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渔歌从船板上唱到广阔的社会舞台———纪念汕尾渔歌王黄琛先生

五坡居士

让渔歌从船板上唱到广阔的社会舞台

——纪念汕尾渔歌王黄琛先生

叶良方

　　汕尾渔歌，分为瓯船渔民以福佬方言歌唱的疍歌和深海渔民以广州方言歌唱的疍歌（咸水歌）。现在汕尾港所流行演唱的渔歌，是指瓯船渔民的闽南（福佬）方言渔歌，这是汕尾市最具鲜明艺术风格和民俗特色的歌谣，它起源于古老的越族水居部落在劳动和生活中发出的歌吟，具有悠久的历史民俗文化底蕴。这是因为在旧时代，疍民在封建奴隶制度的压迫和歧视下，世代出入于江河海面，过着“浮家泛宅，苍茫云水之穴”的漂泊生活。渔歌是他们在大海的潮声中，抒发内心的生活感受而唱出来的。因此，汕尾渔歌大都是疍民在日常生产和生活中唱响的。民国时期以前，他们只能在随浪飘荡的渔船甲板上，抒发自己在劳动和生活中的感慨。这种在船板或隔着船板对唱的渔歌，具有悠久的历史民俗文化底蕴。那么，汕尾渔歌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陆地广场或舞台上唱响的？是谁将历代在浮水乡船上传唱的疍民渔歌，推向陆地广场或舞台上表演？ 

据笔者调查：将渔歌搬上陆上广场或舞台演唱，首推黄琛先生和马思周老师。民初以前，瓯船渔歌世代口口相传，只是在浮水乡的日常生活中有感而发。渔歌词以文字记录下来，首推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先生。民国十三年（1924年），钟先生在汕尾文亭小学任教期间，心灵被“表情真切”、“音律谐美”的渔歌所震撼，于是特地到对面海采访疍家风俗，以及记录浮水乡渔家歌谣，成为他踏入民俗大门的第一步。他在对面海瓯船渔船记录搜集了大量的渔歌，回到学校后，他撰写了《汕尾新港调查一文》，后来编成《疍歌》一书寄到广州中山大学出版。并写了《中国疍民文学一脔》，对疍民歌谣进行了整理研究，指出“咸水歌是疍家民族的一种心声。”使汕尾渔歌开始传播全世界，引起欧美和日本学者的热烈反响。德国学者爱伯哈特说：“那种‘疍歌’我很愉快地读了，我以为……它们是全然可与‘人为的’诗歌相提并论的有特殊风格的诗歌。”从此，汕尾渔歌始被世人所认识和了解。汕尾渔歌哺育了一代音乐大师马思聪，他创作的钢琴和小提琴乐曲，不时回响着故乡渔歌的旋律。30年后，在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工作过的汕尾凤山文亭小学，又出现了一位出色的渔歌采风者黄琛先生。他不仅是第一位将渔歌搬上陆上舞台的改革者，而且也是将渔歌全面推广的实践者。他的足迹遍及海丰县的汕尾港、鲘门港和小漠港以及陆丰县的甲子港、湖东港等渔乡，甚至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历经艰辛远至惠东县平海港等所有的粤东港口采风。他在搜集整理粤东流行的原生态渔歌100多首词曲的情况下，自己还创作了数百首原创渔歌曲谱， 成为一位遐迩皆知的渔歌王。

黄琛的青年时代，正是汕尾渔歌在海陆丰勃然兴起的年代。1955年，从小热爱民间音乐的黄琛，在汕尾文亭小学任教时，就跟着广东著名渔歌手徐十一等学唱渔歌。他和出生于海丰音乐世家的马思聪堂弟、时任汕尾中学音乐教师的马思周等，一起在汕尾渔民新村记录了百多首粤东原生态渔歌。其中，他所记录的粤东原生态渔歌92首，所创作的汕尾新渔歌124首。同时还记录和整理了渔歌词几十首。故此，他与马思周老师等，成为汕尾渔歌第一批搜集记录者。1958年，华南歌舞团著名指挥家、作曲家施明新带领10位音乐工作者下乡采风，来到汕尾港渔民新村体验生活。黄琛在协助其组建海丰县文工队和汕尾镇业余渔歌队的过程中，得到施明新的悉心指导，学会了作曲和指挥方面的知识和技巧，逐渐进入到地方音乐和渔歌谱曲的领域。至此，他对渔歌更是情有独钟，遂毅然走上了地方音乐创作之路。1960年，黄琛所在的县文工队并入白字戏剧团，他被上级任命为海丰白字剧团副团长，开始从事汕尾渔歌和地方戏曲的挖掘、整理和研究工作，并与施明新合作出版了《海陆丰农民运动歌曲集》，同时编写了白字戏唱腔曲牌、民歌小调、弦诗、曲班唱本及唱腔选编等，为白字戏音乐的改革打下了良好的基础。1965年，参加组建海丰县文艺轻骑队，并担任副队长、音乐指挥等组织工作，成为海陆丰民间艺术的领头人之一（图：黄琛在指挥汕尾渔歌队表演）。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黄琛精力旺盛的时候，他不仅长期跟随著名渔歌手徐十一等，学唱和记录多首汕尾渔歌谱，而且与施明新、马思周等采访记录了苏香花、苏少琴、徐圆目等世代传唱的渔歌。之后，他深入到鲘门港和小漠港渔民新村，采访记录了徐三、苏梅、苏福喜、苏变、苏秀梅等世代传唱的渔歌。此外，他和林力中等采访记录了陆丰湖东港和甲子港黄人勿、李秀枝、李招、徐笑等世代传唱的渔歌。他甚至远赴惠东平海港，与当地音乐工作者王南声一起采访记录苏木水、苏带心等传唱的渔歌。在他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海陆惠三县渔区的粤东原生态渔歌的曲谱和歌词。与此同时，他积极配合著名音乐家杨桦、郑秋枫、朱践耳、毕庶勤、施光南等在汕尾渔港的采风活动，使他们先后创作了不少脍灸人口的交响乐和歌曲。其中电影《南海潮》《女蓝五号》《海霞》《军港之夜》《春天的故事》的主题曲或插曲都采用了汕尾渔歌的调式。这时期，他一边协助施明新组建海丰文工队和汕尾镇业余渔歌队，一边创作了大量的渔歌谱、古诗谱和白字戏曲清唱谱。他和汕尾中学音乐教师马思周等组织成立了汕尾渔歌队，对汕尾渔村的瓯船渔歌进行发掘整理，创作了《妇女捕鱼队组曲》，使渔歌开始走上了表演舞台，从而涌现了徐十一、苏红鱼、黄人勿、郭层等名歌手。其中《渔家娶新娘》《长洲泪》等长篇叙事渔歌剧在广州中山纪念堂演出时，轰动了五羊城，受到国家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的赞扬和观众的好评。与此同期，音乐家杨桦、郑秋枫、朱践耳、毕庶勤、施光南等到汕尾渔港采风后，从黄琛和马思周记录和整理的原生态渔歌中吸收养份，先后创作了不少脍灸人口的交响乐和歌曲。著名钢琴家刘诗昆到汕尾港采访后，创作了激情澎湃的钢琴协奏曲《战台风》，成为一首世界钢琴名曲（图：汕尾著名渔歌手徐十一）。

因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黄琛、马思周和陆丰刘寅、刘庄琴等音乐工作者的努力下，沿海港口渔区涌现了一批歌颂共产党、歌颂新中国，富有时代色彩的新渔歌。他们在保存大部分传统渔歌调及渔歌词的情况下，对浅陋且带有旧社会意识的古老渔歌词，进行了大规模的整理和改造。同时进行了大量的新渔歌创作，与汕尾其他渔歌工作者所创作的新渔歌一起，使之成为具有新时代健康意识的正能量渔歌。这些渔歌曲调丰富多彩，旋律优美动听，节奏徐缓抒情，充满渔乡特色和海洋气息，流行于汕尾、甲子、碣石、湖东、马宫、鲘门、小漠诸港口。其中，新渔歌有碣石的《红港凯歌》《海螺号》，甲子的《渔家跟着共产党》，湖东的《夸郎闹海歌》等，受到广大的群众的热烈欢迎。

　　汕尾渔歌被系统地搬上广场和舞台表演之后，为了体现新社会渔民翻身当主人的新面貌，黄琛和马思周等地方音乐工作者，在施明新等著名音乐家的指导下，对汕尾渔歌队的舞蹈动作、队列变化以及脸部表情等，尤其是对表演服饰进行了大胆的改造，使其适应广场和舞台环境的表演需要。例如，过去粤东瓯船妇女颇为重视服饰打扮，崇尚银器，身体的每一个重要部位都要以银制饰品予以打扮。其服饰比珠江口或粤西的渔女服饰更具有特色，尤其是发髻的形状大而多银器饰物，相比粤西渔女的头饰更具有特色，是一种外地渔港所没有的典型发式，人称“汕尾髻”。因此，当她们走起路时，身上的银器叮当作响，成为其表演渔歌时的天然节奏。过去由于传统封建势力的压迫和歧视，加上贫困的漂泊生活，她们平时只能穿着蓝黑或青黑两色连缀而成的圆襟上衣，人称“两色衣”或“扎衣”。当她们在船板和沙滩唱渔歌时，其所穿的“两色衣”，还有头上的竹笠帽、乌毡帽，自然就是其表演的道具。有鉴于此，黄琛等音乐工作者为扬长避短，在保持“汕尾髻”“竹笠帽”等渔家特色的前提下，对汕尾渔歌表演队的服饰进行了大胆的改造，将女渔歌手的服饰由过去的蓝黑或青黑两色的传统服装，更换为白、紫、黄、青、浅红等多色调的新式服装，并饰以花边和花纹。头部和胸襟等装饰，配上由数朵红色丝绒和银器连缀而成的服饰，从而体现出新社会广大瓯船渔民翻身得解放的精神气质。汕尾渔歌表演基地的男子渔歌手，上身穿着红衣黑袖口的斜襟衣衫，腰部系着黑色腰带；下身则穿着黑裤红边圈的服饰。不过，这种表演服饰，多在渔歌表演和节庆的日子时穿戴，平时较为少见。自此，汕尾妇女渔歌队在广场或舞台表演时，头上的发髻，以及胸襟、耳、手腕等，均穿戴着银链牵连的“莲垒”，以及“脚环”“手环”等银制饰品。随着她们的舞蹈动作，在日光或灯光的映照下，银光闪烁，引人注目。

　　黄琛不仅长期致力于渔歌创作、舞台表演等实践，而且具有非常深厚的理论造诣，为汕尾渔歌、白字戏等文化瑰宝的传承奠定坚实的基础。20世纪80年代，黄琛被省里指定为《中国民歌集成（广东卷）》编辑，分工负责全省“水歌”部分的记谱和校谱。在此基础上，他又编撰了《粤东渔歌》，由国家《人民音乐》作为增刊出版，为后人留下了一笔极为珍贵的民间艺术财富。他撰写的《渔歌的曲体结构》《渔歌的调式》《渔歌是人民群众共同创造的艺术》《渔歌与地方戏曲的关系》等多篇具有影响力的论文，发表在《中国戏曲志•广东卷》等书籍中，为汕尾渔歌的创作提供了理论依据。此外，他还精通当地的正字戏、白字戏、西秦戏等几个濒临绝种的地方戏，对地方戏曲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撰述了《白字戏音乐概述》等论文，对汕尾本地戏曲的发展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黄琛先生的音乐作品先后获得了省市县音乐艺术的多项奖励，如1995年10月，《南海渔光曲》荣获广东省委宣传部颁发的创作奖；1997年7月，童声渔歌独唱《社会公德四字歌》，在广东省第四届少儿艺术花会演出，被省文化厅、教育厅、省广播电影电视厅、省妇女联合会等单位评为铜奖。同时所创作的少儿舞蹈曲《海娃》《月亮湾里捡月亮》《大海也是我的家》等获得银奖和三等奖等表彰。黄琛对瓯船渔歌改编而创作的新节目，也屡次获得成功，得到省文化宣传部门颁发的金奖。同时，北京电视台也播出《民族魂——民歌电视系列》“汕尾渔歌”专辑。近年来，受专家们充分肯定的原创大型渔歌剧《默娘》的音乐，就是遵循他改革“三步曲”的观点和部分整理创作的渔歌而创编的。2003年，在黄琛的倡导和组织下，汕尾成立了渔歌传承基地表演队，主要任务是保护、传承和发展汕尾渔歌。在促进渔歌生态区的社会活态传承的同时，创作汕尾渔歌作品，向外界展示汕尾的地方特色文化和魅力。基地汇集了热爱汕尾渔歌的各类人才，包括作词作曲、渔歌专家、舞蹈老师及渔歌演员共有125人。其中有省级传承人2人，市级传承人2人。在黄琛亲自的带领下，参加了省内外及港澳文化交流活动，《出海》《捕鱼》《织网谣》《喊出金银满滩头》《斗歌》《娶新娘》获得了多个奖项。翌年4月，深圳市音乐家协会顾问张波良，带领近10位深圳市青年音乐家前来汕尾港渔歌传承基地采访，他不顾年老身体有病亲自作向导，带领汕尾渔歌传承基地的徐圆目、徐拾等渔歌手，陪同深圳来宾赴遮浪镇体验渔区生活，并在南澳岛灯塔下向来宾讲述自己创作汕尾渔歌的生活体验（图：黄琛向前来采访的深圳音乐家讲课）。

　　笔者与黄琛先生相识，始于2003年的一个夏天，当时我参加了城区政协召开的文史会议后，走出了政府大门口，他从后面追了出来叫了我名字，并与我并肩而行，边走边谈，内容就是瓯船的生活习俗和渔歌历史。路上，黄局长邀我到他家坐谈，我由于海丰家中有事，就婉谢了。不料身体健壮的他，为了汕尾渔歌事业的发展而鞠躬尽瘁，翌年竟突然仙辞而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见面，遂成为我毕生之憾！及至2005年，汕尾城区文化局刘明光局长通过时任城区统计局长的我弟叶清荣与我取得联系，要我提供“汕尾渔歌”的民俗背景资料及其历史依据，帮助城区政府写报告向省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过几天又派其副局长邓光、办公室陈主任等4人到海城我家索取汕尾渔歌资料。后来，汕尾城区文化局以我的文章内容为主要基础，并以我的分类法，将汕尾渔歌划分为捕鱼歌、恋情歌、婚嫁歌、斗歌、生活情趣歌、后勤服务歌等，向省有关部门逐级上报了汕尾渔歌申遗报告。2014年11月，汕尾渔歌经国务院批准，入选为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15年1月，汕尾渔歌基地被省文化厅评为“省级非遗传承基地”。至此，汕尾渔歌王黄琛的愿望终于全面实现。同时也弥补了我不能与他生前详谈渔歌历史民俗的遗憾。黄琛曾写下“寻觅海珍千百箩、渔谣路上尽欢歌”的诗句以自勉，笔者录之于文末，希望后辈能倍加珍惜他用黄金岁月谱写的瑰丽诗篇，让汕尾渔歌在更广阔的社会舞台上展现风采！

2021年12月7日于碧桂园五坡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