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夏天,好像是我读高二的那一年暑假,我到离家十里远的六窑机砖厂打工。</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老院子外出谋活,去挣一点钱,帮妈妈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那也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独自去承受没有老院子呵护的心情。</p> <p class="ql-block"> 六窑机砖厂,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家老院子方圆一二十里内,能够数得着的一两处可以凭苦力换一点钱的地方。虽说是凭苦力换钱,但并不是随便那个有力气的农民就能进去谋活,哪怕拉砖出窑这样顶苦的活,没有门路,你也只能靠边站。</p><p class="ql-block"> 砖厂,是一个活生生的小社会。这里面的冷漠势利,这里面的媚上欺下,这里面的勾心斗角……不亚于任何一部你所看到的历史剧亦或小说中描绘的场景,也不逊于你生活中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你看不清、弄不懂的情节。当然,这里也不缺少温暖,就如漫长的冬季,也会有几天艳阳高照的日子,让你晾晒冰冷的被褥。</p> <p class="ql-block"> 在砖厂里干满一个月的时候,我遇见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一一第一次在工资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天色变黑,路灯点亮的时候,收工了。我跟在工友后面,在灶房旁的一个窗口领工资。我又紧张,又期盼,躁动得把控不住自己的眼睛,往哪里看都不自在,手抖得压不住签字的笔,一颗心更是慌乱成一团。字终于签了,因为过度紧张,我差点把签字的笔给折断了。工资也终于领到手里了,也因为过度紧张,握着钱的手抖得厉害……双腿也不争气地打颤……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慢慢地蹲下身子,靠着墙我歇了好一会儿。</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谁懂?!</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除了扣去当月的饭菜钱,我领到了差不多三百块钱。当我双手捧住从会计里领到的第一笔巨款时,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奔跑到厂子旁的小山梁上,对着那排工人宿舍,大哭一场。那排宿舍的第三间,曾经是我父亲住过的,他生前在砖厂里工作时,负责开砖厂里唯一的一台推土机,往制砖车间的凹槽里推送黄土。他早早地走了,离开了他为了老院子的日子而曾经奔命的砖厂。我来了,也为了老院子的米粮而在他曾经奔命的砖厂里拉活打短工。推土机轰隆轰隆开过来退回去的时候,我再也看不到坐在驾驶舱里的父亲的身影,我能遇到的是生活赐予我的必须承受的冰冷和悲凉。</p><p class="ql-block"> 这世道,离了你老子,你就是个你,没有人有义务给予你父亲的爱和父亲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有本事的、受人敬重的人。他还有一手修车的绝活,他常帮人修车不取分文。我在砖厂拉活的四十多天时间里,时常感受到他本事之外的某一种力量的强大,虽然他已不在这里,不在人世。这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影响了我的成长。</p> <p class="ql-block"> 领到工资的第二天,我便把三百元钱交给来砖厂拉砖的同村的一位刘姓叔叔,托他带回交给我的母亲。我至今没有问过母亲,她从刘叔手中接过她儿子挣来的钱时,有没有哭酸鼻子……</p><p class="ql-block"> 我之所以不敢把第一次挣来的钱亲手交给母亲,是因为我干了一份来之不易又差点弄丢了的活一一拾泥头子,就是守在制砖机旁,等制砖机“哐”的一声推切出一排砖坯后,把掉落在地的边角料用方头铁锹铲到手拉车里,再回送到送土的凹槽里。这个活一般两班倒,上午一班,下午另一班,算干半天,休息半天,一般人是得不到的。</p> <p class="ql-block"> 我刚到砖厂时,胖叔厂长喊来一个姓姚的粗壮汉子,让我跟他去拾架,就是把码砖坯的那一排一排的平台上的碎土块清扫干净,以备新的砖坯码放。</p><p class="ql-block"> 拾架的活,虽然不是很累,但熬时费心,工资又最低,多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女人在干。姚叔就是这十来个女人中唯一的男人,是她们的头,组长,我加入进去后,成了这个组里的第二个男人。说实话,姚叔是我在砖厂遇到的一个恩人,在我在砖厂拉活的日子里,他像一个大哥一样罩着我。</p><p class="ql-block"> 拾架的活大概干了三、四天,胖叔厂长又叫我去车间拾泥头子,和我一组的是胖叔的三儿子,我们是同学。我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先前拾泥头子的两个人回家忙农活,才空出了位子,我才有机会干上轻松又不少挣钱的活。当然,如果不是父亲的好友胖叔厂长照顾,我连看的份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这份好活,被我差点弄丢了。在砖厂干活,是没有周末这个概念的,自然也没有时间回家一趟。说实话,也不敢请假,因为车间不停工,每天早上六点开机,下午七点关机,雷打不动。你今天请假,那么,明天一大早,你的活就被别人抢去了,何况拾泥头子这种好岗位,多少人盯得眼红。</p><p class="ql-block"> 我必须得回去一趟,裤子破得没法穿了。</p> <p class="ql-block"> 因为拾泥头子的活,往往干半天,休息半天,我为了多挣钱,便利用空余的时间去出窑,就是把烧好的砖从热得汤手的砖窑里装到平板车上,再拉放到存放新砖的小广场上。出一车砖,可以多挣几毛钱,我之所以一个月能挣到三百来块钱,就是因为白天、黑夜在干两份活。那些上满工的大人,辛苦一月也不过挣上个二百六七十元。</p><p class="ql-block"> 也是因为出窑拉砖,我的两条裤子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双双磨出了两个鸡蛋大小的洞,屁股也遮挡不住。我曾尝试着把一条裤子反穿在底下,另一条裤子正穿在外面,但也无济于事,遮不住。多亏了曾带我拾架的姚叔,要不真没脸在满是女人的砖厂里混下去了。姚叔给了我条磨得发白的旧军裤,又宽又短,我穿上后,裤脚离脚面足有十多公分的距离,样子很滑稽,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姚叔是退伍老兵,听说上过老山前线。他对我很好,他常说我父亲是个好人。</p><p class="ql-block"> 姚叔送我的旧军裤撑了不到一个礼拜,也破了。我于是收工后,借了胖叔厂长三儿子、我同学的一辆破自行车,连夜赶回家。第二天,天未亮,大概五点不到,我就已骑着自行车向砖厂奔去。我必须在五点五十分车间开门的时侯,推上手拉车,站在制专机旁边。因为六点制砖机一开机,必须要有人及时清掉切下来的边角料,否则影响制砖机正常运转。</p><p class="ql-block"> 其实,从老院子通往砖厂的路也不好走,尤其天黑的时候,一个人骑车走在路上,心里也蛮慌乱的。但那天,我只有一个念头:快点骑,早点到,不要掉链子。</p><p class="ql-block">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遇上了掉链子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 在下一个长长的土坡时,那辆破自行车的链条竟然断了。为了赶时间,我把掉落的链条抓在手中,推着自行车往前跑。六点零二分,当我奔到车间时,我用来拾泥头子的手拉车已经被别人抓在手中……我呆站了半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跑去问负责车间的刘主任。他容不得我说出半句原由,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你是谁啊,厂长是你舅啊?走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双拳紧握,满眼泪水,一股火冲得眼睛发红。我断定,我遇到了人生中的一个坏人。如果有一天,我拳头硬了,我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连砖厂里最苦最累的出窑的活也不给他干。胖叔厂长的儿子、我的同学看不下去了,他直接叫我替换了那个抢走我手拉车的人,让那个人干以前干的活。碍于胖叔厂长的面子和权力,那个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放下手拉车,走出了车间,车间那个可恶的刘主任也没敢多说话。也就是那会儿,我懂得了一个单位里一把手的分量有多重了:它能让一个人随时随地失去他得到的东西,它也能让一个人随时随地拿回失去的东西。一把手位置越高,分量越重,越受人敬畏。</p><p class="ql-block"> 在砖厂,我总共干了四十来天,上学的日子快到了的时候,我扔掉了破了几个洞的衣裤,包裹了铺盖,带着后面十多天挣来的百拾来块钱,回到了老院子,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回到了老院子的日子里……我把人生中第一次用磨出老茧的手换来了四百元钱,一分未花地交放到老院子的手上。</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我到这砖厂里谋活,到底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幸运。但无论不幸,还是幸运,我都得感恩这个地方,感恩它给了我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让我过早地泡在人情世故的浑水里,懂得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懂得什么是冷,什么是暖,懂得什么是软弱,什么是强大。</p><p class="ql-block"> 无论怎样,我都得感恩那个做厂长的胖叔,我父亲曾经的好友,正是有了他的庇护,我在砖厂才不致于过得狼狈,不致于被人骑在身下。我更得感恩我那已经离了人世的父亲,因为他活着时积下的德,我在砖厂拉活时,总会有人过来帮我一把。</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可能从未想过,他的围墙会扩张得如此之大,一直围裹了那十里之外的一个砖厂和一个年轻人磨破了衣裤、磨牢了自尊的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