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0年4月11日,<span style="font-size:18px;">享年97岁</span>的老姑父潘锦霞老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老姑父的前半生非常不幸。他出身贫寒,从小受了很多苦。<span style="font-size:18px;">解放后担任了一名中学教师,可在1957年被充数划为右派,不但没有了公职,还受尽了屈辱。当时一家六口就靠他的工资过生活。收入没了,日子还得过下去,老姑父就利用自己的专长</span>为人写字、作画,并<span style="font-size:18px;">开始走村串巷做起了</span>油漆匠。这一做就是二十年!</p><p class="ql-block">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拨乱反正,姑父的冤假错案得以沉冤昭雪,恢复工作后,人生路上鲜花盛开,<span style="font-size:18px;">迎来了后半生的好光景。</span></p> 姑父的字画 <p class="ql-block"> 老姑父五岁就开始习字绘画。他的老师是一个清末秀才,叫潘仲青,曾去日本留过学,当过国民政府铨叙部委员。后来,潘仲青辞官回到老家当了一名教书先生。姑父告诉我他的字写得好,在全国都有名气。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不管身处何种境地,大姑父从未停止过对书画艺术的追求。</p> <p class="ql-block"> 文革期间,受各乡镇领导的指派,老姑父拎着油漆桶,穿行在浏阳四区。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站在高耸的楼梯上,一手提着大红涂料桶,一手凌空挥毫领袖语录,以至于十里八乡凡是有围墙的地方,都有大姑父峭拔俊美的字迹。</p> <p class="ql-block"> 在他的房间里,随处可见堆积起来的宣纸,都是他练笔的习作。他最擅长的就是楷书,但其他书体尽皆涉猎,亦善篆刻。</p> <p class="ql-block"> 老姑父退休后,更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书画创作中。正如他的学生潘颂华评价的那样:“老师擅长楷书。他从魏晋及唐楷中吸取了丰富的营养,效法于南宋书坛大家张即之的楷书风范,下笔简捷凝练,运笔坚实果敢,结字古雅俊秀,骨力雄强劲健。老师乃立品之人,笔墨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慨,气宇不凡……老师的画作生动、简约、大气。用笔洗练,用墨浓重,设色古雅,墨中有色,色中有墨,墨色交融,浑然一体。无论是松鹤、岩鹰、云鹊,家禽,或者是春兰、秋菊、夏荷、冬梅,都赋于灵性,注入生机。传达出吉祥如意的正大气象,给人以美的享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span style="font-size:18px;">姑父不但被当地人称为“乡野大师”,他还是湖南省浏阳市书法界公认的大师级人物,其书法作品早已被省图书馆收藏。</span> </p><p class="ql-block"> 从浏阳市区搭车到姑父所居住的集镇,沿路问及我姑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有次我小哥去一家店子复印一份关于对姑父的报道,老板要多印一份保留,并告诉我们他还藏有姑父的字。据说当地一个企业家,特别喜欢姑父的作品,家中收藏姑父的书画十多幅,一一装裱好挂在墙上。前任中央一位领导人也收藏了他同学转送的我姑父的书法作品。</span></p> <p class="ql-block"> 笔耕不缀使姑父的书法作品在晚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在姑父87岁高龄时,他的书法作品“举世瞩目、天下归心”入选世博会的《中华世博题赠艺术大典》;同时大赛组委会从海内外7120位参赛作者中评选出90名艺术家,授予“世博中国题贺艺术家”荣誉称号,姑父就是其中之一。</p> <p class="ql-block"> 老姑父在94岁高龄时,书法作品还拿下了一个全球杰出华人奖(金奖);他95岁获得浏阳市老干部“喜迎十九大”诗联书画作品征集活动书画作品一等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笔酣墨饱,端庄劲挺;<span style="font-size:18px;">遒劲有力,潇洒脱俗,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这都是人们对老姑父书法作品的溢美之词。我倒是觉得老姑父的字如其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桑之美。</span></p><p class="ql-block"><br></p> 姑父的诗词 <p class="ql-block"> 老姑父的古诗词功底同他的书画一样十分厚实。他的诗词既融入了自己的情感加以大胆的想象,又诙谐幽默令人捧腹。</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在他房间的书架上意外发现了一本不知是谁为他印制的小诗集,弹去上面的灰尘,我翻阅了一页后,诗集中那<span style="font-size:18px;">“亦庄亦谐,亦工亦拙,亦文亦野"的风格便</span>牢牢吸引了我。我央求姑父送给我,他却平淡地说“这都是一些拙作,不值得花时间去看”。之后,被他认为的“拙作”成了我爱不释手的宝贝,每翻阅一次,我对老姑父的敬佩之情便叠加一层。他是<span style="font-size:18px;">百味杂陈而流光溢彩的。他的广博深蕴,总是令人感怀赞叹;他的奇思妙语,常常给人眼前一亮的惊艳;他是率真爽朗又俏皮调侃的,让人时有忍俊不禁的开怀。</span></p><p class="ql-block"> 从这本诗集中我了解了老姑父坎坷艰难的过去。<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首巜杂句》“有人指马谓为牛,多少明人尽点头。我说是牛非是马,招来横祸廿年囚。"道出了他被打成右派其中的原委。</span>巜暑天杂兴》一诗“自矜身是太平民,囊有零钱不叫贫。五角破钞呼老伴,门前去等卖冰人。"<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时,尽管生活清贫,老姑父始终以赤子的真诚和热情面对一切,这需要一颗多么强大的内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平反复职后,姑父又积极投身于教育工作。他写道:“光荣事业岂寻常,到老心犹爱此行。即使百年冥殿去,来生也作教书郎。"真是初心不忘,历久弥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首届教师节,在他要去参加庆典之前写道:“星河明灭月依稀,却怪迟迟不唱鸡。几度捶床催老伴,挑灯为我觅新衣。”那种孩子般的欣喜之情,读来真切感人。</span></p><p class="ql-block"> 一次,姑父患病住院,见隔床一病妇重病在身,怜悯感伤之情由然而生,他在诗中写道:“隔床妇病入膏肓,夫哭儿号太可伤。信使死生人可易,我甘作李代桃僵。"这等悲悯之情,令人动容。</p>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老姑父更是游走于诗海之中。“兴来敲句邀朋和,一醉鸠头酒十千。"他经常与诗友们互为唱和,抒散情怀,愉悦心身。他的诗不事雕琢,明白如话,清新自然。</p><p class="ql-block"> 对待生老病死,老姑父更是豁达淡定。从他写的《慨老》二首就能洞察他的人生观。“鹤发鸡皮八十翁,眼睛半眇耳全聋。桃开玄观才知暖,叶落长安又怕风。除去读书无别事,生来薄德是安穷。自嗟残物成疣赘,镇日荒斋作懒虫。”“老来人似草经霜,叶败茎枯太可伤。牙剩四双还欲掉,发余一撮又将光。唱歌不亮嘶喉嗓,佩镜难牢塌鼻梁。宁怕五官齐叛我,幸存傲骨拄皮囊。”</p><p class="ql-block"> 每次老姑父一听说我父母要来看望他和姑姑,就会提前坐在路旁的石头上翘首以盼。以前长辈们见面谈笑自若,可随着时间推移,再相见时,只能用纸笔来交流。姑父一年年地老了,眼花耳聋成了他晚年生活最大的困惑。可他仍以超脱和乐观的心态对待。 他自嘲道“人未老来瞳己老,几多窘态暗中嗟。关山楼阁帘间影,人物夜冠雾里花。指点乌鸦常叫雀,分明黄鳝却惊蛇。难堪昨日游萧寺,错认尼姑作亲家。"这最后的点睛之笔,诙谐得让人忍俊不禁,怎能不令人拍案叫绝!另一首《视力日退自嘲》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老姑父的乐观心态:“自伤视力日迷茫,坐对书城引恨长。混沌不分焉与马,依稀难辨半和羊。冤裁愉悦为偷税,错判沧浪是抢粮。可笑平时工正误,而今竟作半文盲。”</p><p class="ql-block"> 《九十自寿》应该算是老姑父的一个自画像。“老汉今年八十九,里邻晚辈呼高祖。强颜一笑姑应之,侧足人前惭老朽。前生应是一顽牛,脾气冲天格外丑。狂来胆敢笑文王,梦里心仪追武后。平时爱学聂绀弩,写出歪诗笑死狗。不知何故犯天条,刑场差点被枭首。幸而天不丧斯文,天降小平援巨手。留得残躯暖夕阳,衣冠风度仍楚楚。喉哑偏嚎跑调歌,臀肥故作呼啦扭。只因越老越顽皮,长惹河东狮子吼。阎王玉帝两怀愁,诏令归仙时已久。居然概作耳边风,赖在人间不肯走。兴来常邀耋耄翁,殷勤劝饮延龄酒。身逢盛世别离难,相约同追小彭祖。 ” </p><p class="ql-block"> 读了这些诗,你不觉得一个如此俏皮可爱如此超凡脱俗的小老头形象跃然纸上?</p> 姑父的品行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父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晚年生活,是在诗书画之间从容走过的。高雅充实的精神生活,增进了他的健康与活力。九十多岁,依然热情参与各类艺术活动,深得艺术界朋友的敬重。乡亲们的事情,他也是有求必应。常常看到他骑在摩托车后座被人接走去四里八乡,帮乡亲们写对联、题字。除了老百姓,镇政府及各个村也喜欢请他写字。当年,我们春节期间去看望他时,正逢镇政府筹备一个大会,专人来家请姑父写横幅和标语。九十岁的老姑父一直站着泼墨挥毫,一个多小时后,他累得倒在躺椅上,让我们看了心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老姑父居住在丰裕村一处清静且门前屋后种满了果树的老屋。房间里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也很简陋,但房间里充溢的墨香和随处可见的字画作品,能反映出主人一种苦行僧似的超脱和充实的精神生活。邻近村镇的乡亲,都熟悉这位仁爱的长者,大家都尊称他为霞先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远离浊世,寻找净土,这很符合姑父的性格。他完全可以住到女儿为他安排的城市里去生活,可他坚持“隐居”乡野,过着粗衣淡饭的平静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生前,老姑父与我祖父感情很深。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他沉默寡言,却对我同样沉默寡言的祖父及其恭敬。他们俩在一起只要一谈到诗词书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喋喋不休。</span>我祖父对他疼爱有加,在外人看来他们更像是一对声气相投的父子。<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祖父的墓地就在姑父家对面的山坡上。生前,他每天都要陪伴守护着我祖父,与他继续心灵的交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span style="font-size:18px;">姑父进入鲐背之年后,已经没有更多精力去挥毫和写诗了。虽然他早已成了当地的名人,可他一直保留着一颗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心。也许是“古来圣贤皆寂寞”,他一如既往从容淡定的生活——读书、看报、拔草、吃素。</span></p><p class="ql-block"> 曾有人多次提出要出资为他出书(诗集和字画集),有人要为他办书画展,都被他一一婉言谢绝。</p> <p class="ql-block"> 乐观、豁达、仁心,成就了老姑父的长寿人生。本来我们做晚辈的都信心满满的准备为老姑父搞百岁庆典,可他的百岁人生之光突然在97岁高龄时戛然而止了。听姑姑说,走之前他没有痛苦没有遗憾,而是带着微笑,那么从容、那么安祥地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我脑海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天堂里,姑父与我的祖父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吟诗作画,侃侃而谈……</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常常很自然地把老姑父与东坡先生联系在一起。虽然他没有前人那样跌宕起伏的人生与如雷贯耳的名声,但他们的三观是何其相似令高山仰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万般风雅诗、书、画;百岁人生美、善、真",这就是老姑父一生的真实写照。他更是用自己的言行对“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般静美”做出了最精彩的诠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致谢潘颂华先生和表妹潘子伟为此文提供的资料和图片)</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