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张潭山老街旧房契说起

里文

前不久，朋友传给我一张潭山老街旧房契照片，内容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关于潭山老街中段数间店铺的买卖。文字用毛笔写在丝纸上，整体扢皱不平，边缘文字有些缺损，其貌显破旧，而引起笔者关注的则是店铺承买人陈传家。

图为潭山老街旧房契

图为房契中买卖的店铺

陈传家乳名雪如，字鑫山，世居潭山狮子岗，《宜丰人民革命史》一书中又称陈雪。陈雪是宜丰土地革命初期逍遥地下党组织吸收的第一批党员，后反水成为天宝民团团长。据建国初期镇反档案记载，1951年3月24日，陈雪被县人民法院核准执行枪决。

陈雪的反水必然会给处在初期的宜丰土地革命造成极大破坏，最终被镇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在潭山地区则流传一些关于陈雪的传闻，让笔者听后感到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历史：

传闻一，陈雪曾阻止宜丰红色武装焚烧店上陈氏宗祠。1933年，陈雪当得知再次焚烧店上陈氏宗祠消息时，无力阻止，报信给宗亲，族众为此提前做好了灭火准备，趁点火焚烧部队离去，迅速将火扑灭，宗祠被焚门楼和祖寝，而主体得于保全至今。

传闻二，陈雪曾秘密给茜槽红军医院提供药物。

传闻三，彭德怀曾有书信给陈雪。文革时期，陈雪的儿子作为反革命后代被批斗游街，家人害怕，便把彭德怀的信件烧毁。

这些传闻，因时间过去数十年，目的不明，真假难辩。但在《宜丰人民革命史》中，陈雪作为宜丰土地革命初期的反面人物而多次出现，引起笔者对陈雪来历的兴趣。一直以来，多方搜集材料，准备对他的经历做一些分析和研究。

陈雪出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887年）三月二十八日，就在他出生的前十天，年仅二十七岁的父亲就离世，自幼与母亲、姐姐相依为命。其祖父也在二十三岁时就去世，故其家境并不富裕。

据《宜丰人民革命史》记载，上世纪20年代，陈雪已成为潭山六龙山派洪江会的首领。洪江会产生于明末清初，原以“反清复明”、“铲富济贫”为宗旨，并以江湖义气相号召，分布于湘鄂赣闽几省，属哥老会派系之一。1906年春，同盟会总部派员回湖南联络军队和会党，准备起义，与洪江会首领在萍乡召集哥老会和武教会等首领，决议以洪江会为基础，将哥老会其他派系及武教会并入洪江会，统称“六龙山洪江会”，奉孙中山为领袖。

张国焘在回忆录中就有其九岁时，在萍乡上栗遭遇洪江会造反，其中对洪江会当时的情况有详细地描述：“几年以前，洪江会的党徒们即在湘赣边境上开设一些赌场，这种赌博的性质类似上海得花会，当地名之为“开标”。开标办法是分三十六门下注，如果押中了，赌场就一钱赔三十钱。每天开标一次，上午赌场派人到各乡村去找下注的人，下午四五时开标。洪江会的头目们就是利用赌场的“交通”人吸收各地乡民加入。如果湖南的官厅加以取缔，他们就往江西跑；江西官厅取缔，他们就往湖南跑；而湘赣两省的官厅又难于一致行动，所以他们能自由发展。三五年下去，赌场的势力愈形膨胀，加入洪江会的乡民也就多起来了。

洪江会专在下层社会中发展组织，入会的大多数是农民、手工业者，矿工和负贩挑夫之类，自然包括不少地痞流氓，地主绅士和知识分子几乎没有。这个秘密帮会以江湖义气相号召，加入者觉得可以得着一种保障，无论做甚么事都不会受人欺侮。何况加入的人既未受到甚么严格的约束，那时这帮会也没有昭彰的恶名；因此，下层社会多乐于参加。

成为洪江会指挥中心的那一带赌场，组织算是不坏的。它们很能赚钱而又颇有信用，从没听见赌场有明目张胆欺负乡下人的事发生；所以乡村富户参加这种赌博的也不少。而且赌场和洪江会的活动展开以后，这一带就成为它们的势力范围，小股外路土匪不敢在这里出没，抢劫的事倒反稀少了。”

萍乡上栗与宜丰同处赣西北区域，故陈雪把持的潭山洪江会情况应与张国焘所述大致相同。陈雪常年在旧封建势力中闯荡，成为地方洪江会首领，浑身沾染江湖习气，性格固然桀骜不驯，人称“雪蛮子”。

然而，好景不长，潭山地区又出现以刘汉、刘迪两兄弟为首领的大西山派洪江会，两兄弟为店上人，坊间流传两人武功高强，能飞檐走壁，人称“刘氏双魔”。大西山派的来历，笔者没有找到史料记载，推测应与国民党右派之一的“西山会议派”有关。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西山会议派参与组织政府，分化洪江会，建立大西山派，将触角伸到基层，与基层国民政府同流合污。

图为历史照片，西山会议现场

两派在潭山这个弹丸之地抢夺会员和扩展势力范围，必然会造成冲突。由于大西山派得到地方政府支持，六龙山派处于劣势，陈雪急需寻找其他势力来遏制大西山派。

1928年9月初，红五军一支200余人的部队到天宝、逍遥一带宣传革命。 12月，湘鄂赣边特委派邓余仿等7人到逍遥成立地下党组织，建立赤色工会和农会，秘密发展党员，陈雪则是邓余仿等吸收的第一批党员之一。

可是，宜丰党组织在发展赤色工会和农会的过程中，受到大西山派的抵制和破坏。由于没有自己的武装，宜丰党组织将面临的困难上报给湘鄂赣特委。

1929年8月，李灿、何长工准备率领红五军第五纵队赴鄂东南开辟苏区，行前湘鄂赣特委指示李灿、何长工先绕道经黄岗到逍遥，帮助宜丰党组织解决洪江会问题。部队到达逍遥，李灿了解情况后，派出便衣并由陈雪带路，在潭山“智公和”商号内逮捕了刘汉，随即部队驻扎到龙岗“众堂翁祠”，又诱捕了刘迪，随后留下纵队干部肖厚宗帮助组建宜丰游击队。两天后李灿、何长工率部开往铜鼓，途中将刘汉、刘迪二人处决。至此，大西山派全面瓦解。

图为逮捕刘汉处，即潭山“智公和”商号

宜丰党组织解决潭山洪江会并建立宜丰游击队武装后，使当地的群众震惊，因而加入赤色工会和农会的群众非常多，接着又成立了许多不脱产的小型赤卫队，革命形势高涨。

然而，1929年9月2日，湘鄂赣特委扩大会议上对宜丰党组织吸收陈雪为党员的行为进行严厉批评，并派员前来宜丰，加强党组织的领导和整顿工作。湘鄂赣特委此举，是执行中共六大通过的《苏维埃政权的组织问题决议案》，其中第十条对土匪的关系：“暴动前可以同他们们联盟，暴动后则应解除其武装并消灭其领袖。与土匪或类似的团体联盟，仅在暴动前可以适用。暴动之后宜解除其武装并严厉的镇压他们。这是保持地方秩序和避免反革命死灰复燃之必要的先决的前提。他们的首领应当作反革命的首领看待，即令他们帮助暴动亦应如此，这类首领均应完全歼除。土匪而浸入革命军队或政府中，便危险异常，这些份子必须从革命军队和政府机关中驱逐出去，即其最可靠的一部分，亦只能利用他们在敌人后防工作，绝不能位置他们于苏维埃政府范围之内。”

《宜丰人民革命史》没有记载宜丰党组织是如何处理陈雪问题？1929年11月16日，宜丰党组织在逍遥斗种坪召开党员代表大会，正式成立宜丰特委，选出执委十名（多为平江人）。笔者推测，宜丰特委执行了湘鄂赣边特委指示，将陈雪排除出宜丰特委，以待观察，由此引起陈雪的强烈不满。

不可否认，陈雪对宜丰党组织初期活动作出了贡献，他放弃了自己的营生，将六龙山派并入赤色工会和农会，同时又帮助瓦解大西沙派，促进潭山地区革命事业的发展。邓余仿等不顾及针对潭山洪江会采取的“夺取群众、反对首领、瓦解组织”策略，吸收陈雪为第一批党员。湘鄂赣特委多次督促邓余仿等将陈雪清除出党外，邓余仿等一直末执行，便是他们彼此间建立信任关系的证明。然而，宜丰特委对陈雪的封建思想改造是不成功的，最终导致陈雪与邓余仿等的信任关系走向破裂。陈雪反水后的报复目标直指邓余仿。

1930年5月6日，宜丰特委准备“五七黄冈暴动”，陈雪一面应约率二百余人从潭山出发，一面给驻扎在黄冈的宜丰县政府直属靖卫队头目李秀峰通风报信。当率队走到李家坪时，突然折返潭山，妄图去逍遥刺杀邓余仿。由于邓余仿的警惕性很高，陈雪阴谋未逞，遂于8日公开叛变，把队伍拉到天宝，投靠土豪劣绅，当了民团团长。他一面悬赏四百元银洋捉拿邓余仿，一面把大批从平江、修水来的纸工赶出宜丰，致使宜丰一部分党组织遭到破坏。由于邓余仿是宜丰特委的主要领导，故陈雪对邓余仿的报复演变成与宜丰特委全面对抗。为此，5月中旬，宜丰特委把全县各地的赤卫队集中整编，成立宜丰特委赤卫军总队，接着在原宜丰游击队的基础上，正式成立宜丰特务队，来应对陈雪的报复。

1930年5月18日，驻扎黄冈冷田岗的南昌警察中队八十余人投诚，宜丰特委派邓小青等前去收编，后改编成“红八大队”。次日，刘小青等率该中队向逍遥进发，途经天宝，击败陈雪民团，缴获武器多件。30日，宜丰特务队、红八大队、赤卫军共二千余人，在逍遥集结，分三路直冲天宝民团驻地昭公祠，陈雪闻风逃脱。革命队伍旋即开到潭山，把刘将宾活捉押往逍遥，后用物资交换才放回。原来，陈雪反水当了天宝民团团长以后，即拜倒在刘的脚下。

1930年6月，湘鄂赣边境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湖南平江召开。大会对宜丰特委所取得的成绩提得很少，相反，却认为宜丰“党的质量是不好的”，并决定在这次大会之后，“改组特区委，并重新派同志三人前去工作”。就在会议期间，陈雪联合芳塘民团、宣风民团共数百人，进犯逍遥、山田等地。下旬，遵照湘鄂赣边委的指示，宜丰特委在逍遥斗种坪召开了党员大会，会中认真总结了陈雪叛变、党组织遭受损失的教训，同时也肯定了改造洪江会、争取其基本群众和党在组织建设、武装斗争等方面的成绩，彻底清洗了混入党内的洪江会流氓分子。

图为1930年6月27日《湘鄂赣特委给湖南省委并转中央的工作报告》中内容。

1930年7月初，陈雪又联合驻天宝的宜丰清乡队共四百余人，向石桥、圳上进犯。14日，宜丰特务队联合山田、石桥、逍遥、羊眠等地赤卫队，向天宝民团发动进攻，把陈雪民团打得七零八落。之后，陈雪没有卷土重来，而是销声匿迹了。

陈雪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1930年7月17日，邓余仿亲率第一纵队中的两个大队共六、七百青壮，从岭南出发，前往湖南，参加了红三军团攻打长沙的战斗。战斗结束后，这支队伍中的大部分同志都编入了红军队伍，邓余仿亦随军上调，再也没返回宜丰。邓余仿作为宜丰特委书记，亲自率队去湖南，导致宜丰特委群龙无首，并严重削弱了宜丰地方武装力量，随后不久，宜丰革命根据地就陷入了三个月的艰苦的“八庙保卫战”。邓余仿此举让人费解，而此时陈雪同样也不知所踪，惟一的可能就是邓余仿避开陈雪的纠缠，当陈雪得知邓余仿离开宜丰后，也就放弃了与宜丰特委的对抗，隐身市井。

笔者再来分析流传在潭山的陈雪传闻。1930年3月1日，邹之谟率湘鄂赣边独立师第一纵队二百余人到达店上，发动群众取道同安、村前暴动高安城。不久，又攻占宜丰城，烧毁了县衙、监狱和国民党县党部的房屋，因此，第一次准备烧毁陈氏宗祠的时间应是1930年3月，此时，陈雪还没反水，故可及时制止。而1933年，宜丰苏区正在进行激烈的反“围剿”斗争，如红十六军东征的港口大捷发生在这年。不知是哪支红色武装准备烧毁陈氏宗祠？此时陈雪已隐身市井，自然无力阻止，遂报信给陈氏宗亲，可佐证此时陈雪还与留在红军队伍中的旧属或交好存在联系。因而，有陈雪为茜槽红军医院提供药物的可能。

图为潭山镇店上村陈氏宗祠现状。

1928年9月初，红五军的部队到达潭山，尽管史料没有记载彭德怀随部队一同到达，但当地老人说见过彭德怀。如果彭德怀到过潭山，那么与陈雪结交则应存在可能，传闻也就非空穴来风。12月，邓余仿等7人来到潭山，应是携彭德怀的信件找到陈雪，通过他的协助建立起党组织，并发动当地群众加入党组织领导的赤色工会和农会。因为邓余仿等7人均是平江人，如果没有地方信任可靠且又有影响的人来协助，是很难在潭山地区立足和开展工作，同时也成为吸收陈雪为第一批党员的原由。这封信件直到陈雪被镇反后还一直留存，文革时期才被其家属烧毁，否则此段历史真相可大白于世。

1931年1月，红十六军九师转战宜丰，宜丰革命根据地迎来了大发展的一年，多次攻克宜丰县城，成立了宜丰苏维埃政权和宜丰警卫营武装，宜丰苏区行政达到了六个区，二十多个乡，但《宜丰人民革命史》中没有宜丰苏维埃政权追究陈雪的任何记载。

在建国初期的陈雪镇反档案中，有一条罪恶：“民国20年，任红军第五军参谋长，同年四月叛变，后任民团团长。”这条罪恶现在看来很随意，甚至有杜撰的可能。民国20年即1931年，此时陈雪早已反水并成为民团团长，何来任红军第五军参谋长之职？了解红色历史的人都知道，红军第五军乃是彭德怀领导的部队，参谋长一直是邓萍，显然与历史不符，至于“同年四月叛变”，更是无从谈起。不过从这条“罪恶”的背后，又可说明陈雪与彭德怀之间存在关联。笔者推测，陈雪在被镇反期间应提过彭德怀书信的事，但没有作用，反而被列为罪恶。至于其它罪恶因无史料依据，笔者无法评说。

图为镇反时陈雪罪恶记录

陈雪是一个旧封建时代出现的人物，出生前失父，二十四岁失母，三十余岁成为首领，四十余岁投身革命，参与捕杀二刘，与当地二刘家族结仇，时刻面对被报复；又因当时宜丰特委执行“左”倾路线等原因，导致陈雪反水而肆意报复，手上必然沾有革命烈士的鲜血，故最终难逃被追究的命运，人生终止在六十四岁，其后代也在文革时期受到牵连。在关于宜丰红色历史的介绍中陈雪一直是反面人物，而对其的贡献则只字不提。

本文并非为陈雪平反，只是试图更清楚地了解这段历史，抛去意识形态，还原一个历史人物。一个人来到世上，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思想和经历均非常复杂，用文字很难述说清楚，何况评判标准也不一，功与过只能由人评说。鉴于掌握资料有限，对陈雪经历的分析和研究可能存在不足之处，如有知情者有更多的线索，望告知！

注：本文史料取自《宜丰人民革命史》，同时感谢龚汝富、陈桂清、陈仕才、刘以辉等提供信息。

辛丑年仲冬 里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