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香一年又一年

香草连枝

<p class="ql-block">  庚午年,春。</p><p class="ql-block"> 一场春雨过后,远山青雾缭绕,布谷声声。山脚下的一汪清泉欢快地冲向堤坝,落入河床奔向田野。田埂随着地势纵横交错,把春水牢牢地框在了大大小小的田格里。形状各异的水田好似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把灰蒙蒙的天空如实复印在了镜面上,白得发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初的学校都放早学,当大青树下的钟声敲到第三下时,我已背着书包撒开脚丫子冲出教室,直奔田野。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在忙着春耕,而我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揪出父亲和母亲的身影。</p> <p class="ql-block">  父亲把裤腿挽到膝盖,左手把着犁耙,右手握着细竹枝做成的牛鞭,一牛一人一前一后在田里来回耕耘,从这头耙到那头,从那头耙到这头……每往前一步,父亲就把沉重的脚步从湿泥里抽抬出来,脚下发出“吱哇吱哇”的声音,困倦的老牛偶尔发出“哞――”的抗议声,父亲手起鞭落,口中发出吆喝声,声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只属于劳动人民的田园交响乐。</p> <p class="ql-block">  田埂上有一块扁平的大石头,父亲说,这是他从山脚下花了半天时间给我找来的“书桌”,对于这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我自然是很喜欢的。趴在“书桌”上,我照着课本把今天刚学到的“山”“水”“田”“土”这几个字工工整整地抄满一页。我扬起手中的作业本,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意味着,我心里隐藏的小九九就要现原形了!我把书包放在“书桌”上,随手拿起母亲的箬笠一盖,除掉了书包“满身湿泥”的隐患。我的外衣外裤自然也在箬笠下静静地躺着,而我却在田里忙着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一会儿是耘田的小牛,一会儿是游泳的鱼儿,一会儿是觅食的鸭子……但父亲却说:“咦,哪里钻出来的一条大泥鳅?”好吧,泥鳅也不错!</p> <p class="ql-block">  当田里的湿泥被父亲、老牛以及我这条“大泥鳅”搅得粥般顺滑的时候,母亲簸箕里的糯米谷子该出场了。一粒粒穿着金黄外衣的谷子圆滚滚的,经过几天的泡发,现在饱胀得咧开小口,露出雪白的谷胚。这让我想起了村里唯一的小胖墩,他经常穿着一件发黄的旧衣服,听说这件衣服是他哥哥穿小了到他接着穿,衣服中间的扣眼被他胖胖的肚子挤开了,怎么扣都扣不上,撑出一小块白嫩的肚皮。想到这我忍俊不禁。</p> <p class="ql-block">  母亲故作温怒:“去,到河里把你这一身泥给洗了!”当我一身清爽地回来,母亲已经把簸箕里的谷子播撒了一大半,我又要上手帮忙,母亲可不像父亲那般好说话,急忙侧过身子避开我的手,一脸正色道:“别捣乱!”我只好悻悻地站在田边看着。只见母亲左手围抱着簸箕,每走两步,右手就往簸箕里一抓,往上空一扬,五指张开,整套动作流程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谷子就像欢快的雨点在空中四处散开,撒落在水面上,随即“嗖”地扎入软泥里,瞬间无影无踪。原来播种是一门技术活,而母亲无疑是最深谙此技的人。</p> <p class="ql-block">  太阳出来了,阳光温柔地照耀着归于沉静的水面,这面天然的“镜子”显得愈发清亮,掩藏在水下的暖泥正悄悄孕育着蓄势待发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  戊寅年,夏。</p><p class="ql-block"> 夹着热浪的风阵阵刮过田野,田里的庄稼似乎被绿色的厚毛毯闷得太久,都躁动难耐地往上疯长,急于探出头来透透气,已经有一人高了。田野上翻滚着碧绿的波涛,一浪逐一浪,浪里散发出阵阵稻花香,连青蛙都忘了一展歌喉,迷醉在稻下乘凉。</p> <p class="ql-block">  初三的暑假是我整个学习生涯中最轻闲的时候,没有夜以继日的补课,没有堆积如山的题海,没有甭如发条的考试。我坐在窗前读着老师推荐的《简·爱》,正感动于主人公的悲惨命运和不屈性格。父亲背上喷雾器,顶着烈日出门,说是要给庄稼喷农药,防止虫害导致庄稼结不出穗儿。我抬头不解地问:“爸,您非得大热天的出门干活吗?”父亲语气平静道:“你读的那些书不会告诉你,夏天的天气不是晴就是雨,我要是雨天才出门那喷的农药不就白费了吗?”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一本读不完的活书,他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读书不如练光”。</p> <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打算跟着母亲去“练光”。我们走在落日余晖下的田野里,母亲指着田里的一株盈绿说:“那是稗子,得把它拔起来,免得抢了稻子的营养。”我惊讶道:“妈,这都长得一模一样,您怎么区分出哪些是稗子哪些是稻子?”母亲随时拔起一丛稗子,指着说:“你看,稗子的叶面是光滑的,而稻子的叶面上有细细的绒毛。你再摸摸看,稗子的杆是坚硬的,而稻子的杆就比较脆软。”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也是一本书。</p> <p class="ql-block">  稗子拔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低头捡起了一枚田螺,笑着说:“今晚给你和爸爸打打牙祭。”我轻轻扒开稻丛,才发现脚下有许多田螺,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水里。我兴奋地把田螺一一捡起,母亲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说:“读书把你读傻了,你捡的是福寿螺,有毒的,可不能吃。”我瞪大眼睛也看不出我手中的福寿螺和母亲手中的田螺有什么区别,正要撒手时,母亲连忙制止:“别扔田里,扔田埂上,这也是个祸害精,专门啃食稻杆子。”于是,我又当起了保护庄稼的好卫士。</p> <p class="ql-block">  “呀!闺女快过来看看!”母亲突然眼睛一亮,提高了声调。我扒开稻丛走过去,只见有几丛庄稼被掰折了叶子,这些叶子密密层层地拢成了一个草窝,窝里静静地躺着几枚布满斑点的鸟蛋,我知道这是野鹌鹑的宝宝。出乎意料的,我听见母亲说:“就让它们在这儿吧,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能跟着妈妈离开这里了,损害不了咱多少庄稼。”我偷偷松了口气。有时候,母亲是一本我读不懂的书。</p> <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下的田野依然稻花芬芳,我和母亲踏着乡间小路回家,投奔灯火灼灼的暖巢――我们何尝不是晨出暮归的倦鸟呢?</p> <p class="ql-block">  丙戌年,秋。</p><p class="ql-block"> 自从参加了工作,好多年都没有和父母一起亲近田野。母亲电话里说,今年她把村里闲置的水田都拿来种糯米,眼看丰收在即,却请不到人手帮忙收割。我一下子会意,趁着国庆假期回了趟老家。</p> <p class="ql-block">  田野为了奔赴一场假期的约会,一夜之间换上了明亮的金装。一粒粒饱满的糯米谷子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长在穗上,我不禁吟诗一首:“黄大娘家谷满枝,千粒万粒压穗低。留连蚂蚱时时舞,自在鸿雁恰恰啼。”如果杜甫也能看到这满地金黄,他应该会原谅我的偷梁换柱。</p> <p class="ql-block">  收割糯米的方法很独特。本地糯米有别于其它品种的糯米,个头长得比较高,又是种在水田里,就算收割之前排干了水,田里也还是湿湿软软的淤泥,因此用传统的镰刀收割法是行不通的,先进的收割机更是没办法在田里操作。但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可低估,聪明的乡亲们因地制宜制造了一种更为轻便的收割工具:一块薄薄的木板夹着刀片,一根一扎长、手指粗的竹条固定住木板一侧,拇指和食指捏住竹条的上端,中指抵着竹条的中部,可活动自如,木板另一侧的刀片随着中指的一摁一松,稻穗就被切割下来。右手负责割,左手负责收,茫茫稻田,一天下来重复动作成千上万次,胳膊肩膀酸痛无比,一不小心还有割到自己手指的危险。一开始我还小心翼翼,后来干脆给每根手指都缠上创可贴,这才放宽心动手操作起来。</p> <p class="ql-block">  割下来的稻穗像花束一般用稻杆捆成一把,这种技术含量高的活儿我只能交给母亲,母亲三两下就把满满一把稻穗捆紧,伸手又递给了我,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淤泥把一捆捆稻穗搬到田边的农用车上,父亲一踩油门,人和车颠簸着扬长而去,车里的谷穗晃动摩擦,沙沙作响,一路欢歌。</p> <p class="ql-block">  父亲腾出楼上最宽的房间来摆放稻谷,打开所有窗户让稻谷自然风干,俗称“阴晒”。我又不解,说:“太阳下暴晒两天不更省事吗?”父亲说:“你这老师白当了。这糯米娇贵着呢,暴晒下的谷子水分流失太快,容易长斑点,成色不好,碾出来的米也容易破碎。就像你们女人追求美白一样,得经常呆在阴凉处,杜绝紫外线。”我被父亲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在生活中父亲永远是我的老师。</p> <p class="ql-block">  秋末,风干的糯米该脱穗了,父亲和母亲又忙了好几天。想象着他们把谷子从穗上一把一把地刮下来,谷子堆积成山,母亲一边翻搅一边用吹风机清理出谷堆里的干草,父亲把干净的谷子装进铁皮粮仓,有几粒谷子调皮地滚到了墙角下,父亲拿起扫把轻轻一挥,它们又乖乖地滚到铲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一粒米九滴汗。”我心想:这一辈子我的父母流了多少汗啊!</p> <p class="ql-block">  己亥年,冬。</p><p class="ql-block"> 除夕之夜,壮族人无粽不过年。屋里的气氛温暖如春,灶里的柴火烧得旺盛,锅里的热水滚得欢腾,一个个又圆又胖的绿粽子躺在热水中冒着香气。母亲捞起最上面的一个放在众多佳肴中间,给了粽子主角的位置。刚剥开粽子的第一层外衣,顿时糯香四溢,正所谓“不见其形,先闻其味”,让人垂涎欲滴。每个人迫不紧待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那粘粘糯糯的滋味暖胃更暖心,这是家的味道,爱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这个年过得太仓促,本以为武汉疫情离我们很远,没想到坏消息接踵而至:村口封路了,门店关张了,开学延迟了……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霾。母亲每天变着法儿给在家里上网课的女儿和外甥带来欢乐,她的法宝无非就是制作各种各样的美食:糯米年糕,糯米油团,糯米寿司,紫薯糯米饼,南瓜糯米粥……万变不离其宗,母亲乐在其中,我们也欣然接受。</p> <p class="ql-block">  母亲制作的美食在我的朋友圈火了,随之带红的还有她的糯米。朋友、同事纷纷留言下订单,甚至朋友的朋友、同事的亲戚都托关系要购买母亲的糯米,母亲自然高兴,坚决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出去,说是自产自销,无需成本,不赔且赚。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父母又忙开了。父亲拉着满满一车谷子到磨坊里,碾出来的糯米颗粒饱满,洁白发亮。母亲用筛子盛出糯米,把细碎颗粒筛出去,再带着老花镜扒拉着挑捡出成色不好的颗粒,我形容她“鸡蛋里挑骨头”,她却理直气壮道:“买咱糯米的都是你的熟人,妈不能丢你的脸。”我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糯米上秤的时候,明明已经够秤了,母亲还要往旁边抓起一把添入米袋中,每份订单都如此,我明白她的心意,只默默地在旁边搭把手。</p> <p class="ql-block">  这也是我最忙的一个冬天。每天上完网课,我就奔波于城里和乡下之间的路上,车后座上、后备箱里都堆满了一袋袋糯米,每个袋子上都贴好条子,条子上是我清清楚楚写着的地址、姓名、电话以及糯米重量。我带着口罩挨家挨户地敲门,把糯米放在门口就转身离开,有些小区不让进外人,我只能把糯米放在保安岗里,然后电话联系说明情况。一整天马不停蹄地送货,虽是冬末初春,乍暖还寒,却也大汗淋漓,但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很乐意做一名快递员――专属于母亲的快递员。</p> <p class="ql-block">  卖糯米得来的钱都在我的微信上,我本着“四不舍五就入”的倒贴原则取出现金递到母亲手上,母亲却说:“妈留着钱也没用,你需要用钱的地方多,钱就放你那吧!”积了几十年的泪水瞬间决堤,母亲惊慌失措,连忙安慰我说:“妈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以后听你劝不种糯米了,自己辛苦不说,还连累你跟着受罪。”</p><p class="ql-block"> 我始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妈,我怕有一天再也闻不到你的糯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