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

戏溪堂王楚

刚走下高铁，一缕北风吹过，阿劲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终于真实地感受到了海南与长沙的温差，不自觉地搓了搓手，似乎这样可以驱走一些寒意。因为任性，没有携带可供添加的衣裳，阿劲这才后悔没有听阿雅的话。这里交代一下，阿雅是阿劲的娇妻。

出站口的灯光有些昏暗，阿劲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十点半。将嫌疑人押解回单位不过半小时路程，应该来得及赶在午夜十二点前回家。本答应陪阿雅过三十岁生日，却把阿雅独自丢在家，对于喜欢浪漫，渴望仪式感的阿雅来说，似乎有些残酷，阿劲算计着昨天可以赶回来，却事与愿违，此刻阿劲的内心充满了愧疚，然而人生总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从阿雅选择当警嫂的那天起，生活便注定会给她无穷的挫败感。

阿劲本计划回长沙的时候到机场免税商店买个像样的礼物送阿雅，也算是公私兼顾。因为实在抽不出时间，到出差前夜，粗犷的阿劲都没能为阿雅买件像样的生日礼物，只得去追求精打细算里的浪漫。

因为需要押解回来的嫌疑人没有身份证件，无法乘坐飞机，阿劲无法到免税店购买礼物，他刻意构思好的浪漫就这样无情地打碎了。这么两手空空的回来，阿劲内心很惶恐，脑海中不时浮现阿雅失落的样子。

”劲哥辛苦了”。

阿劲正想着，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叫他，他抬头便看见所里的教官弥罗佛似的微笑，同行的还有刑侦副所长阿炬哥和内勤阿蕊姐，他们来接站，蕊姐为风尘仆仆的阿劲一行递上微温的奶茶。

阿劲突然觉得全身都暖和了起来，熬夜审讯的憔悴，通宵看守的辛苦，长途押解的劳累一扫而光，阿劲感觉自己似乎被手中的奶茶给收买了，有一种温暖在时光中弥漫，手中的奶茶仿佛驱走了夜色里所有寒冷。

”我应该带回去与阿雅分享”。阿劲想道，这个铁血硬汉突然发现自己内心的柔软，原来被组织牵挂是一种别样的幸福，他内心竟如此渴望着岁月的温情。阿劲突然觉得，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组织是一个极其温暖的词汇。

阿劲与阿雅煲了一会电话煲，告诉她已经回来了。他心虚地望了望同事，害怕他们看见他打电话低声细语的样子，在单位阿劲一直保持着大男子主义的正面形象。细心的阿雅是个极其善良又通情达理的女子，虽然阿劲从来就不和她谈论工作，但她既能从阿劲深夜回家和衣而睡的疲惫中，读懂刑警的艰辛，又从网络新闻里深韵抓捕的危险。所以她时常做梦，常常被梦中阿劲一身的鲜血惊醒，她老是担心有那么一天阿劲回不来了。

因为刑警的工作性质，阿雅怕影响阿劲的工作，很少打电话给阿劲，好在阿劲无论多晚，都会打个电话给阿雅报平安。

刚结婚的时候，阿雅总会用心地弄几个阿劲爱吃的菜，等阿劲回来一起吃，却往往望穿秋水，阿劲是个拼命三郎，工作起来便忘了自己已经结婚，家里还有娇妻，阿雅生过气，发过飚，阿劲道完歉依然如故，后来两人约定不回来吃饭就打电话，但阿劲还是时常忘记了约定，渐渐地变成回家吃饭才打电话报餐。

常常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阿雅总是觉得生活少了那么一些趣味，阿劲不在家的时候，阿雅失去了做饭的兴趣，晚上下班回家不是煮几根面，就是煮几个饺子填饱肚子。

每次阿妈打电话来，阿雅强装很幸福的语调，可家里的那份安静暴露了生活的真实，阿妈总是说没事就回娘家住几天。阿雅也曾埋怨阿劲将家当成了旅馆，特别是到了夜晚，望着江岸成双成对的情侣和远处的万家灯火发呆，阿劲曾极其自豪的对她说过，因为他们的守护，世界才会如此安宁详和。

阿劲与阿雅的相识似乎是上天注定，那时阿劲刚好从部队回长沙探亲，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一个女孩子大喊抓贼的声音，阿劲扭头看见一辆摩托车急驰而来，后座上的男子手中抓着一个女式手提包，阿劲上前探手一抓，摩托车摆了一下，阿劲只抓住了那个手提包，摩托车则一溜烟跑了，阿劲本想去追，见那女孩子受伤倒在地上，无奈之下只得转身将女孩子送往医院，并主动垫付了医疗费，后来那个女孩子便成了阿劲的妻子。

每个女孩子似乎都有英雄情结，在认识阿劲以前，英雄在阿雅的内心深处，从来只是瞬间的艺术，阿劲似乎未曾想过自己会在茫茫人海中突然伟岸起来，从此入驻了阿雅的世界。

阿雅曾天真地以为警察当抓尽天下所有的坏人，而忘了邪恶往往隐藏在黑暗之中，故而对于阿劲全世界奔波很是不理解，跟阿劲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才慢慢地理解了警察的艰辛，方才知道那些罪犯脸上并没写字，得寻找出足够的证据，审讯常常是用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换嫌疑人几年，甚至一生的自由，没有几把刷子是撬不开嫌疑人嘴巴的。

阿劲从部队转业到刑侦支队，并迅速成为骨干，在感悟人性的过程中用心用情用力，努力到了无能为力。只是那些时光堆积的成长苦了阿雅，她时常孤灯独伴，这次阿劲被市局抽调到教导大队支援治安复杂的南街所，刚开始阿雅担心粗犷的阿劲不被接纳，未曾想所里的教官对这高质量的免费劳动力如此看重，特意从家里顺出几瓶过期老酒，同时请回前教导队的熙哥表示谢意，几杯小酒下肚，阿劲他们所有的担心都烟消云散了。

基层派出所的琐粹与刑侦队的单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噪音扰民、房屋漏水、城市养狗、停车收费、感情纠纷、邻里纠纷，到酗酒滋事、涉黄涉赌、食品药品安全、组织传销、非法集资、盗抢骗，直至杀人放火等八类恶性案件，事无巨细，囊括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基层派出所是维护公平正义的第一道防线，人民利益无小事，阿劲感觉到一种另类的沉重。

生活是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斑驳的人性，那些喜怒哀乐折射出人生的真实。性情豪爽的阿炬哥是所里刑侦的头儿，南街所处于城郊结合部，治安形势严峻，阿炬哥无法兼顾家里的老婆孩子，干脆忽悠爱人带着孩子去了广州岳父岳母那里读书，他爱人本想着相夫教子，可老公一天到晚难看见人，想起就心烦，刚好女儿的外婆在广州，便将女儿带到广州读初中，女儿正处在叛逆期，只得将所有心思倾注在了孩子身上。阿炬哥一个月抽周末的时间去一次，倒是小别胜新婚，似乎情更浓了。

阿炬哥没有了拖累，也便将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阿劲偶尔也会羡慕阿炬哥，只是阿劲不知道，每当阿炬哥回到冷火清烟的家里时，其内心的落寞，阿炬哥总会不自觉地掏出香烟点上，这个没有了烟火气息的房子里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他只是需要洗澡洗衣服时才会回去，然后回单位去睡觉，或许人到中年，最难忍受的大概是孤独吧。

阿劲将阿炬哥的情况讲给阿雅听，阿雅良久无语。或许她在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生本来就是一些世事的堆积吧。

源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个中年女子刷单被骗一百多万元，相当一部分钱是她希望解套向亲朋好友借的，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阿劲看着都心酸，阿劲日夜加班摸排，对象很快就落地了，奈何受疫情影响，直到阿雅生日前几天才定票出发。

抓捕的先遣队去了四个人，除了三十出头的阿劲外，一个是已经五十多岁的朝晖哥，一个是将近四十阿峰哥，以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九五后阿彪。朝晖哥和阿劲是市局刑侦队的同事，阿峰哥和阿彪是所里的骨干。按照约定俗成，由所里的阿峰哥后勤保障。从阿峰哥的节俭中，阿劲探知了阿峰哥的无奈。

初次相识，阿劲觉得阿峰哥玉树临风，说话幽默风趣，时常妙语连珠，后来发现他接夫人阿雪的电话时小心翼翼的神情，似乎很怕老婆，阿劲内心一下子找到了平衡，原来天底下怕老婆的男人也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阿峰哥在他的心底里突然亲切了起来。阿劲在后来的交流中慢慢地了解到阿峰哥家庭地位缺少的缘由了。

阿峰哥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衡阳乡下老家还有年迈多病的父母双亲，而弟弟的经济条件一般，父母需要他尽抚养的义务。而阿雪是一所中学的班主任，岳父母有退休金，经济条件的不对等使他内心对家庭充满了愧疚。

特别是为了迁就阿峰哥，阿雪曾三次换学校，考到离阿峰哥单位近点的学校教书，阿峰哥觉得阿雪对自己爱的太过深沉，太过厚重。可是阿雪不只是一个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更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班主任老师，一边是挚爱的丈夫和女儿，一边是孩子的未来，如何兼顾家庭与工作对瘦弱的阿雪来说是一个极其难解的课题。

无奈基层派出所的事情实在太多，可峰哥又是一个极具情怀的热血男儿，有着自己的价值追求。这个没有职级的值班中队长，带着五、六个人负责着所里每五天一轮的二十四小时值班，每天五六十趟警情处置下来，常常眼睛里布满血丝，有时候甚至双脚都发软。虽说理论上第二天可以调休，可许多扯皮打架的矛盾纠纷及案事件等着他们去处理，你处理得不及时，群众又不满意，所以大多数时候调休只不过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美好愿景。

许多时候阿峰消化完当班的警情得三五天的时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值班了。阿峰哥作为所里的刑侦中队长，得负责治安、刑事案件的侦破，或奔走于街头巷尾调查取证，或往返于法制办、检察院、法院、看守所之间，或去外地出差，时常是处理完成好手头的事情，已是深更半夜，回去时阿雪已经入睡，只得轻手轻脚进屋洗刷安睡，以免将家人吵醒。久而久之，阿峰患上了严重的精神抑郁。

一次孩子生病了，上呕下泻，高烧不退，阿峰正在值班，阿雪则需要赶着去学校忙学生们的早自习，孩子怎么办？心力交瘁之下阿雪彻底怒了，她在派出所的家属群发飙：

“阿峰，你当屋里是旅店哟，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老娘不过了，你半个小时不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了。”

“你天天说以人民为中心，难道老娘就不是人民了？你有什么权利把我们排除在人民之外？你自己的家都管不了，你有什么资格去服务人民？”

此刻的阿雪是多么的无助呀！阿峰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请假回家去灭火。一面是事业，一面是家庭，人生给了他太多的无奈，或许这就是生活。或许是怕引发其他家属的不良情绪，从此以后这个家属交流群也便解散了。

阿峰自我解嘲，说自己是卑微到尘埃里的生命。朝晖哥作为资深老警察，也分享了自己的感悟。

别看现在朝晖哥两鬓斑白，身材走样，血压异常、血脂异常、尿酸异常，这都是多年来的熬夜，毫无规律的生活所致，他的时间自己无法掌控。二十多年前，朝晖哥在城区派出所当一名社区警长时，是警营里的大帅哥，曾与女友陶子一道参加湖南电视台的玫瑰之约节目，一道被评为玫瑰先生和玫瑰小姐。陶子出生于省城的名门望族，才色兼具，却被当年的小警察所折服，死心塌地跟着朝晖哥，大概源于朝晖哥的执着与性情。晖哥曾为了找到未曾报案的受害人，根据嫌疑人的口供，还原作案的场景，冬日的凌晨三点冒着冷冽的寒风找访问夜色里的不归人，连续三天不曾间断，直到找到被害人，破获系列摩托车盗窃案。

朝晖哥也曾忽悠新婚燕尔的妻子去贴近生活，其实不过是陪他到辖区走街串巷，了解社情民意，宣传安全防控，东家搭把手帮老人提米上楼，西家搭把手修个旧物件，这家提醒要关好门窗，那家提醒要安全用火用电。搞得离退休老同志都把他当成自家娃，主动戴上红袖标去义务巡逻，兴致勃勃地发挥余热，朝晖哥就这样走进了辖区居民的世界，对辖区内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

辖区内发生入室抢劫案的时候，朝晖哥正带着陶子在泰山看日出，海量信息从辖区传了过来，嫌疑人的轮廓轨迹渐渐浮现出来，当朝晖哥休完假回到所里时，案子依然未破，所长限期十天破案，朝晖哥弱弱地问了一句：有奖励么？

第二天，四个嫌疑人被抓获归案，惊讶了同僚的目光。所里奖励了两千元，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资，朝晖哥请相关居民吃了一顿饭，用剩下的钱买了水壶、手电筒、高音喇叭装备了义务巡逻队，朝晖哥也便有了一些空闲的时间陪陶子。后来朝晖哥有意组织了几次同事家庭聚会，原来那些资深的警嫂们早已适应了老公毫无规律的生活，陶子在这个圈子里找到了心里平衡，对朝晖哥也便没有了怨言。

阿劲将嫌疑人丢进执法办案区后，拒绝了所领导吃宵夜的邀请，虽然吃了一整天的泡面，肚子里确实有声音在呼唤，可是家中的娇妻正翘首以盼地等着他回去陪她过生日。

十一时四十八分，阿劲终于赶回了家，当他打开大门，屋子里点着小蜡烛，餐桌上摆放着我喜欢吃的菜，高脚杯里盛着红酒，阿雅则侧身倒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阿劲莫名的感动，眼前的这个女子将一生托付与他，无怨无悔，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他打开手机播放生日快乐的轻音乐，俯下身子深情地吻了一下阿雅的额头，阿雅被弄醒后，阿劲赶紧献上托阿蕊姐帮他订制的鲜花。

烛光摇曳，音乐舒缓，阿劲递上奶茶，讲着这次出差发生的点滴与奶茶的来历，阿雅用双手撑着下巴，默默地望着阿劲，似乎心不在焉，其实在阿雅的内心里，什么都不重要，她只要阿劲平安。作为警嫂，她时刻关注着警界新闻，曾经某派出所的民警阿杨三十六岁累倒在工作岗位上，某民警阿杰出警时被歹徒捅了一十八刀，壮烈牺牲。这些消息不时冲击着她内心的脆弱，让她心惊肉跳，她是多么渴望岁月静好呀。

作为女人，同为警嫂，那些失去丈夫、失去父亲的孤儿寡母内心的伤痛，阿雅感同身受，对于阿雪的处境深感同情，却又感觉无可奈何，对于陶子她很羡慕，朝晖哥曾经营造了世间最美好警民鱼水情，为自己腾出了时间，让陶子拥有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时光。

阿劲有时想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理当尽责尽孝，用心用情，然而作为人民警察，平安需要守护，那是职责所在，自古忠孝难两全，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朝晖哥的做法让阿劲深受启发，应该使阿雅的重心转移，阿劲买回来许多花花草草，又从朋友家抱回一只毛绒绒的狗崽，让阿雅喜不胜收。

“有了小狗仔的陪伴，也许阿雅以后不会那么孤寂了吧”。阿劲想道，等退休了，他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阿雅，一起去看看壮美山河，看花开花落，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