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记忆中的六合澡堂子

汤惠民

朗诵:陈琦   过去老六合人把浴室称为“澡堂子”,称澡堂子里的服务员为“跑堂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四、五万人口的县城仅有两家澡堂子。一家在小北门巷口往北五十米处,叫“国营健康浴室”;另一家在县府街,叫“国营龙池浴室”。<br>  过去农村人把进城洗澡当成一件大事。他们一大早就进城卖猪或置办年货。办完所有的事顺便到澡堂子洗把澡。洗好后到长江电影院看场电影。如果时间来得及,再到电影院对面的长江小吃部吃碗馄饨。回到家对家门口人炫耀:“今天进城了,洗了把澡、吃了碗馄饨、看了场电影,真畅快!”<br>  每到冬天,逢星期天,父亲便带我去洗澡。我们从东方红路向北拐进小北门,再向右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就到了健康浴室。这里过去可能是一家大户的老宅子。里面的过道曲曲折折,像是电影《地道战》中的地道。澡资分四个档次:分别是七分、一毛、一毛二,最贵的是一毛四。无论是七分还是一毛四都是在同一个浴池中洗浴。<br>  每回去健康浴室,父亲总是带我进一毛四标准的客房。一毛四的房间,四面板壁的上方是一排排挂衣服的挂钩。屋顶是木质天花板,时不时地会有水蒸气凝结成的小水珠滴到浴客的头上。客房内有三个服务员,三、四十张木躺床。五十多岁的老服务员周厚培是父亲的老熟人,见到父亲,热情地打招呼:<br> “汤会计,吃过啦,你和小公子在这里就坐。”<br>  一顿寒暄后,好面子的父亲给每位服务员和认识的人“上一排火”,即每人递上一支“大前门”香烟。<br>  周师傅把父亲和我安排在靠近煤炉排气管的位子,随即把父亲的棉大衣用叉子棍叉上挂钩。我和父亲赤裸着身子,穿着趿地板子(木屐)“叭哒、叭哒”地快速下了浴池。<br>进了浴池,不到一百平方米的浴池早已挤满了一丝不挂的浴客。浴池内热气腾腾,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池子里的水,上烫而下温,没有人敢下池,只有两个肉老皮厚不怕烫的老头,扭动着身子把水温搅匀,所有的浴客这才陆续下了池。开始水还是清的,随着洗头、擦肥皂不断地反复,不一会,水就变成米汤色。估计到了晚上水就会变成“豆腐浆”。<br>  浴池旁边留有一块四、五平方的蒸池,蒸池用厚木条横担子,上面躺着几位喜欢享受“蒸浴”的浴客,这可能也是六合人最初享受的“桑拿”吧!隔一道墙是专门为浴客擦背的地方。擦背的师傅主要来自横梁、新篁和灵岩。三、四个师傅把毛巾拧干,十分卖力地为浴客擦背。说是擦背,其实是从头到脚擦全身。不一会,身上的“股掯”(六合方言,指身上的污垢)就像细蚯蚓一样,一条条掉落到水泥地上。擦完正面,浇一盆热水,翻过身来再擦背面。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酒喝高了的人,擦完后,任擦背师傅如何拍打,就是不醒。没办法师傅只得浇他一盆冷水,这才让那个喝高的浴客站起后离开。<br>  冬天洗澡最享受的是洗完躺下后盖一条浴巾,抽一支烟、喝一杯茶,舒服极了。如今我仍有洗澡后泡茶喝的习惯,想必是从小就养成的。躺下刚一会,周师傅喊一声:“汤会计,接着。”<br>  一个个热腾腾的毛巾把子像一只只小白鸽从服务台飞到父亲手中,飞到每个浴客的手中。父亲伸手接到,揩干脸上的汗水。然后悠闲地喝着茶、抽着烟,而我却专心听挂在木柱子上“莺歌”牌半导体里播放王刚的小说连播《夜幕下的哈尔滨》。<br>  热毛巾发完了,周师傅把收回的毛巾叠整齐,拿到蒸子锅里烫,然后再使劲拧干。烫毛巾是个技术活。一要使劲拧干,二要不能烫到手,三要毛巾把子不能散。我不知道周师傅是如何做到的。    揩了好几个热毛巾把子后,父亲烟也抽够了,茶也喝好了,这才穿好衣服,带着我掀开厚厚的门帘,和服务员、几个熟人打招呼道别。<br>  渐渐地我长大了,和哥哥一同去洗澡。图便宜,我们只洗七分的档次。七分档次的房间很简陋,四面的石灰墙,芦席天花,躺床比一毛四的要短很多。每次洗后回到家中,母亲要检查耳朵根子,看能不能搓出股掯来。<br>  上了初中,有同学家住化肥厂,从此以后我就到化肥厂职工浴室洗不花钱的澡了。<br>不知不觉中我竟然把当年澡堂子的事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装修豪华的“宏都港湾”、“鑫水源”、“乐汤汇”,和开业不久的“御龙宫”。这些洗浴中心名称中没有一个“浴”字。外地人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和洗澡有什么关系。这些豪华气派的洗浴中心,完全颠覆了传统的老澡堂子,里面有吃、有玩、可健身也可打球,还有按摩和泡脚。   尽管这样,但上了年纪的人仍对老澡堂情有独钟。他们并不嫌弃设施简陋、条件较差的老澡堂。之所以还要去老澡堂,是因为他们想通过老澡堂留住过去的岁月,回忆曾经的美好。<br>小北门的健康浴室已拆得不见踪影,但位于县府街37号的龙池浴室还原汁原味地保留着往日的模样。<br>  昨天,我专程去了龙池浴室。<br>  姓王的师傅告诉我:“龙池浴室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是文物,是要保留的,不会被拆迁。”<br>  听后,我有点疑惑。篮子巷、永宁街都没能保住,怎么还会保留一个破破烂烂的老澡堂子呢?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br>  我离开龙池浴室时,问一个刚洗完澡的老先生:<br>  “你每天都来这里洗澡吗?”<br>  他答道:“来这里洗澡的都是老主顾,除夏天澡堂维修停业一个月以外,几乎每天都来洗一把。”<br>  说完,还不无感慨地补充道:“过去花一块钱,能在城里快活一天。洗把澡毛把钱,擦背、修脚毛把钱,看场电影、吃馄饨还是毛把钱。”     他说得一点不错。我看到龙池浴室的价格表,上面标明澡资分别为:十二元、十三元、十四元,和七十年代相比整整涨了一百倍。试想,现在如果你花一百元还能在六合城里快活一整天吗?这样一想,我竟有点弄不清了,不知道是社会进步了、还是我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呢?<br>  眼下正是寒冷的冬天,如果时光倒退四十五年,中午十二时的健康浴室、龙池浴室的门口早已挤满了前去洗澡的人。他们在人头上递钱,争着买“非子”(洗澡券)。<br>  这一切不会再发生了,只能残存在我的记忆中了!<br>  写于2020年元月8日