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冬至的早晨醒得很早,窗外透进的光不用看就知是长立于夜的路灯,天色还早,天光大白还需时辰,也不动,躲在被窝里暖洋洋懒洋洋的,周遭已有噪动,嗡嗡的机鸣声割断了冷夜,大半弃在黑暗里,零星抛给即临的晨曦,远处传来了笨重迟缓的蹄响,是西北向山脚下火车奔袭的声音,哼哧哼哧——呜——,喘息着长叹着,可怜见呢,恰如劳耕终天的老牛或者孤房独泣的嫠妇,寂阒的子夜或黎明,打着哨鸣浩荡过来,样子挑剔得很,眼睛尖尖地倨傲挑选中意的人来看来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电梯已隔着走廊隔着厅墙上下串动起来,小学生中学生惺忪的眼不情愿也得睁开,机关学校公司店铺大厂小厂的人都蠢蠢已动,好妙的字,蠢,岂只是春天蛹动的虫孖,一年上头,哪天哪里没有挤挤的密密的四处攒着的虫影?如果硬要比较的话,卡夫卡的甲壳虫似乎比团团麻麻找北投南的虫子们优裕出许多,至少可以假病躲在公寓里不见人不上班,还有佣人按时送餐,哪怕粗简,如果不那么顾及自尊,在家人的白眼中咬咬牙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哪怕没了人形,嗨,电梯里的虫们,不,蚂蚁们,不不,可爱的人们,悠着点儿,冬至呢,早餐吃饺子了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街面似乎能应我此时的闲情,冬阳亮堂堂升起来了,极尽全能地拂煦着,努力做夏天或春天的情人,东群路向东的文化墙泛着极白的光,一格格的箴言一框框的秀图,煌煌烨烨,诚恳昭昭,与我戋戋的善念拢成河底的水草,须得临沮,才能感知关怀的招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我且充作山涧溜出的花鹿就好,一路散漫过去,一间间各异的店铺,三五彳亍的行人,缓驰的巴士,绿眼红瞳的出租车,飘过来掠过去,有人嚼着东西有人衔着烟,有人肩背手提,有人踱步闲径,有人弈棋有人围观,有人蹲坐在过街桥下测字看相卜凶吉,有一七旬老者视行道边大片的水磨石为宣纸,一手拎着装水的小白桶,一手攥着硕长斗毫,飞笔狂草,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众观者啧啧,声未落,水迹已全干,牧童已去,老牛何在?人大都怕寂寞的,才情也怕么?人老了无论是才还是柴都要赶紧拖出来晒一晒,好满足一下虚荣的心,那虚掉的年华,荣光的面情,远处一粉色女子窕窈地小步趖来,睡袍短袄大红棉拖,似梳未理的长辫在脑后乱弋,袖着手,边走边咧腮漾笑着,沉浸在某个场里,如果推测她的身份故事,估计可以写一篇好玩的小说,有黑不溜秋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抱着褐黄色的襁褓左顾右盼晃晃悠悠,近前方见搂的是一只卿爱的小犬宠,嘻哈闲人啰,有脚手架矗在高高低低的旧楼前,绿色的安全网里罩着黄帽迷彩衣的打工人,灰头土脸闷声不响,一心一意往墙上贴着青白瓷砖,大马路是露天的皮影戏,看得见活动的人形,看不见形下操纵的手,街市真的是一味地洁净,小摊贩的叫卖声连同片纸烟蒂统统销匿不见,除了地面顽癣样的油渍,这个时节最该看见的枯枝败叶也失了踪影,幸好今天没有风,免去了看它无物可卷的落寞和由落寞生出的惆怅,间或一个两个红衣红帽的志愿者逡巡着导引着,人行道边排得整整齐齐的共享单车,俨然启发着何谓秩序,何谓文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一步步地往前闲荡,飘叶般就旋到了西正街与过街楼的路口,是身体的本能也是记忆的暗甬,这两处怎么都忘不掉的,西正街这次就不去了,十月中旬瞭过的景象很难挥去,巷子两边的小楼房整齐勾连成连体的兄弟,是陌生人的家,不好猜测他们是比邻和睦还是咫尺天涯,西天的晚霞映衬着家家插着的小国旗,红心灼灼云气祥瑞,青石板木屋空地,茶摊煲罐,英丹士林襟褂,高背椅方桌方凳小几,茶食鸡汤炉火,倚门眺望的青衫白首,从儿时的森山袅袅而来,升浮为梦幻的薄云,不用看了,回不去了,人和物都消失了,他们会游离于何处呢?时空线轴上的尘点镌着各自躲不过的命运,过街楼不走也得走,现在它是我回家最近的路,街上很安静,偶值人车来往,柏油路已铺好,黝黑发亮平坦,走在上面坚实还有回弹的美妙,没有小贩的老街格外地宽了许多,脚手架正忙着,还未修葺的门店懈怠疲惫,装饰后的老墙是洗掉污垢后的嫡小子,腰杆一下挺直了许多,容光焕发,跟其他街巷的一样闪烁着青白的光,我静静地走静静地看,没有波澜,为什么要有呢?老街老屋的故事老人讲,一代一代,总要停顿或改弦的,过街楼依然在,但已不能称为楼,更不是过去的楼,楼在人空,归终不是塌就是拆,行到过街楼的东端,诧异得一惊,亮眼的海蓝色围栏,围住了才拆掉的老房子,横七竖八的砖砾,确是被击溃的残兵,房主我熟悉,很多年前我在他家吃过饭,也是冬天,很冷,但那晚很暖,冷盘热菜火锅满满一大桌,是不是冬至记不清了,那时还不兴过这个节,我呆立了一会儿,没看见人进出,抬头望向破垣后面的小楼,窗户边模糊显出银白的头发,看不清眼睛,不能猜度心情,我无语默然,走开,再往前走两步,就跨进了人气旺盛的南正街,揖望南门井巷和东门楼,早已成背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吁——,长长舒一口气,仰面朝天,朗朗乾坤,太阳正好,大飞机轰鸣而过,天空高远,有絮云片片,冬至晴明,无雪无霜,今晚是一年最长的黑暗,然后扑向黎明。</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新旧年间,谨以此文纪念和祝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2021年12月31日成</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