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又红了

蒹葭苍苍

赵国华 太阳升起来了，薄雾渐渐散去。老副县长刘克诚在自家院子高大的柿子树下，望着满树红柿子，像一串串红灯笼，又像天空一抹红霞。 岁月不居，往事如烟。老副县长曾在某集团军任团副政委，转业回县城那年，他回乡下老宅栽下这棵柿子树。如今，柿子树又高又大，枝枝桠桠伸展着，占去了院子半个天空。每年春风吹来，枝桠渐渐吐露嫩芽，初夏，已是一树浓荫。到了秋天，满树柿子由青转黄，由橙色再到艳红，向人们展示秋天的色彩。 眼下已是初冬，经霜打的柿子越发透亮鲜红，点缀廖廓的天空。每年这时，他都在柿子树下站立良久——老山作战的情景如同过电影般闪现，脑海里挥之不去是烈士们的身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早春，部队奉中央军委之命，赴老山前线执行防御作战任务。全团从淄博市周村火车站登上闷罐列车，当驶入离团部不远的306小火车站，随军家属已守候在那里。列车减了速。军嫂们穿了她们最鲜亮的衣裳，向军列上的丈夫与士兵们挥动头巾。附近村庄来了很多老百姓，男女老少，汇成一条长龙。那么多挥动的头巾，如飘荡的云霞。中国人自古重别离。这幅送别场景，老副县长至今回忆起来，仍感慨不已！ 三月已渐渐回暖，闷罐军列一路向南，一座座城镇，一座座乡村，从眼前闪过。车箱外，草木葱茏，桃李芬芳，一片春光。列车经两天两夜奔驰，一天晚上暂停四川绵阳火车站。璀璨的灯光在夜空闪烁，一群群俊男靓女，或漫步街头，或沉浸于街头灯红酒绿中。突然，飘来了柔美的歌声，是喇叭里邓丽君唱《榕树下》： 我衷心的谢谢您，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雨，聆听那秋虫轻轻在呢喃，让我忘却烦恼忧虑…… 歌声深情甜美，城市霓红闪烁，站立在车箱中的团宣传股长有些感慨： 是啊，有子弟兵义无反顾奔赴疆场，方有祖国的安宁祥和，有万家灯火的闪烁……” …… 军列继续向南奔驰，终于抵达昆明火车站，这是铁路运输的截止点。当晚，改为摩托化开进，一辆辆覆盖伪装网的军车，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前行。团军用吉普不时从公路一侧穿过车队，参谋长陈伟坚从车窗探出身，叮嘱驾驶员们谨慎驾驶，防止滑入深渊。茫茫夜色中，车轮上了防滑链，驾驶员睁大眼睛，鼻子贴着玻璃，让车辆稳稳前行。黎明时分，到达砚山结集地。部队展开战前练兵，提高山岳丛林生存作战能力。 5月下旬，部队与友军完成换防，接过老山地区防御。当面越军却趁我立足未稳，实施了代号为M1T5的一个加强团规模的反扑，妄图改变其不利的战场态势。战斗首先从清水河那拉方向打响，我方为争夺211高地，初上阵地就牺牲十几名指战员。一位副连长刚冲上高地后，越军蜂蛹而至，他英勇扑向敌群，拉响手榴弹，壮烈牺牲……一天夜间，二营五连南嘎阵地，越军两个班上来偷袭，三班副班长在与敌激中头部中弹牺牲。30日上半夜，趁蒙胧月色，敌人又开始了反扑，仍是南嘎阵地先响起激烈枪炮声。凌晨2时，越军继续分批次向我1072高地，74号、 75号等阵地实施反扑。“把敌人放近打……”指挥所里，团长刘安民下达命令。敌人越来越近了，已开始向我方阵地上投掷手榴弹。这时，我方冲锋枪，轻、重机枪，手榴弹，直瞄火炮，以密集的弹雨覆盖阵地前沿的越军，山上火光飞溅。74号阵地争夺战中，越军被击退，二连一排长李海涛也胸部多处中弹牺牲。75号阵地，一名越军扑上来，向二班长前胸捅来三刀，都被弹夹挡住，又向其胳膊下面刺来，二班长习过武，反应迅速，一个过背摔，将其摔倒，这名越军转身跳出战壕想逃，二班长一个长点射，将其击毙。凌晨3时，我方全线炮击，炮火打红半边天，在我方阵地前，越军不但丢下一具具尸体，越方阵地也被我強大炮火掀掉一层，彻底粉碎了越军这次大规模反扑，取得“5.31大捷。”北京长安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了这则消息。 激战后的清晨，金色的朝晖照射在老山战场的山山岭岭上，老山主峰在茫茫群山中巍然屹立。紧张指挥了一夜的首长顾不得疲劳，率领机关人员走出指挥所，在山梁上踏着青草的露水珠，帮军工队抬运伤员。 担架过来了。一位年轻战士仰面向上，全身就一件短裤，稚嫩的脸很苍白。团卫生队长拿大号针筒，注入强心剂，可他完全没有知觉，又慢慢拔出了针头……这位战士，尚是娇嫩的花蕾，已牺牲在了南疆战场上。团首长和机关人员行了军礼，目送他被抬往山下烈士整容所。 一名叫赵佑清的高邮籍战士，肚子被弹片掀开口子，肠子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塞回去，顽强向敌人扫射，与战友一起打退敌人反扑。抬他下阵地时，已深度昏迷，被战地医院用直升机转运昆明军区总医院抢救，从死神手里拣回他一条命，他荣立一等功。 …… 老山地处亚热带山岳丛林，全年雨、旱两季。5月入雨季，每天淫雨不止，不是绵绵雨丝，就是大雨磅砣，偶尔出太阳也一现而已。在猫耳洞的士兵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苦。靠近团指挥所的一处山体滑坡，泥石流轰然而下，一位股长被扒出后，俨然成“泥猴”。前沿战壕的条件更恶劣，潮湿闷热的环境，造成士兵“烂裆”，有的干脆将裤档部剪掉成了“老山裙”。有的用纱布裹了档部，赤裸着从猫耳洞爬进爬出，指战员称之为八十年代的“裸体战争”。 “滴水洞曼棍洞猫耳洞（注：军丶师指挥所设在滴水洞丶曼棍洞），一洞不如一洞。”战士一句戏谑之言，被师长郑广臣闻听后，他在作战会上斩钉截铁地说，“把我铺板拆了，也要让战士能遮风蔽雨……”师丶团机关送“温暖”到阵地，既解决构筑工事器材及生活物资，也送书报象棋文化用品，把政治工作做到战壕里。祖国的慰问品，香烟，水果罐头等，先送一线阵地。后勤组织了批西瓜，师长下令：机关一个不留，全送一线阵地。总政歌舞团来慰问，师长带着警卫员亲自护送彭丽媛等去前沿阵地。首长与机关同士兵同甘共苦，前线士气高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山，指战员喊出了“祖国在我心中，亏我一个，幸福十亿”的铮铮誓言。 政治工作是我军生命线，战场的胜利尤其有赖于军事首长的指挥才能。初上战场，那拉方向丢失了两个哨位，一位“空降”下来的指挥员对政治影响考虑过多，求胜心切，使敌我双方打成“拉锯战”。由于敌人利用6个制高点心以轻重火力组成严密火力网，为夺回哨位，又必须越过这条生死线。我方组成多批突击队出击，伤亡很大。不少伤员打散后，隐蔽在石洞石缝等待救援，但军工上不去，伤员在顽强坚持数日后牺牲。正值雨季，雨水血水流在一起，战场之惨烈，令人动容！后师长指挥，挑选十七名侦察兵组成小分队，昼夜潜伏，摸准敌人活动规律，遂以“瞒天过海”之计，一边麻痺敌人，一边趁白天雾起，突然巧袭奇袭，夺回了哨位，成为老山作战经典战例。 在血与火的战场，为将者之爱兵，莫过于以最小代价贏得胜利。师长参加过抗美援朝，因长子溺水，爱人多年精神恍惚。他临危受命，由集团军副参谋长改任师长率部作战。他爱兵如子，要求各级指挥员每仗都要思虑再三，把伤亡降至最低。 老山主峰东南方向的越军968高地，与我1072阵地在同一狭长山脊。敌人据守968高地，可形成背靠大青山战略防卸纵深，又是可随时对我反扑的“桥头堡”。我方决定对敌968高地实施拔点作战，任务交给了在解放战争中荣立“登城先锋”的大功七连。 七连组成了56人的突击队，师长带着团参谋长同战士研究打法，听取战士意见建议，并以沙盘作业，让每个队员熟记各自战斗位置与具体任务。12月2日晨，突击队由副连长孙兆群担任队长，李诗卓等3位排长各率一个突出波队，在师丶团炮火支援，以及兄弟团四连同时在松毛岭方向对敌405高地实施拔点的战术配合下，以隐蔽接敌，多波次超越式攻击，拿下了敌603丶604拱卫阵地，接着各波次交替掩护，向山顶发起冲击，迅速拿下968高地，彻底摧毁了敌明暗火力点，屯兵洞，弹药库，缴获若干轻丶重武器等物资，取得拔点作战胜利，荣立集体了一等功。军师首长称赞：“打了一个漂亮歼灭战”。 而在受领任务两月前，突击队已从一线阵地撤下来进行拔点模拟演练。中秋节，“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团首长与突击队一块过节。在搭起帐篷的山坡上，大家围坐一起，每人聊家乡特产。高邮一沟的战士裔九凤说，他们那里的双黄鸭蛋出名。首长问他咋起“九凤”这个像女孩的名子？他说，爸妈想有个女儿。副连长孙兆群虎臂熊腰，膂力过人，疾走如飞。他们连处处勇争第一，整个集团军无人不晓。他这个副连长自然是响当当的一员猛将，非但骁勇，带兵也有一套。首长鼓励裔九凤做只能展翅翱翔的“凤”，孙兆群打趣道，那我就做只高山鹰，与你一起“飞”上968高地……全连最小的战士顾克路，家乡在孔孟桑梓之帮的邹城，距刘副政委家乡近，盛产牛心柿。这种柿子个大肉细汁多味甜，做成的柿饼入水化后比蜜甜。顾克路说：家乡柿子熟了，一般是女人上树采摘，她们心细手灵巧，不会碰破柿子，还会留些柿子给乌儿。江都籍老班长潘家乾，是特务连配合突击队开辟道路的工兵，他已结婚有小孩，但因营养不良，孩子羸弱。他说，拿下敌人968高地，去克路家乡弄些牛心柿，给孩子加营养。顾克路才17岁，本不让他参加突击队，他软磨硬缠，参加了拔点战斗…… 刘克诚记得，顾克路与他的警卫员是同乡。拔点前，他来找警卫员，他送了顾克路一盒可立即出照的胶片，顾克路高高兴兴拿了，说：等拔点胜利，照几张照片寄回家…… 12.2拔点那天，副连长孙兆群身上十多处负伤，坚持指挥，最后一个撤出阵地。三排长李乐宝打着红旗冲上968高地主峰，是他第一个报告“第三突击波已攻占968高地”。飘扬在968高地的旗帜是那样红！在冲击路上，顾克路被弹片击中左臂，顾不上包扎，继续向968高地迂回冲锋，又被炮弹炸伤右腿。当他发现敌屯兵洞口有一侧射火力点，顽强爬向洞口，在距洞十多米投掷手榴弹，将两名敌军炸出洞外，他继续爬向洞口，塞入爆破筒，顷刻间，敌人的工事炸上了天。那一刻，17岁的青春为祖国绽放了最后的美丽！他没能用首长送的那盒胶片照了照片寄给父母，整理他遗物时，装在塑料袋的胶片原封未动……开辟通路中潘家乾班长牺牲在排雷路上……裔九凤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他荣立一等功，给父母留下了一枚远闪耀光芒的军功章！ …… 刘老副县长常常想起这些烈士。那些年轻士兵，刚刚成年，就扛起了卫国戊边重任，把热血洒在南疆。他们继承了我们民族反抗侵略的血性，传承了人民军队红色基因，是祖国的骄傲！八一节前，老副县长上了趟无锡，同从副区长退下来的战友过兴南商量，组织慰问英雄和烈士家属活动。他们回顾老山的一幕幕，在想：抗美援朝，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是新中国立国之战。上世纪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及历时9年的“两山”轮战，为我国改革开放赢得了宝贵和平发展环境。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才敢为和平而战，永立不败之地！老副县长告诉战友，每年12.2拔点纪念日，他都向天空张望，想像战士的英灵会不会变作天空飞翔的鸟儿？他在院里摆上柿子，祭奠烈士，吟诵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国殇》： 身首分离啊壮心不改变， 实在勇敢啊具有战斗力， 始终刚强啊没人能侵犯， 身已死亡啊却精神永存， …… 每年12月2日，都会如期而至，老副县长院里的柿子树也会挂满红柿子，总有喜鹊飞来，扑楞楞落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