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合掌”的解读

曾老伍

　　【写在前面】

本文中的“合掌”，非佛教用语之“合掌”，而系作为诗评术语之“合掌”。“合掌”，本指诗病的一种，即指律诗对仗句的同义现象；在对联出现之后，也被用于指对联上下联的同义现象。

笔者近读“合掌”论数篇，又有所获，亦有所疑。有感于某些作者之高论云山雾罩，遂作此文，略抒浅见。或为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本文原稿分三部分：一、“合掌之说起源于宋”质疑；二、“合掌”的定义及解读；三、“合掌”例析。其中，第一部分篇幅较长，本稿（美篇版）正文从略（原稿由附注补录，见注①）。

　　一、“合掌之说起源于宋”质疑（略）

二、“合掌”的定义及解读

有学者认为，“合掌”之说盛于清。其依据是，清代文人常以“合掌”挑剔唐宋诗词的毛病。这种说法或有其理。不过，清人论“合掌”，多以词义相同为据，也未形成清晰的界定标准。

至现代，“合掌”之说虽有了新的发展，但关于“合掌”的界定标准，却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学者还给“合掌”分类，分出所谓“狭义合掌”“部分合掌”“异位合掌”“意境合掌”“结构合掌”“小合掌”等多个类别，但也多以词义是否相同而论，而忽视“两句”是否“一意”。而且，大有越来越复杂化的倾向：分类越来越细，但标准不一；新概念越来越多，但模糊概念也不少。有些作者的说法牵强附会，令人如堕五里雾中。

　　其实，关于“合掌”的概念，权威学者早有清晰定义。我们不妨先看看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释义。

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的王力先生，在《王力近体诗格律学》（中国诗法研究的奠基之作）中有这样的解释：“合掌是诗文对偶意义相同的现象，事实上就是同义词相对。”这个解释着眼于“同义词相对”。依此推论：对仗句中，只要出现同义词相对，就可能构成“合掌”。不过，对这个解释，学界仍有争议。

王力先生在其较后编著的《诗词格律》中又有另一种解释：“在一首诗中偶然用一对同义词也不要紧，多用就不妥当了。出句与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同义），叫做‘合掌’，更是诗家大忌。”。这个解释着眼于“同义句”相对，或许是对上一个解释的补充和修正。这样定义，以“两句同义”作为“合掌”的界定标准，与古人“两句一意”之说一脉相承，且被学界广泛引用。

《唐诗鉴赏辞典·诗体律诗简释》的解释是：“合掌，诗病的一种。指对仗中意义相同的现象。一联中对仗，出句与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同义，称为合掌。”这个定义与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中的解释一致。

《对联文化研究》主编刘太品先生在谈及对联创作的误区时指出：“……只有在上下联整个句子意义雷同时，才能叫‘合掌’，部分字词的意义相同与相近，都不可以定义为‘合掌’”（见《对联理论与创作中的若干“误区”》）。这种说法也是以“两句同义”来定义“合掌”的。

《辞海》中也有简短的释文：“诗文中对偶相同者，谓之合掌。”按说，《辞海》的解释应该够权威的，但这个定义过于抽象，仅用“对偶相同”四字，还不足以让读者确切理解“合掌”的内涵。

　　综合权威学者的论述和辞典的定义，我们可以这样归纳：

1.“合掌”所指的对象一般是律诗的对仗句或对联的上下联。

2.“两句一意”是“合掌”的本质特征。

3.律诗的对仗句或对联的上下联，若出句和对句整句的含义完全相同或基本相同，即构成“合掌”。

不过，部分学者至今仍认为：无论出句和对句整句的含义是否相同或相近，只要其中有部分字词属于同义词相对，就应算是犯“合掌”。实际上，这种观点仍囿于《王力近体诗格律学》中的解释。——笔者认为，这种以“词义相同”为标志的认定标准，与“合掌”的本质特征（“两句一意”）未必吻合，可能会造成“合掌”范围的扩大化，也容易造成“误诊”。尤其对一些运用“互文”修辞方法的诗句，比如“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观沧海》中诗句）之类，若以这种标准去衡量，就可能将其视为“合掌”。

当然，在一般情况下，“句义相同”大都基于“词义相同”，如果出句和对句中出现多组同义词相对，那将其视为“合掌”也不无道理；但如果出句和对句中虽然出现个别同义词相对，而整句的含义有较大区别，则不宜轻易谓之为“合掌”。

　　三、“合掌”例析

“合掌”是律诗之大忌，也是对联之大忌。中国楹联学会颁布的《联律通则》将“合掌”列为对联“避忌”之首。我国是诗的国度，在浩如烟海的律诗和对联中，犯“合掌”的情形虽不算多，但也不乏其例，甚至在名家的作品中也出现过。

下文根据“两句一意”的特征，选用几个已被学界认定为犯“合掌”的例句，略作评析。

例一：洪秀全《吟剑》中的诗句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南西北效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

这首诗的颔联“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出句和对句中处于相对位置的几组词语——“擒”与“收”、“妖邪”（喻奸佞之人）与“奸宄”（泛指坏人；“宄”念guǐ）、“地网”与“天罗”，都属于同义词或近义词相对；而且，出句和对句整句的含义也基本相同，大意是：布下天罗地网，将坏人一网打尽。因此，这一联应视为犯“合掌”。

例二：现代对联

华夏腾飞惊世界；神州改革震全球。

在这副七字联中，除“腾飞”与“改革”外，其余两组相对的单词和词组——“华夏”对“神州”、“惊世界”对“震全球”，均属于同义（或近义）相对，出句与对句整句的含义也雷同。因此，这副对联也属于“合掌”。

例三：现代对联

五湖传喜讯;四海送佳音。

在这副对联中，相对位置的三组词语，词义都相同或相近：“五湖”与“四海”均泛指各地，“传”与“送”义近，“喜讯”与“佳音”义同。这样一来，上下联就构成了典型的“两句一意”，是“标准”的“合掌”。

【结语】常见的律诗，每句都只有五言或七言；对联字数虽不限，但上下联一般都是单句（长联除外），字数也不多。如果出句和对句含义相同或相近，则言少而意赘，虽只有两句，却有一半是废话，既浪费笔墨又缺乏表现力。这也是“合掌”被视为律诗和对联大忌的主要原因。因此，写诗或作对，出句和对句应尽量做到前呼后应、互相映衬，避免句意重复多余，以达到言简而意丰的艺术效果。

（2021.12.26初稿，有改动）

　　注 ①：（本文原稿第一部分）

“合掌之说起源于宋”质疑

“合掌”之说起源于何时，学界尚无定论。有学者认为“合掌”之说源于宋，并以三部宋人著作中的片段为佐证：

一是北宋科学家沈括的综合性笔记体著作《梦溪笔谈》。《梦溪笔谈·艺文一》评古诗，举南朝诗人王籍诗作《入若耶溪》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为例，谓之“上下句只是一意”。

二是南宋诗人魏庆之的诗话集《诗人玉屑》。其“卷三”述及诗的“句法”，有“两句不可一意”之语。其中也举“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和谢脁诗作《游东田》中的“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为例，认为“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

三是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朱子语类》（朱熹与弟子问答的语录汇编）。其“卷九五”中有一段话：“问：……‘正义不谋利’在处事之先，‘明道不计功’在处事之后。如此看可否？曰：恁地说也得。他本是合掌说，看来也须微有先后之序。”

有学者根据以上著作中的片言只语，认为北宋已有“合掌”的萌芽，并认为“合掌”之说起源于宋；也有学者认为“‘合掌’一词用于诗评，最早见于……《朱子语类》”（某作者的《诗病漫谈》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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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上述说法，不无苟简之嫌。有据为证：

（一）早在唐宋之前，南朝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已有与“合掌”类似的说法，只不过其用语不是“合掌”，而是“骈枝”。

《文心雕龙》是古代文学论著，《文心雕龙·丽辞》（卷三十五）引用西晋两位文学家的诗句来说明对句中的“骈枝”现象：

其一是张华《杂诗》中的对句：“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其中的“游雁”与“归鸿”、“翼翔”与“接翮”【翮（hé）：指鸟的翅膀】，含义相同。上下句的意思也重复，大意是：远游的大雁比翼飞翔，归来的鸿雁挨翅而飞。

其二是刘琨诗《重赠卢谌》中的对句：“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其中，“宣尼”和“孔丘”均指孔子，“获麟”与“西狩”均指鲁哀公在大野狩猎捕获麒麟一事，“悲”与“涕”含意相近。上下句的意思简直一样：孔子因得知捕获麒麟而悲伤，孔子因听说在西郊猎获麒麟而哭泣。

对以上两例，刘勰作这样的点评：“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骈枝”，比喻多余的、不必要的）。大意是：像这类意思重复的句子，在对句中就是多余的。

笔者认为：相比之下，刘勰的“骈枝”说，更有资格作为“合掌”的理论萌芽，因为《文心雕龙》的问世至少要比《梦溪笔谈》早500年。

（二）北宋蔡居厚（字宽夫）的《诗话》中已有“合掌”的初步定义：“上下多出一意，谓之合掌”。《诗话》原书已散佚，今人有辑本《蔡宽夫诗话》。《朱子语类》中虽有“合掌”之谓，但《朱子语类》的成书显然晚于《诗话》。因此，所谓“‘合掌’一词用于诗评，最早见于……《朱子语类》”之类的说法，或失之于武断。

（三）《汉书·董仲舒传》记载董仲舒之语，有：“夫仁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谊”通“义”）。大意是：匡扶正义而不谋求个人的利益，明辨道义而不计较一己的功劳。

《朱子语类》中，“‘正义不谋利’在处事之先，‘明道不计功’在处事之后”两句，或源于《汉书·董仲舒传》。对这两句，朱熹虽谓之“本是合掌说”，但也认为“须微有先后之序”（应该没有先后的次序）。从句式特征和语义关系看，这两句或属于“互文”。

而且，朱熹在为白鹿洞书院所撰学规《白鹿洞书院揭示》中，还将“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列为“处事之要”。显然，朱熹并不认为这两句犯重复、多余之病。如此看来，《朱子语类》中的“合掌”与后人用来指称诗病的“合掌”，内涵未必相同。

综上所述，所谓“合掌之说起源于宋”的说法，很值得商榷。

　　注②：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一》原文摘录

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者。

【按：①王荆公，指北宋文学家王安石。王安石潜心研究经学，创“荆公新学”，促进宋代疑经变古学风的形成。王荆公之称或源于此。②南朝承自东晋，有南朝宋、南朝齐、南朝梁、南朝陈四朝。王籍系南朝梁诗人，上述文段有“本宋王籍诗”之语，其中的“宋”疑有误。】

注③：“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否构成“合掌”

王籍《入若耶溪》中的颈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逾”通“愈”），由于曾被沈括批评为“上下句只是一意”（此语虽寥寥数字，却语含微辞），而常被后人作为“合掌”的例子。

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一联未必构成“合掌”，虽然其出句和对句中有同义词或近义词，且两句均以虫鸟之声来衬托深山老林之幽静，但也可以理解为“互文”，若改为“鸟鸣林逾静，蝉噪山更幽”也不会变其原意。如果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这样的诗句视为“合掌”，那古诗中的许多同类诗句将会“同病相怜”。

再说，王籍系南朝诗人，在那个时代，虽已有刘勰的“骈枝”说，但像“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类的诗句，未必已被认为是诗病。因此，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事实上，王籍的这两句诗，历来备受文人赞赏，甚至被叹为“文外独绝”。其“以声衬静”的表现手法，更是对后世的诗文创作产生过颇深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