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前,人间掌管农事的机构,叫“人民公社”。春种秋收的人,叫“社员”。</p><p class="ql-block"> 那时,每户社员家都有三瓢:水瓢、潲瓢、粪瓢。三桶:水桶、潲桶、粪桶。水瓢、水桶,用作喂人。喂人所得残汤剩水下脚料,方言“潲水”,用作喂猪。年辰风不调、雨不顺,喂人的东西金贵,喂猪的潲水也就紧俏。</p> <p class="ql-block"> 那时,无论是黄荆沟镇居民,还是威远煤矿职工,肉,都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就算你有钱,那也得要有肉票啊。因此,每个月的打牙祭,就都是有回数的。</p><p class="ql-block"> 人的肚儿尚且僧粥斋饭,猪的潲水也就更无半点油星了。(现在,经常看到农民进城拉的潲水,几大桶大鱼大肉白米饭,上面还有一层红亮亮的浮油。我就迷惑:此时的猪和彼时的猪相比,哪还叫“猪”哦,简直就是皇帝。)</p> <p class="ql-block"> 那时,镇上、矿上,家家户户灶门前或屋檐下,都有一个缺了口的瓦缸或断了把的木桶,用来装潲水。</p><p class="ql-block"> 所谓的潲水,多是淘米水、锅碗洗涮水、菜叶、菜皮,偶有面汤、米汤。</p><p class="ql-block"> 那缸、那桶里的东西,不是随便哪个想去倒就可以倒的,它们都各有要家。要家和主人,若非家门亲戚,就是同流故交,妥妥的“关系户”。</p> <p class="ql-block"> 到我们家开始养猪的时候,要挑潲水,近邻已无望,就只剩下了远亲——大姐家。</p><p class="ql-block"> 大姐家住威煤家属二段。从一井井口坝旁边的陡梯,往上走到一半,倒左手,就到了大姐家。</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十一岁的我,刚好初小毕业,到太平寺读高小。上太平寺,可以从大姐家后面经过,挑潲水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p> <p class="ql-block"> 每天早上,把潲桶挑去大姐家,下午放学就把潲水挑回来。</p><p class="ql-block"> 大多数下午去,都见不着大姐和大姐夫,只有大姐夫的父亲(我随大姐夫叫他“二爷”,他随孙辈叫我“小舅舅”)在家带孙儿孙女。</p><p class="ql-block"> 冬天上学,娘为我们缝一个小布口袋,装几根红苕,到学校蒸作午饭。到下午放学时早已饥肠辘辘。</p><p class="ql-block"> 二爷对我很慈爱、很体贴。每天去,他都想法给我点吃的:一碗开水泡饭,一个烤热馒头……有时,实在找不出东西了,他就眉头一皱:“小舅舅吔,今天没得啥子吃哦”。我嘴笨,说不来客套话,只望着他傻笑。</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二爷看到我刚从屋后转过来,就笑眯眯地朝厨房走:“小舅舅,今天有好吃的”。说着,从锅里拿出一个早为我蒸热的包子——这是我第一次吃到大姐夫井下班中餐的肉包子。</p><p class="ql-block"> 在我吃包子的时候,二爷已经给我把潲水装好了。那一天挑起担子啊,浑身是劲。平时,途中要歇两三次,那天竟只歇了一次。</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一年,二爷随大姐一家去了打通煤矿。听娘说,临走那天,他满眼泪水对我爹说,泥巴都要埋到颈子了,舍不得离开,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直到二爷去世,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倒是他:那一撮灰白的山羊胡,那一声亲切的“小舅舅”,时常叩开我陈封的记忆。</p> <p class="ql-block"> 从大姐那里回家,有两条路。</p><p class="ql-block"> 左边经井口坝、百货大楼、碳坝子,除下两道石板陡梯外,都是平坦的马路,到家约三里。</p><p class="ql-block"> 右边是坎坷不平的小路。特别是连接威煤家属一段和二段的那一座沙坡,虽上下不足百米,但砂石松散,没有路型,只有凌乱的脚窝。</p><p class="ql-block"> 不过,这条路要比左边那条近一些。挑担子的我,自然就拣近路走了。</p><p class="ql-block"> 开始挑潲水后,第一次遇到下雨天。二爷说:“小舅舅,今天你不要走沙坡哦,怕跩斤斗。”</p><p class="ql-block"> 我挑起在坝子边左右看了看,不信蛇是冷的,硬起心肠选择了走近路。</p><p class="ql-block"> 真的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刚走进沙坡没几米,就踩到松沙下面一块光滑的矸石,“哐啷”摔个仰面朝天。我急忙两手去抓潲桶,只抓住一个,另一个“咚咚咚”滚到坡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顾不得疼痛,跑下去一看:老天爷,桶咋子就摔散架了嘛。</p><p class="ql-block"> 我把它捡起来装在另一个桶里,一头书包,一头潲桶,挑起垂头丧气地往家走。一边走心头就敲小鼓:今晚上没得潲水喂猪了,猪儿吃不饱,翻圈出来才麻烦。</p><p class="ql-block"> 当然,更害怕的是吃笋子焖肉(挨打)。</p><p class="ql-block"> 刚到家,爹就看到了。连忙问:“啷子了?”</p><p class="ql-block"> 我吓兮兮地说:“在沙坡上跩了。”</p><p class="ql-block"> “败家子”。爹舌尖一咬,两拳一捏,我晓得“要着”,咬起牙巴想:要是把桶打得好,我就神到你打。</p><p class="ql-block"> 娘挡住了爹,把我拉到面前:“来我看看,跩到哪里没有”。</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爹把烂桶箍好,两个桶底都糊了一圈洋灰。糊了洋灰的潲桶更重了,途中至少要多歇一次。</p><p class="ql-block"> 肚儿咋子痛的,自己明白,我不敢、也没想有怨言。</p> <p class="ql-block"> 自从挑潲水后,上学就不能和同学们一路,放学也不能和他们打野战了。每天一走出校门,看到他们“呼儿嘿呦”往山上跑,心头就怨:怨那一挑潲水,怨那要吃潲水的猪,怨那偏要喂猪的爹娘。</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实在稳不起了,心一横:打一回野战又要咋子?</p><p class="ql-block"> 两支参战“部队”的“战士”,都是通过划“剪刀、石头、布”确定的。随着一声“开始”,双方战士就高喊着“冲啊”,钻树林、跳土坎,进入状态。</p><p class="ql-block"> 战斗打到白热化,就心无旁骛了。到大姐家那条下山的路,冲过了很远,才想起挑潲水的事。慌忙转身拼命往回赶,忘记了娘曾经告诫过,有狗的地方不能跑。</p><p class="ql-block"> 刚跑过太平三队那座大房子,一条大麻狗“汪”地一声从后面扑上来,咬住了我的右小腿。</p><p class="ql-block"> “哎呀”!我惊叫着用书包去打。大麻狗逃了几步,回过头,龇着牙,“唔唔”地虎视眈眈。</p><p class="ql-block"> 我捡起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直到看不见狗了,才低下头看被狗咬的脚杆:菩萨保佑,幸好是冬天,只咬穿了棉裤。</p> <p class="ql-block"> 赶到大姐家,天已黑尽。大姐在厨房,叫我吃了晚饭再回去。闻到甑子饭的香味,肚儿就打起了招呼,口水也出来响应。我忍了忍,对大姐说:“不吃了,怕娘他们望。”</p><p class="ql-block"> 挑起出来,不敢走沙坡,只好走左边那条远路。下第一道陡坡还好,下百货大楼到碳坝子那道陡坡时,脚儿岂止打闪闪,简直就是往下蹲。急出的热汗,饿出的虚汗,早已同流合污。</p><p class="ql-block"> 刚走过水井,就听到娘在坎上喊“老幺”。</p><p class="ql-block"> 黑暗中,娘看不清,这一声试探性的呼唤,我听出了娘的焦虑和不安。</p><p class="ql-block"> 连拖带拽回到家,放下担子那一刹那,灯盏上的火苗,在眼前由一朵变成了两朵、三朵……泛着一圈一圈的光晕。(女儿上小学时,我曾把这段经历摆给她听。她瞪大眼睛望着我:“是解放前吗?”呵呵,我猜,她是联想起了课文《半夜鸡叫》中的高玉宝。)</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六年秋,学校停课,我不去太平寺了,也就不再去大姐家挑潲水。</p><p class="ql-block"> 爹娘想办法,在附近找了两家。一家姓方,是二姐夫的同事;一家姓莫,是爹在茶馆互开茶钱的哥们儿。两家分居老菜市坝左右,离我家不过几百米,每天挑潲水,就轻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方、莫两家的潲水,我们挑了多年。在每年的不同季节,给他们送一些新鲜蔬菜、时令土产。这些轻似鹅毛的东西,对他们是尝鲜,对我们则是感恩。 特别是岁末卖了肥猪,给他们每家一方二刀,那喷香的油水,就无声地把彼此间的情谊滋润。</p> <p class="ql-block"> 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挑瘦了少年,挑肥了猪崽。</p><p class="ql-block"> 娘一瓢一瓢舀去的日子哦,是把家的希望,在清汤寡水中煎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