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高这一片

坐看云起

求高这一片

一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不同的不过是大江湖的故事可能挟山断河黑风海立壮阔明晰一些，小地方的故事可能毛发丝粟铎铃檐语纤细晦隐一些。但长江逝水浪淘英雄如斧斫，细雨无声润物无形似凿刻，都一样可塑造一片山川一类风物。

湄潭求是高级中学只是一间县立中学，就算把校园周匝三五里也算成它那一片，也很小很小。但这一片，也许细碎，也许零散，却可能真如“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真“不可使其泯灭”。

二

无课无事之余，常爱校园闲走，甚至兴致来时顺校园内墙边跑上几圈。求高其实不算小，这么跑一圈就基本有两公里。如果玩兴再大点稍绕几下，一圈跑出3公里来也可。

我跑时常喜欢打开计时计步器，跑完，轨迹一现，就一幅现成校园轮廓平面图。

校园本就背南面北呈东西狭长状。其状，如侧看一辆Suv，如果在东面的运动场跑个圆形，再在西面的芶中一憩园池塘绕上一圈，轨迹图上，则前后轮毂也有了；或又如侧看一只跑鞋，且又比跑鞋”浑厚”“肉实”一点，可跑步亦可登山。车头西向，鞋头西向，胡思乱想时，总会不觉想到追日的夸父。

不胡思乱想，老实的说，校园西半部的教学区、办公区地域，曾经是湄江街道兰江村枇杷组。东半部食堂、运动场、宿舍区地域，曾经是兰江村石林组。

枇杷组其实叫枇杷坳，不知是何时得这名的，但教学楼、办公楼后即便校园围墙内也还有不少枇杷树，围墙以外更多，可证今天“坳”虽成园而但“枇杷”犹在。犹在的枇杷，不知会不会让人忆起“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缕亦美亦伤的数百年来的情怨。

石林组当初可能也并非叫石林。因为当地人告诉我建校园之前，食堂那片地方怪石露天，几无草木，更长不出庄稼，大家叫它石疙脑。一块石头，村民们叫它石疙脑；一片石头，即使像食堂这么大的一片石头，村民们也懒得计较，照样只叫它石疙脑，哪有闲工夫文绉绉林啊林的呢。

想起2014年初搬来时，今奎星楼那山崖上亦石疙脑的样子。或许，它正是石疙脑的西沿吧。今天，奎星楼矗其上，所植竹树草花早已环楼掩映，不远处的校园中轴线顶端，“求是精神”石如壁而立。从石疙脑到石林到如今，人一代代改变着自然，也一天天重塑着自身。

三

求高校园背后是山，东侧是山，西侧有山；背倚着山，手靠着山。这些山，从县城南的象山一路绵延而来。

象山的头在旧县城南郊，可能因山势在那渐次下伸，直到湄水沟与湄江河二水交汇处，古人拟为象鼻吸水，则称山为象山。

但如非要较劲，象山由象鼻处向后一路引领湄江河“逆龙而行”，我们可以认为象臀至少到了兰江村这一带。因为仿佛是到此处后，象爷不耐烦了，右后脚一踹，突然让湄江河离身渐远。亦正因此，沿河而来的象山路靠山一侧才渐次开阔；亦正因此才容下曾经的枇杷坳曾经的石林，才容下今天的求高。

求高后倚这山可算附近山之主峰，山势高大于其姊妹。但名字仿佛有点憋屈，竟然只是叫大茅坡。我看青山多妩媚，越上峰尖，林木越高大蓊郁，怎么就叫“茅坡”了呢。

峰尖正中而下，舒延到校园食堂后形成的山沟，村民称打铁沟。以“打铁”命名一山沟应该很少见。那个“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别人悻悻将离，他还要挑逗的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最终落了个“《广陵散》于今绝矣 ”的狂士如在，或许亦应内心一动。

打铁沟内，至今下有菜畦上有果林，再上渐至沟与山融段，则少高树而遍覆茅草灌木。茅草多为一种我们叫马儿杆的草。秋冬间置其间，马儿杆一枝枝千枝万枝向天野撑扬着它白色的茅穗，如马尾要奔疾，如旗枪在肃立，衬以远山林寒高云空寥。大茅坡，原来叫得这么精彩精神。

四

大茅坡东棱延展而下，至求高东区教师公寓后一片山林，叫和尚林。曾经求高东门处是一古庙，村民言因建求高才迁于它处。猜想，古庙应该不大，但真的可以算古。清光绪间人就称其古庙了。不知和尚林是否与古庙相关。胆小的同事请飘过。我猜，是否我们这公寓的后林间，哪一株树下，哪一抷土下，眠了至少哪一位僧人。但若真如此，你当可信眠林泉者皆洁。高士洁士在心，风拂来的林涛声，亦自有性情。

和尚林向东，山势再沿校园东侧而下，最后又突起那个山，叫邵家林。大茅坡、和尚林、邵家林，从高远的山巅一路度步下来。如果细思，你有没有感觉它们似乎恰好形成一种山野、精神、世俗的架构呢？

在求高一侧看、在求高外的学府路上去看，邵家林的林木把山覆得算圆润秀气。但如去到它东边山湾里的董家湾去看，邵家林就不是林，而只是一大壁百仞岩崖了。

这片岩崖前有一块数丈宽高巨石，显然应是不知何时从邵家林山裂落而得。石落，山遂成壁成崖，白崖森森，仰之脱帽。

巨石会裂落，原因山底处溶岩成洞。在董家湾远眺，一眼可见三个溶洞，均不知其深。去三个洞口处看，最外侧那个洞口处有隐约字迹在洞口正额，只是已不可辨认，亦不知书于何年。村民言这叫白岩洞，光绪《湄潭县志》称白崖洞。

白崖洞有惨烈故事。光绪《湄潭县志》载有邑人陈天柱所著文《藏洞记》。其云：“距城南十里有白崖洞，己未之变，乡人走匿其中……诩诩焉谓吾侪咸获其所。”又云：“何知已置于死地哉！乃贼匪狼心转毒，蜮计弥工。束以草，积以薪……将洞口以弥封，且杂辣物……忍见绵山一烈，尽成烂额焦头也”。结语有论云：“惨莫惨于此……可不痛哉！”

己未之变，系指清咸丰九年（1859年）号军攻湄，“长驱入城，凡公署民房，概付之一炬。由是东陷永兴，西攘牛场，不月而全境沦丧”。绵山一烈，那对令人肃然的母子自葬身的熊熊火海里挺立起了后人寒食清明的精神。而白崖洞一烈，陈文未言究竟多少乡人遇害，但有村民言：小时至洞内，仍常见白骨。

再，今白崖洞崖壁，尚存不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标语痕迹，细看可辩。

五

董家湾以东为兰江村白群组，白群旧称白杨林。自白群有通村公路盘山而上，可至云贵山。云贵山旅游公路未通之前，此路应是主路。

自白群山脚仅需上到第一个小山头，回首可见白崖洞，亦可见邵家林后的求高楼宇。此小山头公路东侧有白群组一户村民家。村民应可算个雅人，院子边育了不少盆景。走过这院子，到他家房屋东头外，赫然立有一方几两米高、半米厚石碑。

石碑正中书“李公先芬字介臣大人之墓”。原来是一墓，但如无碑，断难知此处为墓了。这样的墓这样的碑并未见奇。但是碑四面遍布铭文，特别是正、背面竟共刻了六百余字墓主传记，辞采谨严，深为引人。

更令人一震的是，其文有云“清季学制改革，先君联络乡人士，呈准政府创设私立育英小学。筹画经费，修置校具，自任管理全责。迨维一毕业归来，任该校校长，承先志以经营……”

维一，即李先芬子，石碑撰文及书写都出于其。李先芬“生前清同治十一年壬申冬月”，“卒于民国十三年甲子五月”。碑建于“中华民国三十年辛巳四月”。私立育英小学，即白群组沿象山路东向数百米兰江村红庙组内的红庙小学。当然，红庙小学已经废置六七年了。现校门已锁，但仍可见院墙内校舍，可见校园间古柏。

李先芬墓碑上刻有其一妹夫名“魏德明”。1998年版《湄潭教育志》有载云：“宣统元年（1909）……同盟会志士魏维新创办协育育英学堂，实行男女同班上课，男女剪辫，规定不得读写八股文，在该校传播新知识新思想。”

今魏氏家族仍有居红庙组者，其族谱载：魏德明字维新，清未秀才，同盟会员。又载有魏德明一侄儿1988年著《魏维新辛亥革命事略》。

《湄潭教育志》关于“协育育英学堂”的记载，抑或源于《魏维新辛亥革命事略》。

无论育英小学还是红庙小学，虽然已为陈迹，但它曾经的润养，一定仍抟造着今天及以后。亦无论李先芬还是魏维新，他们从育英小学到红庙小学，再到今天不远处的求是高级中学及更广远的家乡山水间。他们散清芬而维新的夙愿，后来者未负亦将不负。

六

回到求高东侧那山。在求高校园内看这山，更像是一堵周匝皆圮茕茕而立的墙。若非墙身那些草树及隐显草树间的黑褐岩崖，你会觉得它也许是阳关是玉门关是黄昏饮马而傍的交河边残存的某一段。但它不是，它没有三叠唱没有杨柳怨，也够不上在大叙事的历史里被那么多人书写，那么多人慨叹。

它有名，村民说叫营盘，光绪《湄潭县志》载叫囤山。它有足佐酒的故事。光绪《湄潭县志·武备志·营寨》有志：“囤山营，城南十里。三面如削，一面可跻。己未之变，贡生邓瑔、千总龚在元率乡人营其上，众赖保全。”光绪《湄潭县志·武备志·师旅考》又志：“同治元年壬戌，湄汛吴元彪自火烧州（今新舟）攻取七星坡，以为大营。新里耕者恃以不恐。于是因之立营，则有……千总龚在元、文生邓瑔营石家寨、囤山，以便耕战。”

囤山的确只东南向一面可上。初上，低缓处有数丘坟茔，远者葬于清嘉庆三年。再上，山路渐陡旋，但山路无梯阶，山坡面则因势成大小不等零落梯土，是为村民菜畦。山顶稍平，东邻求高面稍高，或不可开垦而未恳，只茅草齐腰或野荆勾顶。放眼西向南向，沙坝乡野的田园人家，黄家坝镇场的高楼低户，羊二坡、七星坡的迤逦山屏，皆在眼底。不远处湄江河南岸的石家寨亦在眼底。

有风或自七星坡越湄江河越石家寨而来，有霭自远天自云底而下。不知怎的，在登临囤山的这片冬日残阳里，我忽然想起了张承志《清洁的精神》里那些关于箕山的描写。

己未之变，仍是指清咸丰九年（1859年）那次战乱。实则战乱早十数年已现凤冈，数年前已起桐梓及湄潭周边多县。只是，1859年以一种猝不及防不可思议的方式让湄潭“不月而全境沦丧”，直至1868年始“缨系刘义顺、朱伪王各渠魁解省。江外从此肃清，而吾湄永享升平之福矣！”光绪《湄潭县志》将此几二十年之变乱，总括为己未之变。

光绪《湄潭县志·武备志·师旅考》还有载：“（咸丰十一年辛酉）十月，朱伪王率贼万余扰湄西南隅，至石家寨……有八大王者，骁贼也。总甲石朝宦督团奋勇迎击，格杀贼，贼大惊，溃奔至五里坡，窜扰遵义东乡，还据七星坡为贼窟。”光绪《湄潭县志·人物志·忠烈附阵亡》有志：“石朝宦，宝仁团保障，屡经战场，后临阵带伤，病故。”

关于囤山，光绪《湄潭县志·人物志·忠烈附阵亡》亦有志云：“黄寅生、吴志、田双、游三、张顺，以上五人，丙寅三月阵亡囤山。”丙寅，当指清同治五年，即公元1866年。

湄汛吴元彪，其事迹光绪《湄潭县志》所载颇详，读之，不胜唏嘘。邓瑔，其人其事还将萦于求高。

七

出求高西门，沿路向西，百米而越囤山南麓，则已至黄家坝街道沙坝村潘家桥组。囤山半属枇杷组，半属潘家桥组。潘家桥组再西，为沙坝村粉房组。粉房组再西，为沙坝村沙坝组。沙坝组一排房屋后村路北坎上，有一坟墓。墓前有一石碑2米余高，近米余宽。墓主名刘蒸炁。

谙熟湄潭史故的张宪忠先生告诉我，《竺可桢日记》里有一段记述：“（1940年）5月8日，星期三， 由湄潭回遵义。……至王家坝后偕刚复、邦华、厚信、健人、壮予及刘慕曾至沙坝刘任承宅，为一洋房，离市（王家坝）五里。”

《日记》中“王家坝”应为“黄家坝”，没有推广普通话的年代，可以理解。《日记》言“芍药盛开”，竺可桢应该即是在沙坝刘任承家所见。因为张宪忠先生还给我看了题有文字的照片为证。照片中竺可桢与胡刚复、蔡邦华、胡建人、贺壮予等时浙江大学教授及时贵州方面胡宪之、王拂艇、张杰孙等一字或立或蹲于一片盛开的芍药前。

这是竺可桢继1939年6月之后第二次来湄洽谈浙大迁湄事宜。未想到这些当时中国顶尖的知识分子竟这么快地与刘任承这样的湄潭士绅融合。刘蒸炁为沙坝刘氏先人，早年已辞世，生前多事于教育。1943年，刘家为葬于自家“沙坝洋房”后的刘蒸炁墓树碑。碑两侧刻了一副对联。上联为“硕德高风一乡祭酒”，下联为“育才兴学百年树人”。

让人惊叹是下联左下有款识并图章2方。款识为“灌云江恒源撰书”，图章一方为“问渔”，一方为“恒源江印”。

江恒源，字问渔，江苏灌云县人。1915年北京大学毕业。后历任江苏第二厅视学、省立第八师范校长、江苏省教育厅厅长、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办事处主任等职。创办了中华职业学校、女子职业学校、职业补习学校和职业指导所等职业教育机构，并创办《职业与教育》期刊。

江氏是开创我国近现代职业教育先河者之一。浙大迁湄，其子任教浙大，江氏时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随子迁居湄潭，住于县城天主堂内。1943年2月，江氏与浙大教授苏步青、钱宝琮等结成“湄江吟社”，酬唱诗词，颇多咏赋。

江氏能为沙坝刘家题碑撰书，与竺可桢驻憩刘家，皆可见当时寓湄的那些顶尖知识分子与湄潭士绅融合之一斑。或正因此，他们才可唱出“湄潭好，鱼米国，可淹留。男儿磊落，何须泪洒古播州”；才可唱出“留得他年寻旧梦，随百鸟，到湄江”；才可唱出“湄江权当作西湖，莫向东风问旧庐”；才可以在多少年以后尚款款吟出“娄山明月湄江水，曾照寒窗润砚田”。

八

回求高正门。正门对一山。是山不以山名之，偏叫鲤鱼塘。多年亦未在意，仍是张宪忠中先生告诉我，这是康熙《湄潭县志》所列“湄潭八景”中“后溪鱼影”处。

康熙《湄潭县志·卷一·先贤古迹》列有八条，其一云：“后溪鱼影，县南十里，危峰峭壁，上有深潭，内潜水族。明万历时，云霞晦冥，有双鱼飞去，影遗石壁，犹作骞腾之势。”并缀程源《鱼影咏》诗于后。

程源，光绪《湄潭县志》有云：“程精一，明大学士，兼兵、礼部尚书。甲申之变，隐于湄之雯流洞侧。置业数百亩，创建天目寺，自称天目和尚。”1985年，湄潭县文化馆谢文龙、舒国华编《四百年湄潭风物诗词选》有云：“程源，字精一，号天目和尚。明末清初四川江津人。晚明永历时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永历败，隐于湄潭。时礼部祠祭祀郎中郑之珖病卒，程为其抚育两孤。后定居于永兴车家洞侧，置业建寺，自称天目和尚。”

光绪《湄潭县志》参编者之一的湄潭永兴人陈燎绘有康熙《湄潭县志·卷一·先贤古迹》所列八古迹图，取名《地理志·古迹八景图》，并载于光绪《湄潭县志》。考辨已知八图均为写实。在《后溪鱼影》图中，绘出了鲤鱼山周边山川品物，并文字标注“鱼影壁”、“苦竹溪”、“狮子山”、“古庙”、“囤山”等。敢言求高东门处曾有的庙很古，即因此图。图中鱼影壁所在山左一山即狮子山，两山所夹处即苦竹溪。访问村民，苦竹溪叫苦竹沟，狮子山仍叫狮子山。今天，有通村公路沿苦竹沟通家礼医院，而公路边，溪水尚潺潺有声蜿蜒而去数百米外湄江河。

某日午后，几个同事乘兴带了镰刀，自求高正门前学府路北侧循山而上。一路披荆斩棘，伐而取道后，古人诚不我欺。鱼影壁果在眼前。有心看壁，鱼影犹有心看花之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陈燎图中，还题录了康熙《湄潭县志》关于后溪鱼影的文字，又题录了同为光绪《湄潭县志》参编者的钟灵与邓瑔各一首咏鱼影的七言诗。

此邓瑔即营囤山的邓瑔。由光绪《湄潭县志》还可知其为宝里后山人，光绪十年（1884年）举为岁贡。宝里后山，即今黄家坝街道后山。张宪忠先生言李先芬墓碑所记“邓玉泉公”亦是邓瑔。李先芬墓碑有记云：“大父性方刚，训教以严。致力农事，家计渐裕。深知欲光大门闾，佑启后人，计在培植子孙。尤属望于先君，亟命就学于宿儒邓玉泉公。玉泉公循循诲诱，出其门者多秀士。”

九

求高这一片，算是停停走走了一圈，琐碎而散淡。但生命里的很多累积，可能总多是在琐碎散淡里得来。我自琐碎我自散淡，“猿鸣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