉子问:“怎么不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给俺儿留着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儿,你儿多大了?”白脸汉子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八了哩!”石头爹讷讷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大的孩子不出来找活干,还要靠老子?”白脸汉子明显不屑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啊,那倒不是,是俺初来乍到找不到活计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石头爹这么说,两个汉子对望了一眼,然后白脸汉子说:“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你想找什么活计干呢?”石头爹说不上来。红脸汉子又问:“你儿体力咋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比俺强着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比你还强?”听了石头爹的话,两个砸石头的汉子眼前顿时一亮,红脸汉子说:“你看,你爷俩干这营生怎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也是营生?但不知砸这石头做么儿用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红脸汉子示意白脸汉子说,白脸汉子就说:“我来告诉你……眼下这里要修铁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铁……路?那要多少铁哩?”石头爹禁不住发出和石头、石头娘一样的疑问。“不用多少铁,用得最多的是石头,石头上铺铁轨,铁轨上跑火车……”白脸汉子连说带比划。“铁轨?”“火车?”石头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不好使了,他无法理解白脸汉子这奇怪的说话。但这会儿白脸汉子格外耐心,详细地给他讲解起一个个新鲜字眼儿来,什么俄国人、老毛子,什么东清铁路……石头爹听得云里雾里,直到白脸汉子说砸这石头块块儿卖给铁路上,能混个肚皮饱时才逐渐明白个大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没想到白脸汉子这么有口才,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羡慕的神色。白脸汉子讲完,红脸汉子说:“该讲的都给你讲了,这活计虽算不上什么好,可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差,”红脸汉子斜瞟了一眼白脸汉子,接着说:“好好干,养家糊口还是能的。”石头爹被这突然到来的好事蒙住了,红脸汉子以为他不愿意,又提高了嗓音说:“要是愿意呢,明天就来这个窝子上工,咱四个人算一伙,挣钱大家分,不愿意呢,就算俺白说,你自管走路!”石头爹巴不得有个事做,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头一天出来就找着了,连说:“愿意,愿意,俺愿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石头爹答应和他们一起砸石头,两个人才跟石头爹通报了姓名、籍贯。两个汉子也是关里的,他们是亲哥俩,大的脸色红些的叫陈大福,二的脸色白些的叫陈二贵,石头爹说自己姓石,在家排行老三,膝下一子因生得黑且结实,取名石头。三个人细论年龄,陈家哥俩都比石头爹大,石头爹便仍被称为老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了初步的了解,三个人就凑近了拉呱儿,他们越说越近,说完了接着干活,石头爹一直跟着干到傍晚。收工的时候,石头爹肚子的“咕咕”声两人都听到了,大福让二贵打开包袱,包袱里还有一个饼子、一块咸菜,大福把饼子和咸菜交到石老三手里,石头爹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于是,千恩万谢地回家,说好明天一早上工。</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一早,石头爹领着石头来到陈家兄弟的石窝子前,两兄弟已经等在那里,听见坑上脚步响,二人抬起头来观看,“嚇!”只见老三身旁一人,肩膀比常人宽出一胳膊,个子又比常人高出一头,像尊铁塔,此时日头正从身后照过来,那棱角分明的轮廓竟如石雕木刻般威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三让石头叫陈家老大为大伯、陈家老二为二伯,石头一一叫过并行了礼。陈家兄弟原本要对石头说教一番,可见石头这般模样,心里一喜,就只问了两句,陈大福问:“这活累着哩你不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说:“不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二贵问:“这活险着哩,你也不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怕!”石头的回答干净利落,这让陈家兄弟十分满意。兄弟俩跳出石坑,一边一个拉着石头的手,仔细端详了会儿,才把他领进石坑,耐心细致地教他砸起石块儿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这以后,石头和爹每日早早来到石坑,与陈家兄弟一起砸石块儿,石头比他爹灵光,用不多日,就把起石头、砸石块儿和用锤、用錾等一应技艺学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手多了,干活就有了规矩和流程,平日里三个人在坑底砸石块儿,一个人在坑边起石皮。石块儿堆得多了,这个人再把它倒出坑外,攒成石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日,石块儿堆得到了坑沿,二贵就去找了辆牛车来拉,木轱辘牛车来回跑了三趟才把石块儿拉走。拉最后一趟时,二贵让石头跟着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头老牛喘着粗气,拉着装得上尖的一车石头,压得车轴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他们沿着半山的坡道一路向西向南走,一路上石头看见好几个堆着石块块儿的大坑和石包。便问:“二伯,有这么多人在砸石头哩!”看石头惊奇的样子二贵说:“这么多人砸还供不上使呢,一会儿你看那条铁路,长着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车走了多半个时辰,脚下的路才渐渐平缓下来,再往前,出现了一个堆了许多石块儿的料场,料场旁有几间宽大的房子。他们跟在牛车后面进了料场,一条石块块儿堆成的跟地里的垅台似的石头长垅立刻出现在眼前。石头左看那垅看不到头,右看那垅也看不到头。二贵说:“看吧,咱砸的石块块儿都铺在这里了!”石头忽然看见靠左一侧的长垅上还有两条黑色的铁条,二贵说:“那就是铁轨,铁轨铺在石堆堆上就叫铁路,火车就在这铁路上跑。”石头想不出一辆车怎么能在两条窄窄的铁条条上跑。还没等他问,二贵就说:“一些事哩,我也说不明白,等火车来了,我带你来看,看了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和石头正说着,忽见一个大鼻子、黄头发的人朝这边招手,二贵说:“这是‘毛子’管收石块儿的!”石头一看那人的长相,跟二伯平时描述的一样,就知是俄国人无疑了。于是他们和赶车人一起,边吆喝驾辕牛边往后推着车箱板,最后按“毛子”的意思把车靠在近处的一个石堆上。车刚停稳,“毛子”就抽掉车底的木板,满满一车石头流水似的“哗哗”往下流着。二贵用手比划着说:“喂,还没检尺呢!”“毛子”也不搭话,用笔在几张小纸条上画了几下塞给陈二贵,然后背着手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来的路上,二贵一直闷着头抽烟,石头想分散下他的心思,也找不着话题,想了半天还是傻呼呼地问:“二伯,他能差咱多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少,少说也有半方!”二贵气哼哼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他没少喝酒,一身的酒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没出声,走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这忍气吞声的营生我早干够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够了?”石头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二贵的脸,“不干这咱干啥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干啥,只要有力气,肯动脑筋,能干的事多着哩!”二贵看石头不眨眼地瞅着自己,便说:“就说这石头营生吧,同样是凿石头,人家凿碾子、凿磨,那是手艺,凿狮子、凿龙,那叫艺术!可咱这叫啥,没完没了地干一天就挣个饭钱!似这样不知什么年月能把老婆孩子接来哩!”石头听爹说过,大伯二伯的媳妇都在关里老家呢,二伯这么念叨,准是又想媳妇了,石头不知怎么解劝,随口说:“那咱不好也去凿石磨、石碾?”二贵摇摇头说:“你大伯说咱没手艺,他不依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话间来到了自家的石坑口,二贵示意石头闭嘴。陈大福和石头爹看两人回来,也停了手里的活计,陈二贵把几张票子放在一块当饭桌用的石板上,老大拿起来数了数,问:“怎么才给了这些?”陈二贵就把“毛子”不检尺的事说了,大福叹了口气,二贵趁机说:“我就说这营生不能干……”大福听了立刻瞪起眼睛,二贵张了张嘴,把后面的话嚥了回去。大福点出两张票子给石头爹,石头爹推辞着说:“多了,多了!”大福说:“唉,多是不多,以后多了再多分,先去买点粮食,光吃地蛋可不是办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爹拿了钱,按着陈大福的指点,去一户有碾盘的人家买了些棒棒面子和盐。回到马架,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吃了顿有咸淡的棒棒面地蛋糊糊。这以后爷俩出工也有饼子带了,虽说这饼子掺了些冻菜叶,但放了盐,吃起来还是满香的。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以陈大福为首的这个石窝子石头越出越多。他们饿不着了,三九天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谷雨一过,天气转暖。陈家哥俩帮着石头他们起了些片石,在马架的四周垒了墙,又砍了些树木,棚起了屋顶,石头家就算有了房子。一日,石头正在家抹墙,陈二贵忽然来喊他,说火车来了,石头吓了一跳,以为火车开到了坡上。二贵说得到铁路上去看,石头才明白过来,跟着二伯一路小跑着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堆石头的料场,大房子前已经站了不少人。一会儿,房子里出来几个人,他们边吹哨子边往后推搡着等待看热闹的人,正推着,东边的铁路上“呜——呜——”两声,石头看见一个头上冒着浓烟的庞然大物,吼叫着冲了过来。人们不由自主地往后跑,直到那大物来到眼前,人们才明白,它真的只在铁轨上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火车没停,只吼了两声,就拖着长长的车箱开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往回走的路上,石头问二伯:“火车拉那么多箱子,得装多少东西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天气暧了,白日长了,石块儿砸的多了,石头跟陈二贵出去的机会也就多了。石头发现,二伯每次卖石块儿回来都闷闷不乐。他不乐呵,干活也没意思。怎么能让二伯高兴呢?石头想起了二伯爱喝酒,石头就想等到下回再去卖石块儿的时候,向娘要点钱,装一壶酒,再煎俩鸡蛋,让二伯痛痛快快地喝一顿。石头打定主意,就盼着下次卖石块儿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终于,二伯告诉石头明天要去卖石块儿了,石头就回去告诉娘准备。第二天,石头拎了装着酒和煎鸡蛋的包袱来到石窝子,看见二伯已装了半车的石块儿,就夺过锨来装,石头猛装了一阵,看看已经平了口,二伯不让石头装了,然后爬上车,用锨平了平车箱的四角,跳下车,让老板子赶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拎着用包袱皮裹着的煎鸡蛋和酒,跟在二伯身旁默默地走。天很闷,又刮着热乎乎的风,走了一会儿几个人都冒了汗。二贵问石头“拿的是啥哩?”“是酒哩!”石头笑嘻嘻地回答。“给谁喝的哩?”二贵明知故问,“给二伯喝的哩!”二贵就笑了,“那还不拿来我喝!”石头想说“等卖了石块块儿喝哩!”手却已经把酒壶递了过去。二贵扭开酒壶的塞子,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咂着嘴说:“好酒!好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牛车到了料场,一进大门,管料场的“毛子”就看见了,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尺子,比比划划地让车停下。二贵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心说“今天他怎么又检上了?”车老板按“毛子”的意思把车停在一个比较小的石块儿堆边。毛子上了车,两只脚在石块儿上踩了一遍,石头看二伯的眼就红了,赶紧劝慰道:“二伯,咱不就想让他检吗?”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咱还有好东西没吃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一把抓过酒壶,拔掉壶塞,“咚”地就是一大口,石头又拿出油纸包着的煎鸡蛋,二贵抓了一块在嘴里,接着又来了一大口。“毛子”检完尺,回头看见二贵在喝酒,随手抢过酒壶,也喝了一口。二贵心里有气,就往回夺酒壶,“毛子”不放手,两个人就撕扯起来。抢着,抢着,“毛子”的脸红了,指着二贵用生硬的汉语说:“陈,要喝酒,两个人!”二贵怒气冲天地说:“呸!谁跟你喝酒!”“毛子”看二贵变了脸色,便用挑逗的语气说:“要决斗?来、来、来,赢的喝酒!”二贵一肚子火早压不住了,心想,还想用胳膊粗力气大压人啊!一甩手把刚刚夺在手里的酒壶扔给石头,抡起双拳就往上冲。“毛子”看二贵来势凶猛,向后跳了几步,然后摆出拳击的架式。二贵有两拳打在他身上,也没太用上力。“毛子”开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跳着,二贵不懂拳击,还以为这家伙是在躲闪自己呢!忽然,“毛子”趁二贵不注意,左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还没等二贵缓过神来,“毛子”右手又是一拳。这两拳把二贵彻底打火了,只见他把双拳架在头上,弓着腰,捣蒜似地往“毛子”身上冲。练过拳击的“毛子”闪身的同时脚下一扫,就把二贵摔在了石堆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在石头堆上爬起来,脸上已有好几处被石块儿划出了血。“毛子”看了,若无其事地去向石头要酒壶。石头再也忍不住了,“哞——”地一声跳起来,把酒壶举在手里晃了晃说:“唉,老毛子,赢了喝!”“毛子”看这小孩子也敢向自己叫板,就想教训教训他,但又打怵石头那铁塔般的身材,琢磨着这小子既然敢出来,肯定有一身好力气。于是他把外衣脱了,露出满身的肉疙瘩,既为打起来灵便,也为了震慑石头。准备停当了,“毛子”故意把嗓门憋粗了问石头:“石头,你敢跟我斗?”石头就一个字“敢!”但这个字说得底气十足。“那、那,你、我们三个局两个胜,怎么样?”“毛子”边说边伸出手指比划,嗓门已不那么粗了。石头说:“依你!”“哈拉少——”话音刚落,“毛子”就向石头发起了进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刚刚吃了亏的二贵在旁边看了,想劝阻已来不及了,但他没想到的是,石头从小跟爷爷走过梅花桩,长拳、短棍都练过,而在“毛子”看来,铁塔似的石头,不过是一身蛮力的傻小子,只要不让他抓住,他再有力气也使不上。“毛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忽左忽右的跳动来迷惑石头,突然,跳动中的“毛子”猛的一个前冲,双拳闪电般击向石头面部,旁边看着的二贵“啊!”地一声惊叫。其时,石头正站成一个前虚后实的弓步,就在“毛子”忽然前冲那一瞬,他身体猛地后仰成九十度。“毛子”用力过猛,差点跌在石头身上,急忙抽身回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石头左脚向左向上一弹,身体随即左倾,然后右脚迅速跟出,从左向右一个横扫。这一脚既有速度又有力量,“毛子”被踢得转了大半个圈后,正好把脸朝向了石堆。说时迟,那时快,石头趁机向前一步,双手抵住“毛子”后腰,用力一推,“嗖——”“毛子”便被石头重重地扔在了石块儿堆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毛子”爬在石堆上半天没起来,石头从心底出了口恶气,他拿起地上的酒壶刚要给二贵,赶车的跑过来说:“他二伯,你们惹祸了,还不快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二贵这才醒过神来,拉起石头就跑,刚跑出料场不远,就听见身后响起“嘟嘟”的哨子声,“毛子”开始集合人了,二贵和石头立刻加快了脚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往哪里跑呢?石头一时不知所措,二贵说,咱只管朝树多石头多的地方跑,累死他们也撵不上咱。石头就跟在二贵身后一气跑到一座山的半腰上,看看没人跟上来,二贵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仰天大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石头吓了一跳,神色紧张地问:“二伯,你怎么还有心思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好一会才收住笑容说:“我笑那‘毛子’吃了咱石头的拳脚,也该知道了咱中国功夫的利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毛子’抓不住咱两个,还不封了咱的石窝子,毁了咱吃饭的营生!”石头着急地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贵听了又笑,说:“是哩,那就帮了咱大忙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完,从石头手里要过酒壶,一扬脖把剩下的酒喝光,然后把酒壶一扔,起身向远处的一座高山走去,石头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几天后,在一座耸入云天的银白色山峰下,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山下不远处的马架房,飘出缕缕炊烟……</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