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br></div><div> 文/图: 欧式林</div><div><br></div><div> 埃塞俄比亚西南部的奥莫山谷,有40多个原始部落,约20万人生活在遥远的年代。进入奥莫山谷寻访部落,金卡镇是必经之地。车子、向导、各种必备的物品,都在金卡解决。</div> 金卡有个简易机场,有小飞机直飞亚的斯亚贝巴,但还是选择了长途客车。近千公里的距离,从半工业时代回到半石器时代,如此穿越时间的旅行,怎么可以错过呢。到达金卡已经是夜里。就近找了家客栈,与若干蚊子以及数量不明的跳蚤苦斗了一整夜,时睡时醒挨到天明。 计划里头一个要去的是莫西部落,也就是女人在下嘴唇撑一只陶制盘子的盘唇族。起床洗漱收拾行装,正要出门,有人敲窗户,听说话声是客栈老板阿卜多,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家。阿卜多一会儿敲着窗玻璃,一会儿敲着木门喊:先生,又打仗了!去不了啦!去不了啦! 在亚的斯亚贝巴时,已经在电视上看到南部局势不稳的新闻。因为只说是部落间有零星冲突,这种事几乎年年有,没怎么放在心上。来到门外,迎面看到两个韩国人,正背着包往外走。以为他们也是要进山,刚好搭伙同行。韩国人说他们昨天从奥莫山谷里出来,正要去坐车返回阿尔巴门奇。他们一路没看电视没读报纸,对部落冲突的事一无所知,过来就找了辆车进山了。别都听当地人的!韩国人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昨晚入住的时候,阿卜多答应给介绍一位向导,然后向导会联系车子。我问阿卜多向导还会来吗?阿卜多点头说不会来了,打起仗来,向导和做游客生意的司机都歇业回家了,每年都这样。昨晚到店时,我就注意到他独特的肢体语言,肯定时摇头,点头是否定。埃塞俄比亚有80多个部族,不知道是哪个部族的特色。我说能不能请他过来,情况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呢。阿卜多面露不悦,说你不相信我,你不是我的朋友。但还是拿起了手机。 半小时后向导坐着车子来了。阿卜多介绍说这位年轻人叫Gamachu,是他某个堂姐的儿子。伽马楚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精神,名字听着像是卡拉族人,那个喜欢在无花果树下开会,饮鲜牛血,不吃鱼的部族。部族人的名字有个好处,用来认人以外,听着就知道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夜里是不是睡地上。门外坐在车里的司机,年纪看着在四十到五十之间,是阿卜多另一个外甥。昨晚闲聊时,阿卜多说他来自很大的家族,父辈与之前好几代人都是一夫多妻,兄妹与堂兄妹这一辈人口有三位数,再往后的两三代满地都是,见了都不一定认得。金卡这巴掌大的镇子,说不准一半人口都是他的外甥与外孙呢。 伽马楚跟阿卜多一个口风,现在山里危险,不能去。于是各种的思想工作,晓之以情诱之以利,又举了韩国人的例子,伽马楚有几分被说服了,说如果一定要去,条件是除他之外再请一位莫西人向导,另外再请两位军人。莫西人向导费用1000比尔,军人各1500比尔,加上他本人和车子的费用,一共6000比尔。每到一个村寨,向导和军人都会陪着进村,进村费与拍照费另计。 <p class="ql-block"> 他要的价钱有些高,但考虑到目前的情况,也不算过分,只是我很不习惯前呼后拥的出行,争辩说完全不需要两位军人。我是游客,不是过来参加部落战争的。如果要护卫,到前头的村子里找一位村民就行了,这里不是很多人有枪吗?吧啦吧啦雄辩了一通,说的伽马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非洲人脾气犟,但跟国人比,斗嘴显然不占便宜。这时阿卜多插话说,既然莫西人那里暂时不能去,不如先去达沙内奇部落,那里暂时还没有打仗。莫西部落那里先等一等,看情况再说。</p> 达沙内奇部落在图尔卡纳湖,奥莫河三角洲最南端。Dassanech的意思是“来自三角洲的人”,听去过的驴友说是个半开化的部落,已经有了些文明人才有的毛病。如果不能看没开化的,半开化的也凑合吧,免得一整天躺床上陪跳蚤玩儿。出门上车,一个多小时后来到奥莫拉特镇,看地图已经是边境地区,往前就是苏丹了。车子拐进一个大院,院子左侧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上有好几个房间,看着像放假期间的学校。伽马楚说这里是边境管理处,要登记护照资料,之后凭路条渡河。 点开手机地图,奥莫河果然在前方不远处。填写好资料,继续往前走,来到桥头时车子停住了。伽马楚说达沙内奇部落在河对面,我们要走下河岸,乘船渡河,然后往下游走。我说为什么不开车过桥,然后走下河岸,然后往下游走呢?伽马楚说开车过桥不安全,有人会朝车子开枪。我说不是说这里没有打仗吗?伽马楚说跟打仗没有关系,平时都是这样。我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伽马楚说因为他们是别的部族,我们是另外的部族。我没好气地说,那还不是部族冲突嘛。 顺着草坡往下走,来到河岸,已经有独木舟在等着。眼前这条深黄色、浊浪滚滚的大河就是数千上万年来养育着几十个原始部落的奥莫河了。我不相信开车过桥会被射杀的鬼扯,伽马楚不过要为他的同胞挣几个船钱,为国家增加些GDP罢了。我缩回要踏上船的脚,回头问伽马楚,你肯定对面没人开枪吗?伽马楚阴险地笑了,说你是外国人,这里的礼仪是外国人走前面。 那船比常见的单人独木舟稍宽些,五、六米长,看上去像是掰开的豆壳。之所以叫做独木舟,因为确是整块木头造的,顺着木头的形状开凿,没有修直,很难把握平衡,踩上去晃得厉害。等伽马楚也上了船,正要启航的时候,坡顶上突然冒出两个影子,大呼小叫往河边跑来。走近来时,是两位丰乳翘臀的巨型大妈。船舱这点宽度,她们居然一屁股把自己塞进去了,真担心等会儿到了对岸,她们会带着整条船站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船夫一撑船桨,独木舟顺着水势迅速离开河岸。几乎是同时,我发现了一个更紧急的情况。数人头刚好满员,论重量肯定是超载了。河水差不多平了船帮,船儿稍晃一下,水就漫进来,没一会儿就感觉屁股下凉凉的。看船夫、伽马楚和两位胖大姐,却都在谈笑风生,全然没有意识到随时要沉船的危险。好在河面不算太宽,大约五十来米的样子,几分钟后就靠岸了。雨季刚过,河岸被冲刷得很陡峭,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从水边通向河堤顶部。我正手脚并用地爬着,伽马楚与两位胖大姐如履平地,三几步闪过我身边,转眼间到了半坡。抬头往上看时,发现所有的屁股下都湿了一大片。 河岸到部落还有好一段路。岸边草木茂盛,有些还像是百年老树。但离开河岸便是灌木荆棘丛的半沙地,再往前就是全然的沙地了。风吹过时,远远近近的卷起几个风旋,在这毫无风景的地方制造出风景,感觉像是从亚马逊丛林出来,瞬间掉到了撒哈拉沙漠。走到约半个小时,远远看到前面有一大片低矮的窝棚,几个人提着一米多长的木棍站在入口处,似乎是部落的守卫。细看是一位半老的男人与几个半大的孩子,男人头上还插着羽毛呢。 入口只是沙地上用芦苇杆子扎起来的一道象征性的门,两边并没有篱笆或者围墙。老人忽然举起棍子,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把我吓了一跳。老人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叫唤,好在棍子只是停留在空中,没有打下来。我问伽马楚这是几个意思?伽马楚说你是尊贵客人,老人家在致欢迎辞呢,说的是"你不是埃塞俄比亚人,也不是达沙内奇人,但你可以进去!”我又问伽马楚脑袋上的羽毛是怎么回事。伽马楚说是鸵鸟羽毛,杀了一个野生动物或者部落的敌人,才可以插上一根。我数了数,得有四五根羽毛呢,不禁有些沾沾自喜。部落英雄亲自迎接来了,多大的面子啊! 几位提着棍子的引路,我们大步跨进城门。几乎是同时,呼的从不同方向涌来十几个人,喊着" Photo! Photo!"。我没有拍照的兴致,加快脚步往前走。只是无论走到哪里,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群人,念经似的不停叫着"照相!照相!5个比尔!5个比尔!"途中有人退出,又有新的人加入,一直保持差不多的规模,抱着非要照相不可的决心。伽马楚回头喝了几声,似乎没人听他的,“五个比尔"的歌声不断。我猛然想到伽马楚不是达沙内奇人,在以族群论亲疏的场合,他没有什么权威。我无奈地朝几个持棍护卫看去。他们只是呆呆站着,丝毫没有要保护尊贵的客人,把暴民乱棍驱散的意思。刚才还沉醉在龙行蛮夷之地,威泽四海的豪迈感觉里呢。 这时伽马楚很及时地问我想怎么拍照,按人拍每人每次5比尔,批发价一次性付250比尔随便拍。我马上觉得批发价好,我实在应付不了这种四面楚歌的局面,且经验告诉我,手里拿着五个比尔的人,只会傻站着,同一个表情面对镜头,这样的拍照没有意义。付过250比尔,人群马上散了,拿棍子的人也掉头往回走,想必是回城门恭待下一位尊贵客人去了。走了没几步,回头伽马楚也无影无踪。不论走到哪儿,再也没人看我一眼。村子这么大,怎么可能所有人都瞬间知道我已经付过钱了呢?一时得了妄想症,想着是不是有人在我背上刷了"已付款!",也有可能是”250!"吧。 窝棚间转了一会儿,猛然看见地上坐着个女人,就在路中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自从付过250比尔,这是第一个正眼看我的人,都有点不习惯了。走到近前,她没有站起身,只是朝我招了一下手,翻身趴着地上,向前爬去。这时又走来一个年轻女人,在我面前停下,回头朝趴着地上的人大骂起来。我以为她在骂女人挡我的道,但听着似乎跟我没有关系。 再看地上的女人,只是趴在那儿,平静地看着骂她的人,脸上还有一丝笑容,像没带伞的人很耐心地受着无关紧要的几滴雨水。年轻女人骂完走开,她又朝我做了个手势,继续往前爬约二三十米,爬进一座圆圆的窝棚,又伸出头来招呼我进去。窝棚入口不到半人高,只能曲下身子,像她那样爬着进去。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地上几块破布,跟外面没有什么区别。女人掀开破布,露出一堆珠串,打眼色让我来挑选。 达沙内奇的女人其实蛮爱美的,虽然老老小小都是赤裸上身,但颈部和手腕都戴珠串,越年轻的戴的越多,会有好几十串。珠串颜色搭配大体只有两种,红黄或者红白。另一个审美点在头上。头发在前额向前编织成发辫,跨在两侧像刚才走进来那道门,然后从头顶向后编成网格状,再从后脑勺向下编织成小辫子,长度刚好盖过后脑勺,最后用红泥涂抹在辫稍尾端,搓成球状。一无所有却无忧无虑,衣不遮体却善于审美,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女人竖起十个手指,我明白她的意思是100比尔一串珠子。刚才路过一间屋子,门口有个女人在用草绳穿珠子。没有针,全凭草绳的硬度穿过珠孔,的确很费手工。只是我拿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在这片贫瘠的士地,在被太阳无情烘烤的肤色上,它们被衬托出莫名的美感。带回到制造它们的地方,不过是一堆廉价的塑料而已。我给了她100比尔,拿起一串珠子又放了回去。看女人不解地看着我,只好又拿起珠串,挂到她的脖子上,爬出窝棚。 村子后面是一块高地。站着荒漠间唯一的高处,整个村子一览无余。与其说是村子,更像是难民营地。有简陋的铁皮屋,有树枝和泥巴糊成的窝棚,还有些茅草屋。这时伽马楚出现了,原来他一直躲在这里抽烟。我问他为什么会有不同材料的屋子,是不是这里也有贫富差别?他说部落里是有贫富,但住什么窝棚也跟年龄有关。这里的孩子长到10岁,就要与父母分开,住到在单独修建的铁皮屋里。女孩子12岁左右结婚生子,待产时入住茅草屋。回想1980年代,我也住过铁皮屋子,冬天寒冷夏天闷热。茅草屋冬暖夏凉,是这里的豪华房地产吧。 走下高坡,回到村头,发现刚来了一群游客,远远便听到很熟悉很亲切的呼男喊女的大嗓门。十几位村民站成一排,几个背着长枪短炮的国人逐个挑选。挑出一个来,让他站姿势,或者塞个道具,这样端着那样托着,举起来放下去,七八部相机一阵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伽马楚小声说应该是付了批发价的,否则有人会数着快门声记账。我差点笑出声来。 拍了十几分钟,领头掏出几张钞票,手里挥舞着朝村民们喊:" Dance! Dance!"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那幅著名的西方油画《奴隶市场》来,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羞耻。不是为被金钱侮辱的部落人感到羞耻,是这些国人的举止让人羞愧。那个头顶鸵鸟毛的男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接钱,呼哨一声,众人排成队列,唱起歌来。歌声很单调,却很有感染力。唱到兴奋处,有个女人并脚往前跳了几步,身后的人像是激活了的发条木偶,一个接一个跟着起跳,组成一段跳动的弧线,绕着空地移动。舞步很简单,都是双脚一并,膝盖一弯,原地向前一跃的蛙跳。歌声里洋溢单纯的快乐,眼睛里闪现天真的喜悦,哪有什么屈辱呢?倒让我为自己那点身为国人的小心思再次羞愧了。像是受了催眠,一时神思恍惚,不自觉两腿一并,跃入队伍里,随着歌声的节奏,快乐地蛙跳起来。 正跳得起劲,忽然有人扯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伽马楚。我几乎忘记他的存在了。伽马楚说刚才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是看到有车子从莫西部落出来,看来那里暂时还是安全的。我们先到镇子里午饭,然后进山。 走在荒地上,看到有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头顶水罐,从奥莫河方向走过来,随口问伽马楚这女孩有多大了。伽马楚说这里的人没有年龄。我一下子愣住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年龄?没有年龄意识,对生命周期没有感知,与不知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在自然中生生灭灭的动物有什么区别?一代一代的生命轮替有什么价值?在村子里看满地乱跑的孩子,大都肚子胀鼓鼓。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喝着没经处理的河水,不得病才怪呢。回想走过的非洲国家,不论到了哪个部落,最触目的景观是女人都带着孩子。孩子异常的多,意味着婴儿死亡率很高。部落人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来岁,从成年人的维度看,也是一种夭折吧。 走下河堤,奥莫河依然浊浪滚滚。把我渡过来的独木舟在等候。这里有来的地方,有去的地方,没有此岸,没有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